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67、跨越

　　一夜大雪漫过，留下积雪厚厚一层，盖住了少年昨夜离去时的脚印。
　　那只黑猫便是在那天清早，第一次出现在了寺庙里。

　　兴许因为是头天知问小屋答疑，远情起的格外早，整理好了床铺，转身刚要走出屋门，忽然听窗外一阵淅淅索索的抠动。
　　像是某种小动物正在费力扒拉窗缝，远情站在屋内，眼睁睁看着木窗细微地颤动了好半晌，门外的小动物到底是不放弃，一下一下，带着一种扒拉到天荒地老的笨拙。

　　远情终于微蹙着眉走到窗边，略带试探地打开了窗户。

　　窗户一开，一道黑影轻轻巧巧落在了窗棂。远情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才终于看清，那是一只遍体通黑的猫。

　　那黑猫生了一双异瞳，灵动上翘的眼睛一金一红，此刻悠悠站在窗棂之上，抬起头看向远情。
　　而是它嘴里此刻，正衔着一束花枝。

　　那是一株开得火红的花枝，热烈的红花密密实实长在枝上，像一束小小的火把。那黑猫叼着花枝看着远情，大眼睛里是满满的雀跃，它甚至扬了扬头，向白袍和尚的方向拱了拱脖子，像在炫耀战利品，又似在献宝。
　　那黑猫尾巴高高翘着，得意洋洋的神气，又带着点讨宠意味。就这样等了好半晌，那白袍和尚只是愣愣地站着，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魔幻一幕显然接受不良。

　　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那黑猫终于对这位木头人死了心，它转头望了望房间，而后轻轻巧巧地跳下，叼着花枝径直跑到了床边。
　　远情眼睁睁看着那黑猫努力拉长了身子，将前爪搭在床沿，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将还带着露珠的花枝珍重地放了下来。

　　做完了这些，它才又转头望向远情。

　　远情整个人都已经错愕了——一只从没见过的小黑猫，给他，献花？
　　他怀疑自己是没睡醒。

　　来要夸讨宠的小黑猫就这样看着那白袍和尚站在房内，呆滞了良久，那人垂下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掌，好像是在确认什么。
　　又良久，那人才终于抬起了头，清透的瞳仁里是反应不及，他轻蹙着眉心，缓步走到床沿，打量着行径奇怪的猫咪，又试探着拿起床边热烈的花枝。

　　他叫不出这花的名字，寒冬腊月，又不是红梅——哪里开的花？

　　正想着，黑猫已经跃上了床榻，仰头看着远情，微翘的猫眼带着亲昵，甚至走到离那人最近的床边，伸长了脖子在他宽大的雪白僧袍上蹭了蹭脑袋。
　　和尚头一次见撒娇的小猫，微怔之后，骨节分明的大手便鬼使神差地落下，在小猫的下巴上轻轻搔了搔。

　　那黑猫显然十分受用，它眯眼仰起脖子，信赖无边地靠了上去，漂亮的猫眼带着碎星，在那人微凉的指尖中探寻地嗅了嗅，正要把小脑袋往那人掌心蹭的时候，远情却收回了手。

　　白茫的窗外，新下的雪厚厚一层，掩盖了山中枯木草枝。
　　——难道是天寒地冻无处可去吗？

　　思量到此，佛家的老好人心肠又微不可查地颤了颤，远情沉吟片刻，回身将敞开的窗关了，又捏着那束花枝，找了个瓷白的花瓶插了进去，收下了这块“敲门砖”。

　　天光渐亮，远情走出房间，回身关门的时候还看见那小猫乖巧坐在榻上，他贴心地在门前留了道缝，孤身向知问小屋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小段距离，忽然觉得不对劲，远情向后回头一望——

