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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孔涟 ...

  •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那山名叫六弥山,山的四面环着山,左边一座山,右边一座山,前面是个大村庄,后面是一片大荒林。

      六弥山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从前面的村庄向山顶望去,山顶似是被仙气云层笼罩,腾云驾雾一般被掩藏着,山体巍峨,高耸入云,满山一片葱茏,一看就是修仙得道,风水绝佳的宝地。

      六弥山旁边的两座山则矮了许多,还不到六弥山的山腰,但这两座山也十分出名,相传是曾经有一名神仙路过此地,连续翻过三座山,路过第一座山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千年大妖怪,那妖怪见到神仙不但不怕,还妄想要吃了神仙,好增进自己的修为,神仙与那妖怪大战了三天三夜,也并没将妖降服,反而被打成重伤,最后险险逃脱。

      神仙又进了第二座山,那山是个风水宝地,灵气充裕,神仙在山上养了七七四十九天,将与那妖怪打斗所受的伤养好,心满意足地踏上了第三座山。

      后来发生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有人说那神仙安然无恙地翻过了山,回到天上去了,有人说那神仙进了山后遇上了世上最厉害的凶神厉鬼,死在了山里,还有人说那山里有可以迷惑人神志的东西,神仙被迷了神志,困在山里,再也出不去了。

      后来,山下一个可以通灵的法师某一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神仙告诉他,那六弥山两边的山,一座名叫遍妖山,一座名叫不妖山。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听说了此事,神情激动地跑到三座山前,问法师道:“哪座山是遍妖山?哪座山是不妖山?”

      法师摇头晃脑答:“左边那座是遍妖山,右边那座是不妖山。”

      村民们又问了:“是面对着山的左右,还是背对着山的左右?”

      法师:“这……”

      众人又摸不着头脑了,神仙为什么不说南面北面,非说左面右面呢?

      哦,神仙竟然也有不分东南西北的。

      最后,村民们在一起商量了商量,最终决定将面对着山时,左边那座山当做遍妖山,右边那座叫不妖山。

      六弥山的背后是一大片荒林,传说那里曾经是一片乱葬岗,因为煞气太重,所以林子里的木头都死了,远远望过去是黑压压的一群扭曲的枯木,但没人敢靠近过。

      那风水宝地,人间仙境的六弥山,就被妖气横生的两座山和煞气深重的林环抱着。

      六弥山的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绿,整座山都被茂密的大树笼罩着,山上共修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石阶的尽头,仙气缭绕的山顶,坐落着一个威武清静的寺庙。

      那寺名叫不恕寺,相传寺里有三宝,权岂住持,阚海和尚和远情大师。

      寺里大名鼎鼎的主持,法号权岂,相传是一名得道了的高僧,有着花白的胡子和眉毛,长长的垂在脸上。

      阚海和尚是个痴人,是二十多年前,权岂住持下山游历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那时候他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年龄几许,刚到山上来的时候,从早到晚,逢人遍问一句话——
      “海在哪?”

      权岂将他领回庙里半个月,庙里的小和尚和山下的村民都说他是捡了个傻子回来,权岂住持却笑眯眯地摸了摸那痴儿的头说道:“这孩子不傻,只是太痴,痴,说明有佛缘。”说完,慈爱地看着那傻呆呆的小孩。

      小孩也傻呆呆地回望着他,半晌,他痴痴问道:“海在哪?”

      众人骇然,这明明就是个傻子嘛!

      权岂住持却不恼,仍和蔼可亲地说道:“你那么喜欢海,以后便叫阚海吧。”

      阚海长到八岁的时候,权岂让他下山化缘,那是他第一次单独下山去化缘,庙里的僧人都以为凭那孩子的痴傻劲儿,一定会被人随便指个方向就跑不回来了。

      众人从早等到晚,果然,阚海没回来。

      到了子时,那痴儿竟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抱回来一个婴儿,众人问他这婴儿在哪捡的,阚海却回答:
      “海在哪?”

