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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与海无关 ...

  •   疲倦的星星徘徊在渐亮的天幕,阚海躺在门廊下,用胳膊挡住双眼,两人不知无言了多久,阚海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我让她受了多少委屈,我……我都还她……她何必,何必要这么折磨我呢……”
      “师弟,”那和尚絮絮叨叨,哭哭笑笑:“你说,她是恨上我了吗?”
      远情没说话。
      “我丢的那一魂里,对她留了话,”阚海的泪顺着眼角滑了下去,落入光秃的鬓角,“我说,若有来生,我用一辈子赔她。”

      “你要是找不到她了呢?师哥。”远情终于开了口:“一辈子也找不到呢?”
      世界偌大,他连那人离开的方向都不知道。

      阚海忽然笑了,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那更好,等我死了,我也不轮回,变成孤魂野鬼,她就不用躲着我了。”

      ——我找了你六百年。
      远情心中一惊,忽然意识到那句简单的话里,隐晦了多少冗长的年岁与思念。
      太重了,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像是在问阚海,又像是在探究某个隔着岁月的真相,远情盯着天幕,轻声问:“一直找下去?”
      “一直找下去。”

      “何以为止?”
      “找到为止。”

      天亮了,阚海穿着一件蓝色的僧袍,带了一个轻便的旧行囊,像他设想过无数次,宣告过无数次那样,下了山。
      他还要去找一趟阿赤,求回留在她那里的,南汕的一魂。

      远情目送着阚海身影越来越远,终于想明白了来龙去脉,跳海的姑娘在海边掉了魂,魂魄附在年幼离家出逃,被渔民所救的阿赤身上……
      这世上,冥冥中自有天意。

      远情目送着那个陪他长大的蓝色身影一点一点消失,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再完全消失不见,才转身回了寺庙。
      那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整整一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阚海走了难过,僧人们来敲过房门、送过饭,他都没有回应。

      后来,连住持都来了。

      权岂站在远情房门前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你师兄走了,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
      好半晌,屋里的白袍和尚终于开了口,语气没带一丝波澜:“我没事,师父。”

      “那没事,好歹出来吃口饭”那老和尚劝:“听你师哥们说,你昨天开始就没吃,这么下去身子受不了的。”

      “师父,我不饿。”

      权岂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好像有点没辙,想了想,又说道:“还记得……那个算命的吗?”
      远情憋在房间抄经文,他抄了一天,手边已经摞起不薄的一沓,每张都写的板正俊秀,密密麻麻。听到权岂提这个,那和尚手中笔尖一顿,双目失神了片刻,复又重新写起来。

      门外的老和尚没看到他这点微妙的反应,自顾自想着,有些欣慰地笑了两声,“还记得那算命的,当时是怎么说你的吗?”
      远情抄经书的手没停,但眼光已经随着思绪飘远,不在纸上了。

      “他说啊,你是个千万里挑一的飞升命格,是上辈子有大造化,这辈子出生就带了神辉的。”听权岂说话的语气,已经可以想象出他自鸣得意的一张脸,“记得吧?十九岁,他说你只要不是奸恶之人,十九岁就能飞升成神!”
      他今年十七。
      那老和尚没完没了,像是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指望:“你知道的,飞升成神是什么殊荣,为师跟你讲过的,你记得吧?”他像是在点拨迷路者,又像拿玩具哄小孩:“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师哥有他自己的命,没法陪你一辈子的……而飞升,那就是你的命——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天命啊!”
      良久。

      “我知道,师父。”

      这段话,权岂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他懂事以来,权岂总时不时把这件事拿出来对他说,在他小时候还不懂什么叫飞升的时候,师父就告诉他,飞升就是可以从地上飞起来,被允许住到天上去——人是不能飞起来,也不能住到天上的,只有变成了神才可以。

      “住到天上然后呢?”小远情当时问:“师兄们也同我一起去吗?”
      权岂的眼里闪过一丝古怪,“当然不了,神不是谁都能当的。”

      小远情便知道了,飞升当神就是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搬到天上,师兄们不能来找他,他也不能来找师兄。

      直到他再长大,走上了漫漫修道路,浩瀚的佛经里藏着无数前赴后继的前辈,他们都是为了修成正果而一辈子行善积德,但能飞升者寥寥数人,那时候他想,算命的说我能飞升,我就能飞升了吗?前人们付出一生也不见得达到的,为何我就可以?

