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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 ...

  •   四月二十五日,多云,气温十八到二十二度(摄氏)。宜入职。不宜宴请。

      上午八点半。福洲路某号A栋六楼会议室。
      男人右手握拳,举起,宣誓。
      “我志愿加入天朝守昼人组织,拥护组织的纲领,遵守组织的章程,履行守昼人义务,执行组织的决定,严守组织的纪律,保守组织的秘密,对组织忠诚,积极工作,为世界和平与人民幸福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组织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背叛。”
      一张符咒浮在空中。随着他的声音,上面出现蜿蜒蜷曲的字迹。话音刚落,那张符开始发光,猛然穿胸而过,消失了。
      男人一顿,右手掩住胸膛,然后笑了,掌声三三两两响起,在场的魔都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组织部成员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欢迎你啊。”
      “你的办公室在我旁边呢。”
      男人与新同事们握手,笑脸迎人。

      上午九点。某小区。
      虞啸卿慢跑回家,抽出毛巾擦汗,边拿衣服边打开收音机。休息日早晨是音乐频道,这段时间在做戏曲推广,他很喜欢。婉婉转转的女声,如旧时的一卷绸缎,暗暗的纹印。无上端丽。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他把衣服塞进浴室挂柜。
      “摇漾春如线……”
      他取出雪松味沐浴露和洗发水。
      “停半晌整花钿……”
      他打开莲蓬头,调温度。上次终于记起来把固定销装高点,现在冲凉舒服多了。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客厅的电话机响了,虞啸卿侧耳去听。“你好,我是虞啸卿,我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滴一声留言。”
      “迤逗的彩云偏……”
      “您好,我是张立宪,不好意思打扰了,刚才打手机您关机。请问今天方便把围巾还给你吗?我昨天就出院了,谢谢您,恩,再见。”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虞啸卿笑着摇摇头,开始脱衣服。

      上午十点。香山路四十四号。
      龙文章翻了个身,意识朦胧。他刚梦见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着飞鱼服,握绣春刀。晴天之下是琉璃瓦片,朱红宫墙,谁家的少年言笑晏晏。他飞檐走壁,又一脚踏空,一个哆嗦醒了。
      确认自己在熟悉的被窝里,龙文章满足地睡去。虽然有不祥的感觉凉凉爬上脊背,但那只是个梦。梦有什么好怕的。

      虞啸卿给张立宪打了确认电话,约在港丽吃晚饭,再打电话定位置。他提前一刻钟到达了港丽,门外已经开始排队。保留位置在玻璃幕墙边。虞啸卿坐下,确认礼盒上的缎带没有皱掉,礼盒的绒面也没有刮花。
      这个位置视野很好,向左是玻璃幕墙外的长街,此刻路灯已经亮起,像一条辉煌灿烂的河流,向右是店里配合春天做的主题装饰,粉白嫣红的海棠缀了满壁。
      时间到,他的手机响,“你好,虞啸卿。”
      “您好,我是张立宪……”
      “往里走……我看到你了。”
      张立宪有些局促地坐下,把手里的巴宝莉纸袋递给虞啸卿,“您的围巾,还有一件小礼物……不成敬意,请笑纳。”
      虞啸卿也把礼盒给他,张立宪慌乱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拿着。”虞啸卿说,张立宪只好接过。
      黑色的围巾洗好熨平,妥帖地折在纸袋里,虞啸卿拆纸袋,小礼物果然是巴宝莉伦敦。
      张立宪见虞啸卿拆礼物,也不得不动手开始拆。虞啸卿送他的是巴宝莉英伦,和伦敦一色一样的佛手柑和木香,多了野玫瑰,少了烟草叶,一脉相承,更适合年轻的男人。
      “让您破费了。”张立宪说,“谢谢。”
      “不用谢。也谢谢你送我礼物,我很喜欢。”
      他们不约而同穿了烟灰色的上衣,虞啸卿的是风衣,张立宪的是渔夫外套。侍应生边递给虞啸卿菜单边微笑,虞啸卿不为所动把菜单推给张立宪,“你来点。”
      他点完,虞啸卿又追加了客蜂蜜厚多士。
      餐厅音乐压得很合适,隐约听到男声缓缓地唱,荒凉一梦二十年……
      张立宪想了想,找了一个话题,“虞先生最近忙吗?” 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还好,不算忙。”写歌的人假正经啊……
      “上次那个案子呢?那个吸毒的女孩子怎么样了?” 听歌的人最无情……
      “现在在劳教戒毒,应该很快能放出来。你不用操心。”
      “那很好啊。”张立宪点点头,笑着指了指藏在吊顶装饰后的音箱,“最近很流行复古的歌,音乐频道也开始放戏曲了。”
      虞啸卿沉吟,“你喜欢听吗?”
      “还可以吧……不太懂,就觉得很悦耳。”张立宪向上饮料的服务生道谢。深色的乌梅汁,他的手扶在杯壁,指甲修得很短。杏仁形的甲面,右手有常年练习射击的老茧。
      “下周末还有空的话,我请你看戏好吗?”虞啸卿问,“魔都昆剧团要上演牡丹亭。”
      “太麻烦您了。”张立宪说,“牡丹亭我今天刚听过呢,在收音机里。”
      虞啸卿的饮料也上来了,他低头摆弄勺子,“你觉得好听吗?”
      “好听,这种传统艺术应该发扬光大……”
      “下周末有空吗?礼拜六还是礼拜天比较方便呢?”
      “恩,礼拜六吧。”张立宪说,“那先谢谢您……”
      “不用谢,你为什么老是向我道谢?”虞啸卿对他微微一笑,“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谢谢您。”
      “你又向我道谢了。”
      张立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到您就紧张……”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我知道就不紧张了。”