　　白茫茫天地间，一只小黑猫顺着脚印，正一踮一踮地跟过来。

　　远情一愣，看着那跟脚猫一路行至跟前，他想了想，提醒道：“你可以待在屋里，我不会赶你。”
　　那黑猫闻言，歪了歪脑袋，又撒娇似的在远情脚踝处蹭了蹭。

　　远情沉默半晌，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又停脚回头望去。
　　看见那黏糊精正坚持不懈地跟上，在雪地里特别像个黑咕隆咚的小煤球。

　　远情：“……”
　　这天早晨，一人一猫在雪地里对峙往返了几次，最后当然是不要脸的赢了。远情彻底妥协，看了那小猫一眼，继续转身向前走。
　　脚步却刻意慢了下来。

　　白茫的平坦地面上，清晨的寺庙里，白袍和尚身后跟了一只小黑猫，黑猫柔软的爪落在雪地留下一串细密的小印，混杂在白衣和尚的足迹中，绘出这片雪白里唯一的生机。

　　*
　　于是，当阚海伸着懒腰，提着火炉来到知问小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师弟端坐在其中，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跟没骨头一样，窝着倚在远情身边，只有一根细长的尾巴翘在半空，心情颇好地摇晃着。

　　阚海：“？”
　　“师弟，”那痴和尚匪夷所思地朝那团东西伸过手，一边问“这是什么玩意”，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团柔软的东西突然跳起，跟炸毛一样向远情身上抱去，一蹦三尺高地跳上了远情的肩头。

　　远情：“……”
　　那黑猫怎么说也不是个巴掌大的小奶猫了，四脚落在远情肩头的时候，那和尚的肩头肉眼可见地下沉了方寸。
　　远情先是愣了，淡然的眸子里头一次染上轻微的匪夷所思，他扭动脖子向那黑猫看去，一时有点想不通这小猫是怎么四脚站立在这么大点地方还能岿然不动的。
　　岿然不动的这位却浑然不觉，见远情眸子转过来，还特别不合时宜地用柔软的脸蹭了蹭远情的，好像他俩很熟似的。

　　可是远情不是这么觉得，他只是觉得这只猫很沉，像块很有分量的大石头。
　　一个男人的肩膀，需要承受这么多吗？

　　阚海一看，乐了，“咱们庙什么时候有猫了？哪来的？”
　　远情抿唇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撑住，半晌还是伸了手，把那小猫从自己肩头请了下来，放到一旁的地上。

　　那猫不乐意了，刚一落地，不依不饶地又蹭上来，跳上远情的膝头往他胸膛和颈窝衣服里钻，好像误把自己当成了某块指甲盖大的小物件。

　　远情头一次被扒拉乱了衣领，对这小泼皮无赖没了脾气，兀自无言了好半晌，复又伸出手，将两只不安分的软爪轻轻摘下来，那和尚双手握着黑猫的腋下，将它悬空拎起到自己面前，沉默地看着它。

　　阚海跃跃欲试地搓着手蹭过来，“来来来，给我抱……”
　　远情看了一眼师哥，将手里的小煤球往阚海手里送去——

　　那黑猫忽然身形一僵，悬空的长身都硬了，方才往人怀里钻的绵软模样登时换成了凶狠，回头冲阚海呲牙，还伸了爪，看起来还挺凶。

　　凶完了，它又回头，收回尖利的软爪抱着远情的胳膊，跟撒娇似的，软绵绵地“喵——”了一声。
　　远情：“……”

　　被嫌弃的阚海撸了撸袖子，打算坚持不懈地过来抢，却不料自个儿师弟也忽然换了副面孔，方才还往外送的手已经缩了回去，八风不动地把猫往自己盘着的腿窝里一放，那猫登时又没了骨头，特别配合地翻了个身，向远情露出了私密的软肚，特别亲近地看着他。