      ……

      权岂住持见了那婴儿,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投缘,二话不说便将他留在庙中,还赐名“远情”,远离尘世,脱离情爱的意思。

      权岂是这么说的:“这孩子慧根早种,眉目生情,出家之人最忌用情,你便起名叫远情吧。”

      众人不忿,为什么这孩子有如此正经中听的名字,阚海的名字却如此粗暴呢?

      事实证明权岂是对的。

      远情一天天长大,从婴儿长成稚子,再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年,这孩子越长越俊俏美貌,一张脸生的如画般悠远清丽,眉目多情却冷淡,飘飘如谪仙,凌凌似君子。

      不仅如此,远情从小悟性便极高,参道比大自己八九岁的阚海都早,今年才十六岁,已经被人称作大师,而阚海还是个和尚。

      山下的村姑最喜欢远情,每个月远情下山化缘,姑娘们最常做的就是扎堆凑在一块儿,躲在一处兴奋艳羡地偷瞧那生的比女人还俊美,气质却如冰霜般凌冽的光头和尚,倘若那和尚漠然的眸子不经意扫她们一眼,她们便满脸通红,自惭形秽地溜远。

      远情八岁那一年,曾有一个算命的登山拜佛,众人奇了,算命的拜佛,那不是业务冲突吗?

      但是山上的僧人们何曾见过这等奇人,待那算命的拜完了佛,便纷纷缠着他给自己算算命,看看指纹,唯有两个人不愿意算。

      一个是远情,八岁的小远情不食人间烟火地说道:“人的命在于运的发展规律,算有何用?一心向善积德,命就不会亏待你。”

      另一个是阚海,阚海傻呆呆地说:“海在哪?”

      ……

      最后,那算命的还是抓着这两个小奇葩把命给算了。
      “呀,这位小兄弟,”那算命的衣着邋遢,身材枯瘦,活像个没偷着鸡的黄鼠狼,拉着八岁的小远情说:“你是个神缘人,上辈子原是要飞升的,只是死得太早,还没等飞升就英年早逝了……”
      黄鼠狼自顾自掐指算了半晌,“你这福泽还没消受……按理说,应该就给你累到这一世了……小兄弟,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只要能活到十九岁,便可以飞升了!”

      至于阚海,那算命的拉着阚海左看右看,不愿再看,最后把住持偷偷叫了过去,至于说了什么,大家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全世界都把阚海当傻子,小远情却从不这么觉得。

      远情从小就对这个把他捡回来的傻师哥颇为依赖,阚海也最疼他,远情从小跟权岂学写字,念诗词经文,学会了便要教给他的傻师哥,傻师哥别人怎么教都不爱听,偏偏这个比他小八岁的师弟,他还能听进去。
      于是八岁的稚子教一个十六岁的傻少年看书写字,便成了不恕寺的一个奇景,远情就这样拉扯着他的师兄长大,慢慢的,阚海好像也没那么不正常了,最起码可以跟人交流说话,不再每天只是逮人就问海在哪了。

      寺庙很大,里面统共住着的僧人不到百人,但香火从来不断,一半是来自山下的女人们。但一到冬天便会少很多——天气太冷,女人们那点色意也被家里的火炉烤化了。

      远情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庙里的香火断了好几次了,权岂住持裹着厚厚的僧服,盖住了穿在里面的村里人送的大花棉袄,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寂寥的香火沉思了许久,把远情叫到禅室。

      权岂满脸忧愁,脸上全是沟横纵壑的褶子,对远情说道:“远情啊,你也有十六了,再过三个多月,便满十七了,可以起个法号了——你最近想想起个什么法号,想好了告诉为师。”

      远情低垂着眉眼说道:“是,弟子记下了。”

      两个和尚一阵沉默后,权岂干咳一声,有些为难地说道:“等……等你有了法号,便可以去知问小屋传教答疑了,不若……不若过两天就去吧。”

      不恕寺的主寺庙后,有一个知问小屋,是权岂设下的,屋很小,只能容下二人对坐,屋里没有椅子,只有两个蒲团,两个蒲团中间拉了一块黑色的布帘,将那原本就不大的区域分成两半,屋子角落放了一个小小的木桌,案上放着一支笔和几张纸。
      权岂建起知问小屋的初衷,是为了给那些心有苦处的人倾诉,答疑之用,只有大师才能去帮人传教答疑,故一直只有权岂一人在用。
      远情参道本就很早,小小年纪就已当得了一句大师,奈何年龄太小,且妇女拥簇极高,权岂一直没让他去知问小屋,如今这大冷天,香火危急之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其心昭然若揭。