      四月二十七日,阴,气温十六到二十度(摄氏)。宜入葬。不宜出行。

      礼拜六大家都度过了欢乐祥和的一天,礼拜天鬼神都休息。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工作。虞啸卿和龙文章都收到通知去科里一趟,有大惊喜。
      龙文章先到,他有些没睡醒,酒吧周末总归忙一点,电梯到达办公楼第六层,国内事务第三科科猫,五岁的黑色公猫招财蹲在电梯口,对他喵喵叫。
      “喵什么?”龙文章弯腰,挠了挠它的下巴,猫都喜欢这样,招财果然满意地呼噜呼噜哼哼。
      一双棕色麂皮鞋子停在他面前,龙文章顺鞋面抬头,孟烦了正俯视着他。
      龙文章大惊,咬牙,“你又惹出些什么妖蛾子了?”
      招财喵呜一声扒住孟烦了的鞋,围着他的腿蹭了好几圈,孟烦了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着,你又要秉公执法?”
      “你又想蹲号子是不是……”龙文章气急败坏,“我可懒得理你了,你干啥了?信不信我照样大义灭亲!”
      孟烦了冷笑,“谁跟你亲了。”招财亲昵地咪了一声。
      “你到底干吗了?”龙文章怒了,“怎么这么不知死活!”
      孟烦了慢条斯理对他展开工作证,“魔都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孟烦了。我不过是揭了张榜,你急什么。”
      龙文章夺过工作证,孟烦了凉凉道,“轻点儿,昨天才赶印出来的,弄坏了你赔我一张啊。”
      工作证上的水印和封印都没错,照片也的确是孟烦了。
      “你这是干什么。”龙文章问,百感交集。
      孟烦了看都不看他,把工作证拽回来,“如今可是新时代,你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人人生而平等,能者上位,比不得以前的官老爷啦,龙大人。”
      “你这又是何必……”龙文章压低了声音,“这步踏进来就抽不回去了……”
      孟烦了这才瞥了他一眼,“有些人四百年都甘之如饴,我倒想试试看官府的狗腿……啊不,是国家公务员当起来是什么滋味。”
      “你怎么进来的?”
      孟烦了嫌恶地说,“你真落后于时代,当然是公务员考试特招,不然难道是翻墙进来的。”
      “特招……”
      “你们缺个发言人,报告写得好的人也不多,人事说我文笔和口才好,就特招了。就这么简单。”孟烦了又一脸坏笑地凑近,“告诉你个内部消息,以后你的报告都经由我润色,人事小姐还告诉我,本来准备让虞啸卿兼任发言人,可惜守昼人正准备走亲民路线,他不合格。”
      “烦了,听我的,趁还没正式入职,辞职吧。”龙文章说,“这一行真的进来容易出去难……”
      孟烦了的脸又冷了,“我让你辞职你从来没听过,你让我辞我凭什么理你?”
      招财一直咪唔咪唔围着他们转圈,这时电梯叮的一声到点,虞啸卿从里面走出来,一愣,“这是唱的哪一出?”
      龙文章沉痛地说,“告诉你一个不幸消息,你的喉舌地位要被这家伙取代了。”

      孟烦了入职,最开心的就是招财了。第一周工作很轻松,他要多阅读政府工作报告和报纸,看□□台海办新闻发布会视频,每天交出一万字学习笔记。
      今天的报纸整齐地码在办公桌上,孟烦了泡了壶龙井,从头版看起。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中午才看完一份《魔都一周》,一份《x明日报》,一份《人x日报》。
      龙文章和虞啸卿上午留在科里做季度总结,中午三人一起吃饭。拉面店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现在人类真有闲。”孟烦了抱怨,“这么多报纸,怎么看得完呢。”
      龙文章已经知道了他的工作内容,说,“你真死心眼,不用每个字都看,挑重点就行,你肯定连夹缝和寻人启事都看了吧?”
      “你第一天认识我?刚知道我死心眼?”孟烦了瞪他,“现在人类词汇还是很贫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无效退款,无效退全款……”
      虞啸卿好心地说,“你只要看头版和言论版就行了,就是新闻版和评论版。里面夹的阳痿药小广告不用看。”
      “谢谢,我回去试试。”孟烦了说,“现在人类还很容易大惊小怪,无声是非,见过人死了还不入土为安的,没见过入了土还要挖出来的。”
      “你怎么净关注些低级趣味的新闻。”龙文章揶揄。
      孟烦了哼了声,“行,我低级,你不低级。”
      虞啸卿问,“怎么回事?”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回头看了告诉你。”孟烦了说。
      三碗面都上来了,龙文章问服务生,“酱油能换海鲜酱油吗?”