　　阚海：“……”
　　他讨了个没趣，放下火炉抱紧了瑟瑟发抖的自己，坚强地离开了。

　　黑暗的小屋里，软成一团的黑猫晶亮的异瞳柔柔地看着远情，邀请白袍和尚的抚摸。那和尚静默着，良久，慢慢伸出了手，在小猫的肚子上轻轻揉了两把。
　　好软。

　　和尚缓缓抿起了唇。

　　结果那天，远情在知问小屋里从晨光熹微等到日落渐垂，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竟没有等到一个人来。

　　兴许是刚下了一夜新雪的大冷天还要爬上万级石阶让人打退堂鼓，阚海在外面套着大袄冷的直跺脚，远情在屋里静如山，两人等到天黑了，阚海才挪了挪那双冻得僵硬的腿，扫落了肩膀上的雪，小心翼翼的推开小屋门。

　　小屋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阚海只来得及看到一只白袖扫过视线，再定睛一看，他师弟正襟危坐在其中，八风不动的一张脸正常如斯，只有腿窝间那只黑猫，软软倒在其中，眼神不善地幽幽看向他。

　　那一瞬间，阚海觉得自己很多余。他嗫喏了好半晌，试探着开口问道：
　　“师弟，天黑了，咱还等吗？”

　　远情闻言一愣，撩起眼皮看向阚海，又透过门缝望了望天色，这才发现已经天黑了。
　　看到师弟略微怔愣的表情，阚海和尚头一次心思细腻了一回——头一天答疑，一个人都没来，饶是他师弟这等淡然的人物，心头肯定也是不免落寞的。

　　阚海开口安慰道：“没事的师弟，今日太冷，城民们……”
　　他话没说完，远情已经自顾自站了起来，他瞥了一眼一旁的黑猫，十分自然地往外走去，甚至心情略带愉悦地嘱咐了一句：“师哥，该去做晚课了。”

　　阚海眼睁睁看着远情走到小屋门前站定，微微侧了一下头，像是在等待什么，而后那黑猫颇为乖巧地快步跟过来，跟着那人离开的脚印走远了。

　　那天，远情大师穿着一件沾了细软猫毛的雪白僧袍做了晚课，从禅房出来的时候，那猫还跟在自己身边，等伴着夜色回到房间时，一回头，却不见了猫儿的踪影。

　　他站在门前驻足片刻，眼神黯了黯，才推开了房门，一抬头，便见自己屋里窗户大开，一红衣少年倚坐在窗棂，寒风烈烈刮过，带着略显凄冷的声响，但整间屋子却没有露出一丝寒气，好像有道无形的屏障将冷风隔绝了一般。

　　白袍和尚站在门前，双手还没从门框移开，他看着窗棂上的漂亮少年，清透的双眸透不出一丝波澜，片刻后，他回身将门关上，神情自若地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凉茶，一杯对着少年的方向，一杯自己饮尽。

　　从始至终，那窗棂上的少年一言不发，只勾着嘴角轻笑着，微翘的眼睫慵懒亲昵，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唐突了什么。

　　远情盘膝坐上床榻，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那名叫孔涟的少年也还是不做声，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远情略显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施主可知，你刚刚吓跑了我收留的一只小猫。”

　　孔涟眼角一弯，看着床榻上孤高的身影，挑了挑眉，语气里的调笑尽显：“你说……是我吓跑的？”
　　听到他语气里的玩味，远情微敞眼睫，看向孔涟。

　　那少年非常俊美，在寒风朔朔的天地里几乎夺目，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少年起伏的脸部轮廓投下阴影，无端生出点难以名状的美感。

　　——那小猫还没进屋便被吓得连影都没了，加上这少年诡异非常的行径，还能隔绝窗外凄风，任是傻子这会儿也要猜出来了，他绝不是常人。

　　少年显然也听出了远情话中意，眼含笑意地盯着他看了好半晌，道：“那你不怕我吗？”
　　远情双眸淡然，“不怕，怕有何用——若你要杀我，我跑得了么。”

　　孔涟一愣，微微坐直了身，“我不是来杀你的。”

