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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鬼夜哭 ...

  •   当天夜里,阚海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无血色,如一具没了魂的挺尸,权岂与众僧人围在床边为阚海诵经,寺庙里灯火通明,烛光摇曳。
      而庙门外,有一女鬼在痛哭,声声泣血,哀嚎催诉,传彻山谷。

      后半夜,忽然起了一场不大的春雨。

      一个穿着宽大白袍的僧人从阚海的房间悄悄走出,去了一趟炊房,春雨绵绵的夜色里,他行在廊下,手中端着一小碟桂花糕,回了自己的房间。

      兴许是潮湿的雨露总捎来一点久撑不倒的思念,也或者是抱着试探的态度,他把那碟桂花糕放在桌上,一如从前那样。
      他的小猫爱吃甜食,以前他总会备一碟。

      那和尚盯着甜点想了想,捡起一块咬了半口。
      他不喜甜,皱着眉咽了。
      而后,他将咬过的糕点放在了碟旁,天真又费尽心思地营造一种“并不是为谁特意拿来,这是我自己吃的”的假象。

      做完这些,他好似才心满意足,拿了把伞出了门。

      寺门外,一个鬼姑娘坐在台阶上,看起来做工颇为优良的锦衣沾了灰,她在夜里痛哭,原本充斥着绵绵柔情的细雨,在这一夜却丝丝如刀如针,打在门外狼狈的亡女身上。

      这世上,大概没人会可怜这个短命的野鬼了。除了寺里躺着,不省人事的那位。

      雨越下越密,潮润迷蒙中,有个身着宽大白袍的僧人撑着一把伞,闯入这片混乱的夜色,高挑的身影跨过寺门,远情垂着眼帘,停在那鬼姑娘身旁,手中的伞轻轻探出,代替他师哥,为那人遮挡了方寸之地的密密针雨。

      他动作很轻,站了有好一会儿,那鬼姑娘才后知后觉,从深埋膝头的脸扬起,打量着远情,虽然仍在抽泣,但眼中已经没了怒意,像个认命的成年人,剔透的双眼比夜色还要暗淡。
      远情想了想,就地坐在了台阶上,细密的雨丝敲打在伞上,那白袍和尚一言不发,沉默地坐在一旁,湿了半边肩膀,一直等到那姑娘像是哭累了,又或者是被身旁人带的那股平和气场影响,她的抽泣声渐渐变小,良久,主动开了口:“他……怎样了。”

      远情仍然垂着眼帘,平静地像是饭后聊闲:“仍在高烧,住持和师哥们在一旁诵经,”他想了想,补充:“姑娘放心。”

      女鬼一愣,闷闷地答:“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姑娘怎么称呼?”
      女鬼看了他一眼,眨巴了一下眼,忽然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很久没有人问我的名字了。”
      她其实长得很秀丽,一双眼如两抔盈盈的春水,如果好好打扮一番,该是个正当年华的美貌少女。
      “我叫南汕。”女鬼轻声说。

      那白袍和尚表情细微地变幻了一下,眉头轻扬,嘴角极为不明显地勾了一下,而后才道:“他叫阚海。”

      南汕姑娘怔了一下,忽然转过头看着远情,她缓缓蹙紧了眉头,表情变得挺认真,还有点凝重,远情半头雾水还没飘上来,就听那姑娘不满地嘟囔:
      “真难听啊,怎么叫这个名啊……”

      远情:“……”
      那和尚替他师哥解释道:“……是师父起的,听说是因为师哥会说话起,就总问人一个问题。”
      那姑娘微微睁大了眼,眼光一散,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海在哪。”

      南汕像是又木了,那双柔软的大眼睛里倏地蒙上一层清浅的水花,她忽然把脸埋入了膝头,瘦弱的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远情心中缓缓升腾起一种陌生的情绪,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面前这场春雨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油伞,穿过了皮囊,声声落在了他心头,打湿了一角。

