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68、知问

　　那夜后半夜，孔涟才终于离开。

　　远情身体疲累，但思绪却很亢奋，这夜听了孔涟讲的山外世界，那些高山远海，大漠长河，是他十七年来从没见过的美景。

　　他枕着散发檀香气味的枕，伴着青灯古佛沉睡，脑海中却是万千尘色，睡得昏沉之时，隐隐感到脸上有点点冰凉。

　　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回来的，此刻正睡在远情身旁，它眯着眼，喉咙里细微发出舒服的咕噜声，睡得也已经很混沌了，柔软的身子不住向远情里衣怀里钻，又要把脸往那人颈窝里拱，弄得远情脖颈处一阵轻痒，终于颤了颤眼睫，醒了。

　　远情微微敞开眼，便看见那只小黑猫窝在自己怀里，正把柔软的身子往他脖子里拱弄，跟要一头扎进它一生中唯一的故土，再也不出来似的，远情睡得迷蒙，被撒娇的小猫弄得心头又湿又软，索性把烫软的小东西搂到怀里，低低的少年音略带睡意的沙哑，轻声道：“别闹。”

　　那猫不知觉地腻歪了半天，这会儿被搂进怀里，又听到那人的声音，果真不再乱动，一人一猫沉沉地睡去，又不知过了多久，那黑猫复又迷迷糊糊地动起来，却是小心翼翼地靠近远情的脸，寻觅着他的呼吸，鼻尖触到那人的鼻尖，听着他绵长的鼻息，终于心满意足，又睡去了。

　　从那以后每天一早，远情睁开眼，那只黑猫就坐在他的床头，身旁摆着一束热烈的花枝。
　　他总是先起身，面无表情地掸去雪白里衣沾上的几根猫毛，而后才捻起那束花枝，对黑猫例行说一句——

　　“你不必每日特意采来给我。”
　　“明天就不要再摘了。”
　　“以后不必再起早，外头冷。”

　　从那以后，不恕寺的远情大师脚后跟便跟黏上一般，总是跟着一只异瞳的黑猫，不管是做早课还是佛堂诵经，静室打坐，那猫永远那白衣和尚周围，像一块阴魂不散的煤球。
　　当然，每当远情结束晚课，睡觉之前的那段时间，它是不会跟着的。

　　因为它好像非常害怕那位红衣少年。

　　每日这个时候，孔涟都会来找远情，有时只是闲聊，有时那少年又会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每次孔涟都会打量远情的反应，如果远情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或是唇角抿了抿，他便心满意足，就这样乐此不疲地揣测着小和尚的喜好。

　　那天，两人正在深夜下棋玩，烛火幽暗下，远情抬眼看向孔涟。
　　这段时间的每日相处，让他对面前这个少年了解更加深刻，这少年说话时而透着孩童般的天真，时而又非常通透，带着隐晦的深意，是个难得的有悟性的人。

　　远情：“你最近棋艺很有长进。”
　　孔涟从棋盘中抬头，冲远情揉开一个亲昵的笑，思想跟开小差似的，忽然道：“小和尚，你知道这世上最差的棋手是谁吗？”

　　远情微微蹙眉，不解。

　　孔涟看了看棋盘，又望了望窗外，弯着眼角，开玩笑一般：“是天空——你看。”他指了指满天繁星，月与星交织着，漂亮却混乱。

　　远情随着他的手望去，觉得这人的心思实在是灵性极了，他思忖一番，抿了抿唇。

　　星夜寂静，灯火幽暗。那和尚看着孔涟，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杀过人？”

　　孔涟被这人一句话问得猝不及防，转头看他，却不料撞上那人略带忧虑的双眸。
　　他一愣，眯起眼睛笑了，笑得格外不怀好意，“有啊——杀过好多。”

　　孔涟这一句话口气十分像捉弄，远情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黯了黯眸子，半晌，他抬起眼，轻声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学佛法？”

　　孔涟愣了。
　　远情静静注视着他，没报太大希望，他连孔涟是妖还是鬼都不知道，只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实在觉得这少年悟性极高，若能被渡化，不再造杀孽，那会少死多少人呢？
　　他又存了一丝丝的侥幸，兴许这少年冥冥之中，就是佛派来被他感化的。

　　“好啊。”孔涟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一口便答应了下来，甚至都不愿意多想，好像这人所有的要求他都能二话不说达成一样，“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句话太过于亲近，远情一怔，复又垂下了眼睫，心里头被这话说得有点怪，像是哽了一口什么似的。

　　从那之后的每晚，远情在下了晚课后，便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对孔涟传经论道，那少年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他，拖着腮懒懒地听，也没什么表情变化，极少数时候会提一两句问题，但究竟听进去多少，远情自己也不知道。