      远情仍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他耷拉着眼皮听完了权岂这段牵强的独白,顺从地应下了。

      *

      那天夜里,远情诵佛经到深夜才回了房,他在自己的房里烧上火炉,望了望夜色。

      寺庙在夜晚总格外冷清,那白袍和尚垂着眼睫,清透的双眸与静谧的夜悠远地对视。
      他一直是这幅样子,自打远情四岁起,他便没有体会过开心是什么,难过是什么,有些人悟性太高,参道太早,反而失去了很多快乐,当然也少了很多忧虑,他同他的名字一样,早早地与“感情”这类东西划分了界限。

      山顶的寺庙是一处美景,这里的月亮看起来格外柔美圆润,月光笼罩下来,整个寺庙都仿佛镀了一层绒绒的金色光芒,干秃的树木枝丫染上一层月光,连带着冬天的冰冷和狰狞都柔软了下去,天地一片静谧寂寥,远情向窗外望去,天空飘起了伶伶白雪,没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片白茫,显得这夜晚越发清冷悠远。

      也许是在这样的景色下,人的心跳也能渐渐慢下来,远情的呼吸都变得轻且长。
      他生的极俊,皮肤透白如瓷,但身形挺拔如白杨,并不同于生得柔美的那类美人,他虽一双眉眼如画,却清冷无比,甚至还带了一丝锋利,眸子清透得不可思议,但看向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那双眼本该亮如星辰。
      他不喜热烈之色,所以僧袍都是净白色的,月色洒下来,净白的身影立于窗前,如清隽高冷的谪仙,又像披寒甲骑铁马的将军。

      在窗边静默了半晌,远情踱步回到火炉旁,添了几块木炭,打算就此睡下,抬眼又瞄了一眼窗外,忽然在那镀上一层金光的雪白天地里看到一点红色。

      远情略带疑惑地看向那处,发现那是个人,正远远走来。

      那是远情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他当时还误以为,是哪个姑娘如此有毅力,竟大半夜爬上山来排队。

      眼见着红色的人影越走越近,风冷酷地吹斜了雪花,猎猎地发着声响,那人影像是不怕冷似的,在那风雪中悠然自得地走着,没一会儿便走近了。

      远情这才发现,这不是个姑娘,这是个少年。

      那少年看上去大约也是十六七岁,又高又瘦,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劲装,手腕和脚腕都紧束着,看上去清爽无比。那人梳着斜斜的蜈蚣辫,一条柔软蓬松的辫子侧搭在左肩,煞是好看利落,周身散发的气质却莫名显得狂悖叛逆。

      远情微微眯了眼睛,审视一般看着那不速之客,发现那人正直直地冲着自己微敞窗子方向走来。
      远情轻轻皱了皱眉,却没有起身,他坐在火炉旁,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越走越近。

      一点,一点走近。
      如果你问后来的远情,他此生见过最难忘的画面是哪一幕。
      他一定会答这一幕。

      红衣少年缓步走近,兀自停在了窗户外。那人穿的很薄,却一点也不冷似的。
      他从方才就一直紧紧盯着远情,快到窗子的时候好像还心急一般快走了几步,现在站定在窗外,却一言不发。

      远情也不说话,面前这个人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方才只看了个轮廓,现在那少年模样的人走近了,远情才得以看清他的脸。
      他长得十分俏丽,一双眼睛漂亮灵动又勾人,眼尾有些上翘,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凌厉的邪气,那人此刻正悠然地背着手,神色张扬自若,带着一股俾睨无双的气息。

      来人目光灼灼地看了远情好半晌,忽然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似敲门一般,在窗棂边轻轻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指节碰到木头,发出清闷的响声。

      他勾起薄唇轻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伶俐亲昵。
      “找到你了。”
      说话的声音干净又温柔缱绻,带着少年独特的朗朗清脆。