      “山在哪。”“海在哪”
      六个字,一对痴男怨女,用这种方式笨拙地找了对方不知道多少年,中间隔了一个人世。

      “姑娘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远情想了想,又问。
      南汕没把头抬起来,等了一会儿,声音闷得几乎听不清:“他掉的那一魂在我这里,一直带着,刚才已经归位到他原身了。我……我也丢了一魂,在那个,那个姑娘身上,就是我跟着上山的姑娘……”

      远情了然:“阿赤姑娘?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那个阿赤好像也不知道,兴许是她刚好捡了去吧……”

      那和尚思忖着,沉默了。
      命运这种东西,作弄人惯了。

      直到启明星爬上来,天色介于破晓与黑暗的中间地带,南汕抬头看了看天,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起了身,一声招呼都不打,径直往山下去。

      那和尚一怔,跟着站起身,“姑娘这是要走吗?”他想了想,补充道:“师哥若是醒了……”
      “他要是醒了,会怎么做呢,小师父。”南汕回过头扯了扯嘴角,还是没笑出来:“让他一个大活人跟孤魂野鬼飘在一起一辈子吗?”

      “他若是愿意呢?”
      远情出口那刻,忽然身形一顿。
      ——“施主与我不同,百年于你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本不是一个世界……便不要过多依存了。”
      他当时,是不是也擅自替别人做了决定?

      “可我不乐意他这样。”那姑娘背过手,转回了身,又要往山下走。
      “那你……”远情看着那姑娘潇洒离去的背影,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在问一个别的什么人:“何必来这一遭呢?”
      “倒不如不来,岂不干净。”他轻声道。

      那姑娘又转过了身。
      南汕笑了,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像是在说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想他啊。”她说:“我想再看他一眼。”

      天边泛起鱼肚白,远情站在自己房门前,心情复杂地推开了门,还没迈步进去,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桌上放的那碟桂花糕。
      一块没少,也没人动过,安然地摆在那里。
      那和尚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拿起了碟,正想端出去,又愣住了。
      远情脑中轰一声,在耳畔嗡鸣里,那和尚的耳根在一点一点变红。

      桌子上,盛在碟子里的糕一点没动,唯独旁边被他咬过一口的桂花糕,被某个小贼偷走不见了。

      后来那几天,阚海在床上不省人事,远情就在他床边静静地坐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可若跨越过生死百年,一份感情仍然沉甸甸呢?
      仅仅作为肉|体凡胎,他怎么能妄下断言,说那只是虚幻的泡影,稍纵即逝的晨露与闪电呢?

      他也曾口出过这等狂言,伤过一个小妖怪的心吗?

      远情看着那人,阚海嘴唇干裂无一丝血色,像是骤然苍老了,眉宇间那股直愣愣的痴傻劲也淡了,但就是莫名有一种踩在地上的踏实感,好像来路终于说清了,贯穿了他一生的执念终于有所依存了。
      爱让人痴,但爱无错。

      白袍和尚敛着眉眼,坐在那里,忽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焦灼的酸楚。

      三天后,阚海终于醒了,得知南汕早就离开之后,那和尚几乎是扑着下了床,整个人不知是心急还是虚脱,差点连站都没站稳,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和尚操着一副像是被沙子混过的嗓,眼圈通红,抓着远情问:“她有没有说,有没有说要去哪?”
      远情摇了摇头。

      远情长到那么大,从来没见阚海掉过眼泪,他那个粗心大意到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师哥,在怔愣片刻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相与那夜细雨,寺庙门前的南汕一样狼狈无助。

      那天,阚海去了权岂的禅房,远情就坐在权岂门前木廊不急不躁地等,参禅似的。

      他小时候常这样,如果阚海闯了什么祸,被住持叫去训责,他便在门前的木廊安安静静地打坐,阚海挨训到不管多晚,出来总会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一本正经地盘膝坐在长廊,身板挺得笔直,像个小大人。
      他什么都不会问,等他师哥蔫头耷脑地出来,牵着他去饭堂吃饭。

      远情一天没吃饭,从清晨等到傍晚,天快黑了,阚海还没出来,他望了望天色,重新闭起了眼,默念心经。

      静谧无声的权岂房内,传来一声脆响。
      “啪!”
      像是某样瓷器被不小心砸翻,炸成了数片,碎片四散而开,又惊动一阵细密的响动。

      那一声本来声音不大,但在格外寂静的后院却十分惊魂,远情吓了一跳,睁开眼,试探着向里问了一句:“师父?”
      没人应他,天地又安静了。

      “……师哥?”