      虞啸卿下午去公司,晚上九点才到家。
      他开电脑收邮件。魔都大剧院回了预订确认件,要去网银付钱。订座的人还不多,他想了想,选了中央靠后排相邻的两个位置。然后是把以往的报告打包发给孟烦了的工作邮箱,权作阅读材料。最后关注暂时缺货的书有没有到。
      今天基本可以结束。虞啸卿关机,打开收音机听晚间新闻,同时准备洗澡。
      “本市第七区发生的遗体调包案又有新进展,警方称经dna化验,身份不明的女性死者和孙莉莉的父母亲并无血缘关系,同时开始在公安内网调查该女性身份。明天,本台姊妹出版物《魔都晨报》将登出神秘女性死者的照片,希望市民踊跃提供线索,警方提供人民币一千元悬赏……下面请本栏目特邀专家来分析……王教授你好。”
      “这个进展,只能暴露警方的无能!尸体都掉包了,怎么可能还跟家属有血缘关系呢?在调查过程中肯定要触及家属悲伤的灵魂,充分显示出我国民主法制还不完善,政府部门缺少对人性和人权的终极关怀!纳税人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虞啸卿想起张立宪的辖区就是第七区。

      四月二十七日,晴,气温十六到二十五度(摄氏)。重日当头,诸事不宜。

      实习生把剪报本放在虞啸卿桌上,说,“虞总监,这是上个礼拜的剪报。”
      “多谢。”虞啸卿正在看新拟定的计划书,头也没抬,“能再去帮我买一份今天的《魔都晨报》吗?”
      “好的。”实习生走出两步,又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的晨报送一个主题环保购物袋,要是您不喜欢的话能不能……”
      “送给你吧。”虞啸卿打断他,问,“现在你们流行这个?”
      实习生说,“购物当然要背个好看的环保袋,又好看又公益,保护地球嘛。”
      虞啸卿点头,“有道理。”
      报纸很快到了他手上,虞啸卿翻到社会新闻版。记者大篇幅地报道了这次的遗体调包案,还列出了调查进展时间表。左下角果然刊出了神秘女尸的照片,“警方悬赏一千元,欢迎提供线索”被加红处理。
      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很年轻,脸型小巧,嘴唇有些薄,漆黑的长发盘在脑后,皮肤虽然呈现黯淡的苍白死气,妆容却很凝丽,眉目含笑。生前想必是为杏眼柳眉的美人。
      虞啸卿又看调查进展。死者是本市一位女研究生,二十日从第七层的宿舍跳楼自杀,当场死亡。她的父母离异多年,母亲取得抚养权,直到下葬前一天才通知父亲。父亲二十四日赶到墓园,哀求前妻同意自己看女儿最后一眼。
      当时茔道刚挖好,棺木未入土。父亲打开棺柩,却发现里面躺着的是一位陌生人。
      亲属大哗,要求殡仪馆处理,殡仪馆也找不到头绪,只好报警。警方二十五日立案,截至报纸发刊为止,进展还仅限于确认这具不知名尸体与死者父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死者家属非常悲痛,在报纸上刊登声明,只要求取回女儿遗体。
      虞啸卿叹了口气,翻通讯录,拨龙文章的号码。
      “喂?”龙文章好像还没有起床。
      “你知道第七区发生的尸体调包案吗?”
      龙文章好像清醒了,“孟烦了昨天吃饭时说的那个?”
      “对。”
      “跟咱们有关系?”
      “有很大关系。”虞啸卿捏起报纸,无名女尸秀丽的脸孔映入眼帘,“现在躺在那里的人和我一位故人非常像。几乎可以说就是我那位故人。”
      龙文章彻底醒了,“哪位?”
      “辛缒。”
      龙文章倒抽一口凉气。虞啸卿的手指从辛缒脸上滑过。

