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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异类 ...

  •   远情疾步走出寺门,站在门外,目光落在山下眺望片刻,却已经不见了少年踪影。

      他在原地站立片刻,心中微叹,正想转身回去。
      一个清朗的声音悠悠响起:“在找刚刚那个小瘸子?”

      远情闻声回头,一个穿着红色劲装的高挑少年斜斜倚在寺门外侧,双手抱臂,眼角眉梢里全是浅浅的笑意,此时已近黄昏,太阳低低挂在西方,投下金红光芒,照得整片山头一片暖绒,他站在这片落日的余霞中,熠熠生辉。

      不知是那人太过于好看,还是落日的光太炫目,远情只觉得被这景晃得刺了一下神,微微一愣,觉得这少年实在像个勾人魂魄的妖孽。

      远情忽然福至心灵——妖?

      他默默打量着面前高瘦的身影,孔涟却浑然不知他的想法,自顾自地长手向山下一处指去:“城外河边有个草屋,他住在那里。”

      “自己住?”
      “恩,是个孤儿,樵夫,挺孤僻的,没见和什么人来往过。”孔涟又抱起臂悠悠答道。

      远情蹙眉:“你怎么知道?”

      孔涟一歪脑袋,笑得甜丝丝的,跟大尾巴狼似的,道:“我什么都知道。”

      远情:“……”
      最近这小妖和他越来越熟络,说话也越发轻佻戏弄人了。远情忽然有点纳闷,教他的佛法,他究竟学进去没?学了多少?

      孔涟:“担心吗,去看看?”

      远情思索了片刻,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往山下走,孔涟却一把抓上他的手腕,赶在他之前迈了步,远情被拉着向前走了两步,蹙着眉道:“不必拉着我,我可以……”

      话音未落,二人周身一转,已经到了一间草屋前。

      远情回神过来之后,后半句话直接被噎在了喉咙里,他抿了抿唇,“……有劳。”
      “小和尚不必见外。”

      小茅草屋落在城外河边,孤零零地游离在一个边缘地带。此刻屋里亮着一盏忽明忽灭的烛,天已经有些暗了,屋外的河流静静划过,映上一层浅薄的月色。

      远情站在门前,抬起手,要敲不敲的,这才发觉自己今夜来的实在唐突,若是那少年不想被人瞧见,自己这不是多此一举,给人添堵吗?

      但想到蒲团上的血迹,他差点放下的手又顿住了。

      孔涟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此刻看他纠结的模样,抿着嘴笑了,而后不由分说抬起一手,罩上远情的眼。
      远情只觉眼前漆黑了一瞬,下一秒温热的掌心离开,他便站在了灯火昏黄的草屋内。

      木屋里只有一个破窗和一张木桌,木桌上放着半块干掉的馒头,跛脚的少年坐在床头,双脚悬空耷拉在床边,他穿着草编的鞋,而此刻,透过那双薄薄的草鞋,远情发现那人的脚底和脚掌正向外殷出大片血迹,而少年面无表情盯着血迹殷出的地方,好像那双脚并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样,他双目涣散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远情整颗心咯噔一声,站在那里好生手足无措了半晌,自己这么进来肯定要把人吓到,忙稽首,声音却依旧清冷道:“打扰了。”

      少年连头都没抬。

      远情见那人不说话,心头疑惑,又耐心地说了一遍:“本无意来叨扰,只是方才施主离开的时候……”

      孔涟:“噗。”

      远情住了口。
      他看了看那少年旁若无人的样子和孔涟抑制不住的轻笑,瞬间明白过来,这小——大概是小妖,是用了什么法术,让他们两个暂时隐去身形了。
      远情站在那里默默石化了好一阵。
      ——好丢脸。

      孔涟乐够了,抬起眼,便看见那清冷俊朗的人耳根上的绯红,他微微眨了两下眼,心里软塌塌的,染上说不出的怪异情绪。

      都说妖开智很慢,当时的孔涟,还不能道明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看着那人挺直的鼻梁与深邃清透的眉目,忽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说过的话——

      “疼你的人,是不会让你有机会难过,不能看着你有一丁点的不高兴,是你不在身边半日,就要记挂地吃不下饭……”
      “不是萍水相逢,我一直在寻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孔涟愣愣地看着那人的侧颜,咂磨着那些直白的话,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了味。

      远情注意到了孔涟脸色的变化,他瞥了一眼那人,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却被坐在床头的少年轻叹的一口气吸引了注意力。

      孔涟回过神,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将视线强行落到少年身上。

      幽暗的油灯下,那少年慢吞吞地抬脚,弓下了身子,把草鞋脱了下来。

      连远情都闻到了空气中布满的浓厚血气,那少年两只脚上绑了厚厚的纱布,纱布已经被血泡透了,没有一处能看到原本的白色,两只被包裹的血淋淋的脚在昏黄的烛光下格外刺目渗人,那少年垂头耷拉着双腿,了无活气。
      像是被人砍掉了双脚的修罗。

      远情眉心蹙起一瞬,而后重新崩出那副冰冷的模样。

      身旁的孔涟注意到了远情细微的表情变幻,看着他若有所思,远情的注意力却全在那死气沉沉的少年身上,此刻少年已经抬起了一只脚,轻撑在床沿,一圈一圈拆开血淋淋的绷带。
      他裹了厚厚的一层,拆也拆了许久,旁边堆出来一个小堆,随着裹着脚的纱布越来越少,少年的动作也原来越轻慢,远情大气也不敢出,少年抽痛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唯一不紧张的孔涟却在一旁悠悠抱着手臂,仿佛天地万事万物与他无关。