      所以他长大的途中,一直藏着一份心虚,他觉得那算命的只是随口一说,住持却当了真。所以那小孩只好心无旁骛、不知疲倦地参道、诵经。日日伴着焚香气与木鱼声,生怕达不到那老和尚的期望。
      他事无巨细、毫无怨言地将别人的期望揽在尚且稚嫩的肩上,硬着头皮担起那老和尚自己都没达成的白日梦。

      但他其实还是藏了那么一点自私的念想的,没对任何人说过,每每拿出来想一想,天地不知,再偷偷烧成灰末。
      他希望十九岁不要来。

      那和尚躲在自己房间里,像是个把两只耳朵都捂上,什么都听不见了的小孩。

      后来,权岂又说了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了,只有抄经文的手没停过,直到那老和尚走了,世界重新安静下来,窗外透来一道落日色的霞光。

      他一点也没有为师哥离开而难过,相反,他为阚海感到非常,非常高兴。
      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海,总有一天,总归能找到的。

      落日的霞光一寸一寸照到窗户上,今天的晚霞一定与昨天一样火红绚烂。
      像空费记忆里少女的脸颊。
      像后山下一夜盛开的凤凰花林。
      像一个红衣少年悠然的衣摆。

      思及此,那和尚的笔尖一顿,几日以来愈发动荡的思绪终于反噬一样侵吞而来。
      他一意孤行地长久压抑了海面上所有起伏的浪花,最终必得以一场爆发的海啸来偿还。

      记忆在一瞬间呼啸着涌来,那和尚像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是心头一懵,红衣少年的一言一语都像是带了不明的惑人意味,一字一句敲在心上。
      “我想亲你。”
      “我向佛祖要一个你,你说,他给不给我?”
      “小和尚,你不救救我吗?”
      “我找了你六百年。”
      “……”

      “可我是贪心。”

      那和尚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汹涌的情丝被掩盖在湖泊冰层之下,他定了定神,重新提笔抄清心经。

      视线得以落回面前经文上的刹那,那和尚瞳孔一缩,手中的笔就这样直直落了下去。
      浓墨殷到纸面,远情像是吓了一跳似的,笃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

      大概是哪个抄书人走了神,只见那密密麻麻写满了经文的纸上,被几笔骤然闯入的不规则线条打破了严肃,游走的墨迹覆盖在经文之上,勾勒出一个少年人妖娆的脸庞。
      寥寥几笔,传神至极,而笔尖垂落的地方正正点在那人如墨的眼波上,像是某个偷了人心的小贼被抓包,却不惊慌,反而坏心眼地,笑盈盈回视着失魂落魄的原主人。

      那和尚站在桌前两步的地方,终于乱了心怀。

      他胸腔里那股积郁一样的焦躁,抓耳挠腮的思念终于炸一样弥散开,那一刻,白袍和尚站在原地,却好像活生生体验了一把寸阴若岁的煎熬。

      他……
      他有执着,再不能放下了。

      那和尚涣散的眼珠里忽然闪过一丝亮色,像是冰冻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翻涌的情丝就此狂野地肆虐开来,缠卷上那人清透至极的瞳仁。
      那和尚魔怔了一样,大步走到窗前,打开窗的那一刻,清风涌入,吹动了桌上写满经文的一小摞纸张。

      纸页惊动翻飞,刹那铺展了整间屋,有一张飘飘摇摇落在墙角,日落投射下一缕暖光,正正打在一行小字上。
      大概是抄书人也没注意到自己走了神,早已把秘密捉襟见肘地藏匿在笔触里。暖光照耀下,有八个小字混在繁杂的经文中,熠熠生辉——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从小知规矩守礼仪的和尚踏着日落碎光,一脚踩上自己的窗棂,逃一样向后山奔去。

      他把两只耳朵都捂上,现在,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

      此时的六弥山上已是莺飞草长,醉酒的夕阳带着红晕,一个白袍和尚在晚照的夕阳里奔向了后山的花林,他跑的有点狼狈,两天没进食甚至有点头昏眼花,但少年人的心在叫嚣,他像个终于窥见希望的囚徒,盲目地奔向大亮的天光。

      那片他遥望过无数次的花林,终于像梦一样,离他越来越近。
      远情忽然明白了那句“海在哪”,到底藏着怎样的深意。

      并不是真要找到哪一片海。他的傻师哥从小到大,一直当作执念牢牢攥着的,一遍遍追问的,不是“海在哪”,而是“你在哪”。

      所爱是你,与海无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与海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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