      尸体掉包案被媒体报道后警方压力非常大,组里每个人都分到了任务,张立宪负责访谈孙莉莉的同学和老师。她就读于环境法专业。
      张立宪按校方提供的通讯录一个个联系,首先找到的是孙莉莉的室友张涵。她脸色很差,眼皮还有些肿。
      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张立宪问,“孙莉莉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漂亮,也很开朗……跟大家都是朋友。她学习很认真,几乎从来不翘课。”
      “能再说详细点吗?”
      “她人缘很好,我和她也是本科同学,班上没有人不喜欢她。”
      “她有些什么爱好呢?”
      “她喜欢看书……逛街……”张涵的眼圈又红了,“上上周我们还一起逛街买东西……谁知道……”
      张立宪递给她面纸,“对不起,不幸发生那天有什么征兆吗?前一几天呢?”
      张涵想了想,“没有,一点异常都没有。”
      “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没有。”张涵摇头,“她……之前还和我一起吃了午饭,回宿舍的路上买了杂志,然后我出门自修,她留在寝室,然后,然后……”她哭了起来。
      张立宪静静等她哭,把整包面纸都放在她面前。
      张涵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
      “什么杂志?你们路上买的什么杂志?”
      “普通的时尚杂志……《vivi》,莉莉的妈妈收集遗物的时候没拿走……”
      “我能带回去看看吗?”
      “当然,当然,我去宿舍拿来给你。”张涵又擦了擦眼泪,“警官,请一定要把莉莉找回来,真的……”

      张立宪又问了几个和孙莉莉关系比较近的朋友,他们说的和张涵差不多。她是位好看的姑娘,勤奋好学,上进心强,求学途中没受什么挫折,稍微有些为自己的美貌骄矜,但人缘依然很好。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如此,对未来充满向往和计划,如花美眷和锦绣前程仿佛触手可及。孙莉莉人生唯一的创伤大概是四岁时父母离异,但这怎么可能导致她在二十年后自杀呢。
      一定有什么藏在平静的表面下。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漂浮的冰山,旁人看得到的是百分之十,另外百分之九十沉没于刺骨的海水。
      发生过什么。另外,她真的是自杀吗。又会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一个人连她的遗体都要掠走呢。
      张立宪翻阅着张涵给他的《vivi》。这很可能是孙莉莉生前看的最后一份读物。
      这本杂志在年轻女性中非常流行,张立宪查了它的发行量,在同类杂志中数一数二。孙莉莉已经看了一遍,读者调查表填完了,对折当成书签夹在里面。她的确很爱学习,连看时尚杂志都不忘做标记,有些服饰照片她很喜欢,就打了个五角星,调查表夹在教画腮红的那一页。
      张立宪看不出什么线索,花枝招展的模特儿渐欲迷人眼,他打算明天带到局里让年轻的女同事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端倪。
      放下杂志,张立宪猛然想起和虞啸卿约在周末看戏的事情。按目前的情况是肯定看不成了,公众关注事件进展,时间节点掐得很紧,所有人都在加班。
      他打电话过去道歉,回答他的依然是电话留言,“虞先生吗?对不起,我这周末有事……”
      电话被接起,“我刚到家。”
      “啊,真的非常抱歉。”张立宪的脸开始发烧,好像虞啸卿就在他面前,“我工作上有些问题,需要加班,这周末不能去看昆剧演出了……”
      “我知道,是孙莉莉的事情,对吗?”
      “是的,您也看到报道了?”张立宪有些苦恼,媒体纷纷指责警方无能,评价并不好。
      虞啸卿犹豫了片刻,“有什么进展可以私底下告诉我一声吗?”
      “对不起……我只能告诉您按照纪律可以告诉的一部分,如果需要移交的话我一定会全力配合您的。”
      “好,先谢谢。注意身体。”
      “不、不好意思,您也请注意身体……”
      那边已经收线,张立宪吁了口气,握听筒的手心里都是汗。