      拆到最后一层绷带的时候,少年疼的呼吸都在颤抖,纱布已经紧紧连着愈合的血肉,少年撕开的动作小心缓慢,撕下的纱布上带着一层血沫。
      终于一点一点除去之后,映入三人眼中的是更触目惊心的场景——

      昏黄油灯下,那少年的每个脚趾都是血淋淋的,像是被人生生砍下,甚至可以看到血肉中露出的森森白骨,远情从没见过这样的画面,一股寒意还没把他从头到脚冻个透彻,紧接着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少年望了望窗外,月亮已经高高升起来,那血肉模糊,几可见骨的脚趾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愈合,长出了五根完好的脚趾,而后每根脚趾尖又生出更小的一只脚,冒出五个幼嫩的突起,像开枝散叶的树,长出密密麻麻的“肉芽”,仔细看看,还能看出新生的脚趾在微微蠕动。

      远情看着面前匪夷所思的一幕,一颗心突突狂跳,连一旁悠然抱臂的孔涟都扬起了眉,那少年背对烛火,看不清面容,但阴沉沉地盯着自己的脚,透着一股子习以为常的绝望,他把另一只脚紧裹着的绷带也又缓又慢地拆了下来,然后面无表情地等那只脚也长出了新的骨和肉,那少年干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光着脚跳下床,打来一盆水,将脚上沾染的血迹囫囵擦去,昏黄的烛光下,被清洗干净的细小脚趾密密麻麻,二十多个层层叠叠铺开在脚尖,诡异渗人,偏偏那些脚趾还都长着骨头,不是软绵绵的,此刻在轻轻弓身蠕动。

      孔涟在旁啧了一声,这一声也听不出来是惊还是厌,远情心头却五味杂陈。

      ——怪不得。
      忽然就想起不久前这孩子在黑暗小屋里无助的哭声。

      远情心里已经起了一场风暴,但面上未改。那少年抱着膝头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向门口一处,摸出了一把看起来很是锐利的斧。
      他是个樵夫,家里有斧子并不稀奇,少年低垂着眼走到床边的一个椅子旁,把脚放在椅子上,面上透着一股与他年纪不相符的,绝望的死气,他沉着脸举起了斧,连停顿都没有——

      下一刻,一声闷响,远情不忍再看,咬牙别过头去,只听到那少年的一声吃痛的闷哼,紧接着呼吸都疼的颤抖了,房间里又弥漫出一股血腥气。

      远情喉结滚动,心头情绪翻涌。

      ——十三四岁的年纪,无人所依,承受了命运这样的不公,无数月朗星稀的深夜里,本该安睡休憩的时光,却要举起坎木的刀斧,将自己身上的肉剜去。

      可他还是日日做着同一件事,宁愿做一个受人耻笑的瘸子,也不想做一个孤独的异类。

      这世上总有些人,一生都被命运折磨,却得不到一丝馈赠。

      远情一言不发,猛地转身,拔腿就向外走,身体直直穿透草屋的门,他在河旁疾步走出去很远,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在跟着他。
      那脚步声不似以往悠闲,但远情知道来自谁。

      远情停步在河边,静默了半晌,红衣少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良久,远情忽然轻声问道:“他是妖吗?”

      “不是,身上没有妖气。”

      “……那究竟算什么?”

      孔涟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

      孔涟看着那道孤冷瘦高的白色身影站在河边,那人盯着粼粼的水面,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远情转过了身,清透的眼珠带着细碎的亮光,多情的眼睛轮廓在夜色下镀上一层柔光。

      他看着孔涟,轻轻眨了眨眼,而后重新往草屋的方向走去。

      *

      草屋里,少年重新绑上干净的绷带,仰头重重倒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叹出最后一丝力气。

      忽然,屋门被人轻轻敲响。

      少年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他的破茅草屋从来没有人来过,且这里偏僻,大晚上来敲门的……大概只有鬼了。

      “谁?”少年警惕地盯着们,缓缓蹭下床边,脚掌碰到地上,一阵钻心的疼,冷汗顿时湿了鬓角。

      门外静默了片刻,忽然响起一个清冷悦耳的嗓音:“不恕寺远情深夜叨扰——失礼了。”

      “远情……大师?——你来做什么?”

      远情方才就一直在想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偷窥了他的事实,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好的说辞,思忖了一下,隐去孔涟用妖术的部分,只说是自己看到蒲团留下的血迹,心中存疑,找了过来,正好在窗外窥到了。
      远情说完,心头忐忑地等待着,并没有看到屋里的少年脸色从震惊到窘迫再到阴郁,他默默等了不知多久,听不见房内一点动静,打心底里愧疚起来,觉得方才干的实在不是人事,正想再开口道歉,只听房内传出少年的声音。

      那少年似是真有什么压抑的火气要上来,声音幽冷,“大师既然已经知道了,不该对我躲得远远的吗?”

      门外,孔涟看着远情落了眼睫,双唇抿了抿,开口慢慢道:“施主说错了,贫僧今日来,就是怕施主妄自菲薄。”

      门里少年愣了愣,沉默好半晌,声音却更加紧绷了,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敌意:“妄自菲薄?你什么意思?”

      远情抬头望了望天,又瞥了一眼一旁打量他的孔涟,兀自开口,道:
      “不瞒施主,你的这双脚,贫僧小时候曾见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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