　　而知问小屋那边。

　　不知怎么回事，知问小屋第一天一个人都没来，第二天一早寺门开，城民来了一大群。

　　阚海直挠头，问道：“难道是我们通知错了日子？”
　　排在最前的一个中年男人也直挠头道：“见了鬼了，昨天夜里睡了一大觉醒来天还是黑的，后来又迷迷糊糊睡了好几觉，每次醒来天都是黑的，这一晚上好像特别长，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睡不着了大半夜上山，遇到了好几次鬼打墙，死活走不出来，天一亮这才上山来。”

　　这些，在屋里呆着的远情自然没有听到，只有黑暗中趴卧在他僧袍上的黑猫微微睁开了眼，漂亮的眼睫眯着，狡猾又得意。

　　知问小屋从那之后，络绎不绝，来疑答的有少年人，也有花甲老人，有男也有女，有只是好奇前来与和尚谈心的，也有真有苦处来问佛的。远情虽修佛十余年，却并未接触到人真正的苦处，这么一圈下来发觉自己平日所学，与人世间真正的繁琐与苦难而比，竟为微末。

　　但人也不是每天都有疑要解，后来，来知问小屋的便少了，偶有一两个，都是真有困难酸楚的，远情偶尔开渡那么一两句，绝大多数时间只是倾听，末了在来人走时送两句真切的祝语。
　　他渐渐明白，也许对他们而言，倾听比劝慰更管用，一些不好与外人道的苦楚难堪，隔着一个布帘诉出，离开这个小屋后，便相忘了。

　　能让人把痛苦寄托在这里，或许就是神佛存在的意义。

　　这天，天色近暮，人也零零碎碎走光了，远情刚把那黑猫从自己身上抱开，想出去做晚课，却听小屋的门被敲响了。

　　远情重新坐下，“施主请进。”

　　来人顿了顿，而后轻轻推开了小屋门，他走的又缓又慢，乍一听仿佛一个龙钟的老人。
　　而那一直懒洋洋躺在一旁的黑猫好像闻到什么一般，轻嗅了嗅，略带疑惑地站起了身。

　　隔着一道帘子，来人小心翼翼地扶墙坐下，远情淡淡开口：“施主安好。”
　　对面的人坐定，才终于轻声开了口，听声音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声音：“……大师。”

　　远情心中一怔。方才听到那人的脚步声，让他心中默认对方是个老人，如今这么一听，顿时啼笑皆非了。
　　——自己这是着相了。

　　他安静地等待着对方开口，良久，那人才终于道：“大师，为何人人厌弃我，疏远我。”
　　那人说完，便等待着对面的回答，远情平静无波的眼在黑暗里无声地眨了眨。
　　按佛法说，若别人厌我，首先我应反省自身，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厌。

　　但远情斟酌良久，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此刻遮挡着视线，很多事情的真相无从窥视，只用耳朵听是无法下决断的。

　　那人在寂静的小屋中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开了口，声音带着不属于这个声音年纪的压抑与沮丧：“我是个异类。”
　　那人说出这句，好似将全部的秘密都吐露了一般，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越来越颤抖：“只有我不同……我天生是个怪物，他们都离我远远的……我，我……”
　　那人开始哽咽，他嘴里不住地呢喃，后来，哭声从喉齿间泄出，他开始嚎啕。
　　“凭什么……为什么，我不要当怪物……”

　　远情就那样默默听着，听着他嘶哑哭嚎，不管不顾，声音悲怆刺耳，任是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哭声，是从一个声音听起来勉强算是少年的孩子身上发出。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哭的这样悲怆？

　　那人哭了多久，远情便一言不发了多久，他尊重每一个苦难的人生，不想去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宽慰语言，诸如要记得命给你的馈赠，不要去计较命运拿走了什么。
　　灭欲的是佛，但人，就是人，得到了会欢喜，失去了会难过。

　　每一个有缺少的人生，在看到别人的圆满的时候，哪怕再怎么认命，心里一定还是到底意难平的。

　　对面的人哭够了，声音慢慢变小，直至重新恢复了寂静，才终于开口：“叨扰了。”
　　远情听到帘子后面的人扶住了木墙，似乎是比来时更吃力了，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伴随着倒吸冷气的声音，仿佛这个动作费了很大的力气，疼痛不堪一般。

　　直到那人离开了小屋，远情才挪动身子，他缓缓站起了身，掀开布帘走到门前，思忖片刻，慢慢打开了一条门缝。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透过门缝向外望，看见了一个少年人离开的背影。
　　那少年人穿着有些破的衣服，走路一瘸一瘸，挪动地非常缓慢，夕阳正落，残阳血红，映地那人瘦弱的背影孤寂无边。

　　远情回头，透过那丝门缝进来的光，看到黑猫正站在少年人刚坐的蒲团前，细细地打量着。
　　蒲团上，沾着几处鲜红的血迹。

　　远情站在黑暗的小屋内，与那黑猫静默了良久。
　　“我下山一趟，你回房等着，不必跟来。”
　　白袍和尚忽然转身，迈步出小屋，向寺外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