      四月二十八日,多云,气温十七到二十四度(摄氏)。宜祭祀,不宜沐浴。

      张立宪把《vivi》给了和他同期毕业的李蓉。李蓉被分配去做内勤,辛苦练出来的射击和格斗技能都成了灰,每天过着倒茶小妹的生活,痛苦不堪,难得能参与办案,非常兴奋。
      她把整本杂志翻过来又覆过去看了许多遍,严肃地找到张立宪,说,“我来说说我的看法,请准备纸笔。”
      张立宪摊开记录纸,“李警官请讲。”
      “这个女孩子很爱美,也非常细心,她把最好看,最值得模仿的搭配画了五角星,其次的画了圈,再次的画了勾;她性格稍微有些偏激,求全责备,在不好看的模特脸上画了个猪头,调查表里写错的字一定要用黑框全部涂掉,我猜她童年可能受过打击。”李蓉说。
      张立宪说,“她小时候父母离婚了。”
      “难怪。”李蓉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她可能因此而缺乏安全感,对自己要求严格。她最近可能新买了腮红,着重研究了腮红的画法。就是胭脂。”
      “李警官对她的自杀有什么看法呢?”
      “一种可能是她虽然表面很快乐,其实一直对自己没有信心,不安全感积累超过一定限度会导致抑郁,而孙莉莉坚持笑脸示人,大家都没有发现她很孤独。”
      “我也这么想。人受到重大创伤的时候往往会把自己封闭起来,有的人能够自我治疗,有的人不能。孙莉莉可能是后一种。”张立宪点头,“她的笔迹虽然整齐,但是结构幼稚,我猜她始终有种被抛弃感。”
      “还有一种可能。”李蓉侃侃而谈,“她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极大的不满?”
      “这和漂亮的人也会去频繁整容是一个道理,对自己太过严格的人容易走极端,可能是外表,可能是学业。”李蓉摊手,“孙莉莉可能就是对自己某方面不满,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谢谢李警官,听君一席话,省我十本书。”张立宪道谢。
      李蓉笑着摆摆手,“我也就能说这些,别的人有什么收获吗?”
      “好像没什么进展,她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遗物也没什么可疑。孙莉莉的母亲现在情绪还很不稳定,她父亲很多年没跟她见过面了。”张立宪叹气,“悲剧家庭。”
      李蓉想了想,“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会不会是为情?”
      张立宪摇头,“她没谈过恋爱,还跟追她未果的人成了哥们儿,看不出来有什么小伙子会干这种无聊事。”
      “那……难道是反社会人士无差别报复社会?”
      “这就要等找出无名尸体的身份了。”张立宪说,“希望那边能有突破。”这时他手机震动,张立宪意外地发现居然是张涵。
      “张警官,我想起来有件事情可能有用,莉莉的校内bbs id是sunlily,她的发言可能会给你一些线索。”
      张立宪回了谢谢,有些头痛。

      燃情一夜酒吧还没有客人,虞啸卿和龙文章占据了一个卡座。
      虞啸卿把《魔都晨报》递给龙文章。他赶紧翻到社会新闻版,一声长叹,“果然是她啊。”
      虞啸卿不语,神色阴晴不定,把报纸折叠起来。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出土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心情复杂过。”虞啸卿一手撑额,很疲倦的样子。
      龙文章面露同情,起身去吧台抽了瓶威士忌出来,找杯子,加冰块,返回,一气倒满,推到虞啸卿面前,“喝吧。”
      他摇摇头。
      “你先不要急,虽然脸是一样的,但也不一定就是她本人,很可能是冒名。”
      虞啸卿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家事国事天下事,生前身后起烟波;轻裘长剑,千金一诺,谁又知道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道路呢。
      “最坏的打算,我说最坏的打算啊,如果真的是辛缒,就凭我们两个,能行吗?”龙文章小心翼翼地问。
      “我肯定不行,你我不知道。”虞啸卿诚实地说,“估计也不行。”
      刚好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龙文章抬头扯着嗓子喊,“今天老板不舒服,不营业!”
      来人吓了一跳,骂道,“喊什么喊,生理期啊。”
      “不行啊!”虞啸卿怒吼。
      来人赶紧关门逃之夭夭。
      室内陷入了沉默。
      “那,谁行呢?”龙文章又小心翼翼打破了寂静。
      虞啸卿皱眉思索了良久,“单枪匹马海瑞应该行,我们两个一起的话,应该也行吧。”
      “行吧。”龙文章稍显宽慰,“那就不用担心嘛,双拳难敌四手……”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辛缒现在实力如何。”虞啸卿又诚实地说。
      龙文章捂脸,“坏消息一次说完行不行啊。“
      “坏消息都说完了,现在说好消息吧。”虞啸卿终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首先,我并不觉得那是辛缒本人,最坏的情况也不应该过是一个离魂,辛缒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其次我这里有两张《牡丹亭》的票,本周末上演,位置绝佳,你想带谁去看,就带谁去看,想送给谁,就送给谁,要是不好意思或者玩弄情调,可以不用现在答复我。”
      “要要要我当然要!”龙文章伸手,“快给我。”
      虞啸卿嫌恶,“是电子票,回去发给你自己去打印吧。”
      龙文章已经飘飘然了,拧了一个手势,扭腰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
      “不怕闪了腰。”虞啸卿冷哼。
      龙文章没理他,跳起来摆开架势,“赏心乐事谁家院~”