      “什么?”远情疑惑地问道,但语气淡淡的,带着一股不通人情的凉意。

      那红衣少年不答,只是笑笑,一双本就灵动妖气的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远情甚至从那双异常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孩童般的雀跃。
      少年一只脚踩上了窗棂,还未及远情出言阻止,他便轻轻巧巧地跃上窗沿,盈盈落地,向远情走了过来。

      那仍坐在火炉边的俊秀和尚不解般皱了皱眉,却没有愠怒,和尚一般都没什么脾气。

      那红衣少年一步一步走至他面前站定,远情一下子就感受到他身上裹挟的外面的寒气,出家人本能的慈悲让他的心不合时宜地一软,刚想没头没脑地问一嘴要不要喝杯热茶取取暖的话,转念一想此人行迹着实可疑,正不知如何开口,那少年却有了动作。

      少年忽然弯腰凑近他,一张妖冶得摄人心魄的脸倏忽出现在面前,如果不是和尚,任谁心跳都会漏半拍,那少年凑在他面前,毫不见外似的,细细瞧着他。
      远情原是维持着惯有的双眸垂敛状,也因为他长久的注视而生疑,他礼貌性地抬起了头,掀起眼皮子,淡淡回望着他。

      迎上远情淡漠温和的目光,对面那张俊脸似乎闪过一丝类似于雀跃的慌乱,旋即又收拾出了那抹亲昵的笑容,那人直起了腰,正当远情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红衣少年忽然长腿一盘,坐在了他旁边的地上。

      远情看他一眼,憋不住问道:“施主何处来?又有何事?”

      少年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很远的地方来。”
      远情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答第二句话,便抬眼瞧他,正巧碰上他亮晶晶的眸子,视线碰撞的一瞬间,那少年才终于隐透出嘴边的笑意:“来寻你。”

      远情也不恼,只觉莫名其妙,待再想开口,又被那少年抢了话头:“你叫什么名字?”

      “远情。”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哪个远情?”那少年清朗的少年音煞是柔软悦耳,那少年冲他摊开一只手掌,“你写给我看看。”

      远情只觉得这个不速之客奇怪极了,难不成大雪夜,他交友来了吗?

      但他沉默半晌,还是抬起了手,用指尖在少年送来的手掌中一笔一划写下了名字。

      写完之后,那少年边收回胳膊边握起手心,若有所思了半晌,说道:“这名字不适合你。”说完不等那清冷的少年回应,“我叫孔涟。”

      一双冰冷却骨节分明的玉手将远情的手攥起,摊开,那修长的食指不由分说地落在他的手掌心,少年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嘴里还念念有词:“孔、涟。”

      远情点了点头,收回手,手掌心还有一点余痒。

      叫孔涟的少年仍在含笑望着他,把他看得心里阵阵发毛。

      “施主,”远情开口,“施主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少年却耸了耸肩:“我说了来寻你,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远情微微蹙眉,在一头雾水中沉吟片刻,依旧有礼地道:“明日贫僧在知问小屋答疑,到时欢迎施主前来。施主,夜已深,还请早些回罢。”
      “你喜不喜欢凤凰花树?”那少年却驴唇不对马嘴地问道。

      远情先是愣了一下,冷淡的眸子抬起,道:“贫僧见识短浅,未曾见过。”
      他从小生在山上长在山上,花都没见过几种,更别提花树了。

      孔涟若有所思地挑了一下眉,点了点头,不过三言两语,他又起身向外走去。

      “远情,我明日还来寻你。”那少年这样说着,跃上窗棂,投入朔朔冷风和飘飘大雪中去了。

      远情愣愣地目送那少年火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他走在烈风和大雪中悠然自得的背影,给人一种闲庭信步的错觉,带着不属于少年人的优雅和从容。

      他目送着这个叫孔涟的少年越走越远,清透的眼珠透过长夜与白雪。

      那时候的他,尚且不知,这夜大雪降落,红色的身影带着寓言般的目的闯进他生命的风暴里,信步踏过皑皑雪泥,正裸|露出他的结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孔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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