      他默默等了会儿,却一点动静也听不到,心头一紧,不放心地站起来,刚朝权岂的房间走了两步,门却倏地开了,只见阚海一脸沉静地走出来,回手关上了门。

      阚海抬头,看见远情的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而后咧开嘴笑了。
      他走到远情面前,打量了一番已经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师弟,头一回产生了一种欣慰式的不舍,跟当了人家爹似的。
      阚海叹了口气,伸出手,胡乱摸了两把远情的脑袋。
      “饿了吗,走,师哥带你吃……”

      远情摇了摇头,“师哥,”他淡声问了一句:“你要走了吗?”

      阚海刚迈了半步的腿僵立在原地。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长大的师兄弟并肩坐在木廊上,许久,谁也没有开口。

      阚海看了一眼远情,忽然就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一点琐事。

      他的师弟,向来是个心有明镜的小孩,以前阚海受罚抄经书,远情就偷偷帮他一起抄,不知道师哥需要抄几遍,他也不问,根据事情的严重性,自己估量着抄足了遍数,才会走到焦头烂额的师哥跟前,像个笨拙的救世主,干巴巴地问一句:“还差几遍?”
      得到回答之后,那小孩便蹬蹬蹬地跑回房,数出阚海差的那几遍,面不改色地“赏赐”给他,末了,还不忘交代一句:“夹在中间。”

      他的师弟就是这样,对人好总是偷偷摸摸的,悄无声息着,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才会轻描淡写地伸出手,把多余的那些藏在背后,好像他只是随手路过,拉了你一把,无心之举,也就不用你诚惶诚恐地记着。

      他眼看师哥们鸡飞狗跳着惹下一个一个烂摊子,再眼看住持被这群和尚气得跳脚,最后一厢情愿地接过没人要烂摊子,偷偷摸摸收拾好。

      就像此刻,他没问权岂骂了他什么,也没问他和权岂闹成了什么地步,只是清清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要走了吗?

      阚海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都对这个师弟太粗心了,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他,就这样带着他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阚海又乐了,自己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真不要脸!
      ——这个傻和尚终于发现,一直以来,不是他看着远情长大的,他这个师哥,一点好都没给师弟带来。

      其实是远情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长大了。

      “师弟,”那和尚忽然开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远情疑惑地回头,淡漠的眸子注视他。
      ”嗨,没什么,”阚海大咧咧地揽了揽他的肩,揉了揉鼻头:“我就是……就是觉得你长这么大,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他说完,没等远情回答,甚至连点停顿都没有,见缝插针一样,飞快说道:“师哥我要走了。”

      远情一怔,回过头,见那人神色轻松地伸了个姿态难堪的大懒腰,不脏不净地往后一仰,躺在木廊上,双手合十,宣布道:“贫僧,还俗了!”

      远情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他,阚海打量了那人片刻,忽然感叹着啧了一声:“长得这么俊,当初怎么就成了和尚呢?”这个少心无肝的终于想起来当年是谁带他来到这片水深火热的,又乐了,心想:这真是我一辈子干的最瞎的事了,罪过罪过。

      碧空如洗的夜色下,阚海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旁边的远情仍然坐得一板一眼,良久,那还俗了的傻子忽然开口:“师弟,跟你说个好玩的。”
      “嗯。”

      阚海笑了两声:“我上辈子,也他妈是个和尚来着。”
      “知道。”

      阚海长长地舒了口气——
      “上辈子,我还有个法号,叫空费。”阚海笑了笑:“我们那个寺庙啊,在皇城里,比这鸟不拉屎的山上香火旺多了,我和……南汕,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阚海在说南汕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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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鬼夜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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