      孟烦了的房子就租在福洲路附近,位于第二十层,让他可以尽情地玩电梯。
      下班收好东西,孟烦了去买了点吃的,在站牌下等公交车。看到高峰期人很多,他决定还是走回去好了,反正不远。手机响,孟烦了掏出来。
      “周末有空吗。”是龙文章。现在他的号码也没几个人知道。
      “小太爷是红人,到处有约,请您免开尊口。”
      “我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搞到了两张戏票,万人空巷的戏啊,买票的时候都抢破头了!差点就没回来!”
      “既然你如此苦苦哀求,我就勉为其难赏脸吧,几点哪里?”
      还没等收到回复,一个人忽然从旁边的角落窜出,抢过孟烦了握着的手机向前奔去。
      孟烦了提脚就追,三步两步跟上,一把捞住那人的脖子,“还给我。”
      那人一哆嗦,手机径直向地下坠去,孟烦了松开他,轻轻巧巧接住,脑内迅速搜索白天看的社会新闻标题,“销魂!无眼盗匪拦路抢劫,反被事主扒光殴打。”
      那人拔腿就跑,孟烦了也懒得追,刚好龙文章的短信又到了,“明天把票给你,看你可怜顺便请你吃饭。”
      “不用了,您的吃相小太爷消受不起。”
      “大渔铁板烧自助餐,268一位。”
      跟龙文章一来一往,孟烦了很快就走到了小区门口。他掏出猫罐头拆开,下了下决心,又把妙鲜包也打开,放在地上。墙角里几团黑影立刻奔了出来,是几只小猫。
      “这东西食品添加剂太多,不好多吃,明白吗?”孟烦了说,“下次给你们买鱼。”
      小猫吃得很欢,孟烦了也吞了口口水,这东西看着恶心,闻着却很香。
      电梯里有人,不能玩,孟烦了悻悻掏了张报纸出来看。晚间报纸更为八卦,详尽报道了孙莉莉的事情,还拍了她宿舍的照片。
      孟烦了漫不经心扫过那张照片,一愣,掏手机想打电话,旁边站着的人凉凉地提醒他,“电梯里没信号。”
      “谢谢啊。”电梯到了,孟烦了立刻拨虞啸卿的号码。
      虞啸卿接起来,“我不需要特殊服务。”
      “不,不是的。”孟烦了快速说,“我记得那个孙什么的案子跟你有点关系。”
      “是。”虞啸卿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的一些东西,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哪里?”虞啸卿声音立刻变了。
      “盒子。那个胭脂盒子。我在王翠翘那里见过,她死的时候也被调包了。”

      四月二十九日,多云,气温十五到二十一度(摄氏)。宜纳采,裁衣,不宜入宅。

      张立宪继续访谈了几位孙莉莉的老师同学,没有得出任何新结论。他想起张涵说的校内bbs id,觉得可能与网络有关系,便开始查询她的发言。
      孙莉莉学校的论坛在高校间很有名,sunlily这个id不算活跃,发言基本上集中在美容版和法学版,跟之前的调查基本一致。
      张立宪一条一条的看着sunlily的帖子,她很热心,对网友的疑问回复得很详细,也会认真探讨环境法方面的专业问题,没和任何人起过争执。发贴终止于她自杀前一天,最后一帖是回复主题《大家来晒晒化妆包吧~》。
      她连照片都整理得一丝不苟,每个小东西都标好号码。张立宪的视线停在那个腮红盒子上。非常古色古香,圆圆的一小个,红里黑外,黑漆上堆着流丽的云纹。孙莉莉的注解是,“小店里淘来的古着腮红盒,我把mac的Russian red挖出来放进去了,华丽吧~”
      至少在自杀前一天,她还是位开朗的姑娘。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又是什么人会去偷走这样一个姑娘的遗体,再把另一个姑娘的遗体放进不属于她的棺柩?
      刚好何书光路过机房,张立宪叫住他,“你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何书光比他更晚进魔都第七区分局,这次跟着师兄们负责调查无名女尸的身份。他苦着脸说,“我接了一上午热线电话了。”
      “怎么样?”
      “别提了,现在的人真是见利忘义,打过来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自称利仓后裔,说那女的是他们第五十五代传人。”何书光的脸更绿了,“还有人打过来说,他家狗这两天行为异常,会不会跟这个案件有关系。更夸张的还说自己有通灵之术,可以叫起那女的来答话。”
      张立宪忍不住笑了,“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啊。”
      “先走了,还要继续接电话。”何书光面带菜色向办公室走去。
      张立宪开始查询sunlily的登录ip,手机响,是设给虞啸卿的铃声,他慌忙接起来。
      “你参与整理孙莉莉的遗物了吗。”虞啸卿难得没有跟他打招呼,单刀直入问。
      张立宪有些意外,回答,“没有。”
      “你能不能问一下,遗物里有没有一个胭脂盒?红底堆黑漆云纹,圆形,女子掌心大小。”
      张立宪看向屏幕,照片上的小盒子浑圆雍容,说,“我知道有这样一个盒子,但我没见到。”
      虞啸卿的声音让他紧张了,“请务必确保这个盒子在警方保管下,我马上申请移交。一定确保这个盒子不会流落到私人手里!”
      “我明白了,我马上去确认。”张立宪知道这就是工作状态的虞啸卿。像一柄出鞘的上古名剑,锋利彻骨,寒光闪闪,坚不可摧。
      “很好,我尽快过来。”