　　“我知道。”远情看向孔涟，“否则我昨夜就死了。”

　　孔涟显然被这人太过于稀松平常的态度搞得有点猝不及防，怔了怔，“那，你也不问我是来做什么的吗？”

　　“施主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孔涟又笑了，彻底直起了身，看着那道孤清的身影：“你倒有意思，不怕我，也不好奇。若是寻常人，这会儿要么向我求饶，要么早就逃命了。”

　　“那是他们有牵挂。”远情波澜不惊。

　　孔涟歪了歪头，打量着他，“那你呢？”
　　“贫僧无挂无牵，生与死对我而言，其实无异。”

　　孔涟听他这样坦荡的言语，明显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个孤儿，再开口，语气就有些不稳，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你从小到大，也没人疼你，是不是？”

　　远情闻言，重新撩起眼皮子看他，眉心微微蹙起，被这刚见第二面的人一句太显亲近的话问得稍有些抗拒，忽然对上孔涟火一样带着关切的双眸，愣了，片刻才道：“……师兄与住持从小待我很好。”

　　“不是待你好，是疼你，”那少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唐突了，他想了想，又开始跟说胡话似的，道：“我这些年，走过好多地方，见过好多模样的人，‘待你好’和‘疼你’是不一样的，”他看着远情，眼里的信赖仿佛两人是认识了多年又重逢的故人：“‘待你好’是在你难过的时候安慰你，在你冷了、饿了的时候照顾你。但是‘疼你’，是生怕你难过，生怕你冷了，饿了。这是不一样的。”

　　“疼你的人，是不会让你有机会难过，不能看着你有一丁点的不高兴，是你不在身边半日，就要记挂地吃不下饭，是……”

　　“施主，你……”远情越听，眉心蹙地越厉害，他看着这个奇怪的少年，听着那人说着奇怪的话，心里连自己都没察觉地升腾起一丝难以解释的落寞。他兀自打断了这人的话，提醒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说的这些……”

　　“不是萍水相逢，”孔涟急切地又打断了那人的话，而后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闭了嘴，看了远情半晌，又低下了头，却不死心地轻声地接完后半句：“……我一直在寻你。”

　　远情眉心已经蹙成川，满脑子都是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没什么。”

　　才见了第二面，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诡异成了这副模样，他们相对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远情听见孔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带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羞恼与懊悔。

　　远情眨了眨眼，心里忽然就有点不是滋味。
　　佛家相信眼缘，说实话，他并不讨厌这个少年，甚至从第一面见那人，他就莫名觉得两人十分投缘。
　　——兴许真是冥冥的天意，让他们结识呢？

　　那少年已经起了身，看了看远情，又将头撇向别处，脸带沮丧：“……我走了。”

　　“那个……”远情忽然开口唤住了他。“你方才说，你……走过很多地方。”

　　红衣少年回头，柔软的长辫看起来伶俐又漂亮。

　　远情斟酌了片刻，自己都没想通为什么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甚至不知是妖是鬼的人还能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怜惜，他硬着头皮道：“……我未曾听过这些，你是否愿意……同我讲讲。”

　　他说完这些，再抬头，撞见那少年的眼眸，灿若繁星。

　　那夜天地静谧，星月暗淡，冷寂的寺庙里，只有一个房间燃着油灯。
　　大敞的窗棂上坐着一个悠然的红衣少年，清朗缱绻的少年嗓音悦耳动听。窗外冷枝雪落，寒风烈烈，像是捎带来了数年前的一场风雪，却没吹进屋里一丝。
　　那白袍和尚坐在床榻，隔着几步距离听着少年聊所见所闻，聊他到过的山川景致。
　　他一直沉默着，低垂着眼帘倾听，清亮的眸子偶尔在听到某些的时候发亮。

　　“远情，我不喜欢叫你这个名字，我以后叫你小和尚，好不好？”
　　“随你。”

　　“小和尚，我明天还来找你……可以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