      无极太虚气中理,太极太虚理中气。乘气动静生阴阳,阴阳之分为天地。未有宇宙气生形,已有宇宙形寓气。从形究气曰阴阳,即气观理曰太极。
      无常分黑白,并不仅仅因为一个喜欢黑衣一个喜欢白衣。黑无常主阴,白无常主阳,相互制约才能取得动态平衡,便天下太平,万事如意。
      虞啸卿此刻就不太平。他刚走进魔都第七区公安局就开始头痛,或者是有符咒镇守,或者是阴气太盛。张立宪在大厅里等他,虞啸卿问,“你们男女比例是多少?”
      “啊?”张立宪不明所以,“三比七。”
      “以前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张立宪想了想,“好像是私立大学,抗倭战争中被炸平后重建就成了巡捕房,后来改成警察局。”
      虞啸卿停步在走廊上,一手扶住墙壁。张立宪的后几个字根本没有听见。张立宪看到他脸色煞白也吓了一跳,“虞先生您怎么了?”
      “我没事。”虞啸卿连嘴唇都白了,“我先出去一下。”他扭头就走,张立宪赶紧跟在他身后。
      虞啸卿走出公安局,头痛稍微减轻,依然是一个小锤一下一下砸在头上那种感觉。他对张立宪摆摆手,“我真的没事……我叫龙文章来看吧,也是一样的。”
      “附近有个巴厘贝甜店面,您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张立宪忧虑地问。
      虞啸卿掏出手帕擦汗,“也行。”

      龙文章赶到的时候,虞啸卿正坐在巴厘贝甜里,买了个巧克力慕斯蛋糕在吃。张立宪坐在他旁边,忧心忡忡,眼前的奶茶还在蒸腾着热气。
      “怎么回事?”龙文章问。
      虞啸卿说,“我忽然不舒服,你跟张立宪去看那个胭脂盒吧。”
      “怎么不舒服了?肾亏?”龙文章的视线有意无意扫了张立宪一下,“张张你要多关心下卿卿嘛……”
      虞啸卿拍桌,“你去不去?”
      “我去,别上火。”龙文章对张立宪说,“张张你快带路,这次我带工作证了!”
      张立宪起身,对虞啸卿说,“虞先生,我带他去了……肾不好可以多喝枸杞茶,您一定要保重啊。”
      虞啸卿一蛋糕叉戳碎了巧克力慕斯上方的装饰花。
      不一会儿,龙文章的短信抵达。“我一切如常,不是镇守符。我说嘛,什么符奈何得了你。”
      “要进物证科了,出来跟你说。”

      物证科的老警官怀疑地看着龙文章的工作证,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尤其对中间正方形塌下去的一块表示了疑惑。
      “好了。”他检验完毕,把工作证和钥匙都给张立宪,“在这本子上登个记,出来时还要签个字。”
      张立宪低头填了时间和姓名,“谢谢。”
      孙莉莉的遗物经由整理,汇总了几样常用的贴身物品暂时放在物证科。张立宪认出了那个小小的黑色化妆包,取出来递给龙文章。
      龙文章拉开拉链,把睫毛膏、粉饼依次取出来,最后是那个胭脂盒。他稍一用力,腮红本身脱落,露出了胭脂盒底。
      那里有两个清晰的字,侯家。
      这是辛缒的胭脂盒,历时千年,经过无数女子之手最后到了孙莉莉的化妆包里。龙文章拿着这个小盒子,耳边似乎响起了辛缒轻轻的笑声。

      胭脂盒静静躺在卡座间的桌子上,虞啸卿和龙文章面对面坐着。
      浅红色的腮红粉末还粘连在盒盖,龙文章给它加了好几道封印,此刻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的手工艺盒子没什么两样。
      “我猜猜。”虞啸卿点点桌面,说,“你本来应该随着辛缒下葬的,收拾妆奁的时候却忘了你。跟了辛缒这么多年,你也沾了不少妖气,渐渐也就成了妖。”
      龙文章戳了戳胭脂盒,“跟你说话呢。”
      “这些年来,你每碰到一个姑娘就迷惑她自杀,害死她后还要使她化身为辛缒的样子。这么重的阴气,你这一路杀了多少人?”虞啸卿接着说。
      龙文章猛拍了下胭脂盒,“问你话呢!”
      “一遍一遍重温,该说你痴呢,还是该说你狠?”
      “不开口是吧?信不信我烧了你?”龙文章威胁。
      虞啸卿仔细看了看,“你把它封太狠了,说不出来,解开道五感咒吧。”
      龙文章这才发现,撤了道符。
      胭脂盒开口,声音是辛缒的,“我本来就是女子的物事,阴气重是应该的。”
      “女子的物事?胭脂水粉的妖怪,很爱美吧?”龙文章掏出支油性笔,“我们问什么问题你不老实回答,我就在你脸上刻字!”
      辛缒的声音娇俏一笑,“我的脸也是辛缒的,你问问光武将军舍得吗?”
      虞啸卿接过笔,抬手在它盖子上画了个细致入微的乌龟。
      “哎哟。”胭脂盒嗔道,“下手真重。”
      “孙莉莉是不是你杀的?”虞啸卿沉声问。
      “不是。”如果它有形体,这时候应该托腮看着虞啸卿,“我只是让她照镜子时容貌全失,谁知道这小孩子那么脆弱呢。”
      “你分明是故意的,知道她对自己要求严格……”
      胭脂盒哼了一声,“这可不是我的错,好好的姑娘,贪慕外表……”
      虞啸卿又在它盖子上打了个叉,“你把她变成辛缒的样子,她也不是辛缒。王翠翘也不是,没有人再能是她了。”
      胭脂盒沉默片刻,声音娇媚,“我的想法,光武将军想必感同身受……”
      虞啸卿毫不犹豫挥毫,又是个乌龟。
      “你撒什么娇,问完就烧了你,让你再害人。”龙文章抓起胭脂盒上下摇晃,晃了半天又扔在桌面上。
      “那可不行。”胭脂盒似乎半天才缓过来,“光武将军想不想留着我做个纪念?我不会让你照镜子时容貌全失的。另外……”它笑了笑,“你不是问我,恩,姑且算杀吧,杀了多少人吗?我告诉你,连孙莉莉,89个,她们的魂魄我一个都没放过,毁了我,她们可就跟着魂飞魄散了。”
      虞啸卿冷冷道,“你不用心存幻想。”
      龙文章啪地把五感符又贴回去,这次连听觉、视觉和触觉统统都封死了,只剩下嗅觉和味觉,他脱下袜子把胭脂盒塞进去。
      “它没说错,勾了孙莉莉的魂魄才能让她的遗体化成辛缒的样子。”虞啸卿皱眉道,“不过既然是妖物,事情就好办多了。”
      “也没好办到哪里去,这件事非得请辛缒出马不可了,这妖精一个不高兴把那89个魂魄化成籤粉,再怎么写报告都编不圆。”龙文章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瓣大蒜,一并扔到袜子里。
      虞啸卿打了个寒噤。
      龙文章说,“这事儿要速战速决,不如尽管去星城把这家伙给办了吧。”
      “干嘛那么急?我得再做下心理建设。”
      龙文章嘿嘿一笑,“周末不是要去看戏嘛……再说这盒子是我偷出来的,张立宪和警察都不知道。”
      啪。他又被打了。

      虞啸卿和龙文章赶上了今晚前往星城的最后一班航班。
      三排座都满了,虞啸卿靠窗坐着,盖上毯子补眠准备晚上的行动。龙文章在他一侧,感兴趣地看着飞机杂志,《三次整容仍无法改变命运,最终命丧乱棍之下》。旁边的小姑娘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空乘来送饮料,龙文章没推醒虞啸卿,替他要了份咖啡,多要了一个糖包。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请问你们是不是一对?”
      龙文章眉开眼笑,扒着虞啸卿一只胳膊,“我们很般配啊?”还把头歪到虞啸卿肩膀上。
      虞啸卿被他的头发戳醒,用力一推,“干嘛呢你。”
      小姑娘说,“祝你幸福。”
      虞啸卿不明所以,还是说,“谢谢。”
      龙文章举起杂志挡着脸。

      虞啸卿去买了本旅游指南,然后和龙文章一起加入了等出租车的队伍。
      他快速翻到楚州博物馆介绍页。辛缒作为重要成列和随葬品一起摆放在牛王堆汉墓主题馆里。博物馆前后都有大片空地,牛王堆汉墓馆楼下是楚州商周青铜器馆,楼上是馆藏清明字画馆。
      虞啸卿拧了眉。他必须前往牛王堆汉墓馆,单单一个胭脂盒就能阴气冲天,满馆的随葬品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
      龙文章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说,“要不,你来保管这盒子,我去叫辛缒?”
      虞啸卿摇摇头,“她不会回应你的。”
      龙文章又仔细看了看博物馆介绍,“四羊方尊在她楼下,你可以搬了它上去,应该能镇住……”
      “那得闹出多大动静!”虞啸卿瞪了他一眼。
      “你说怎么办吧。”龙文章摊手。
      “这盒子阴气重主要还是因为杀人多,收了很多女子魂魄,我猜馆里阴气没这么夸张。”虞啸卿说,“我进去叫辛缒,你先跟这胭脂盒子谈谈。”
      “谈什么?谈人生谈理想?”
      虞啸卿又瞪他,“它最大的执念就是没有随辛缒下葬,现在已经到了楚州,如果能通过文物鉴定,它就又能和辛缒在一起了,说不定就能兵不血刃完成了。”
      “哪有那么简单,它既然能惑人,想来就早来了……”
      “所以才要跟它谈谈。”虞啸卿不耐烦了,“它自己想得通还用谈?”
      龙文章扶额,“我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出租车到了,两人钻进后座,龙文章说,“到州博物馆。”
      司机没有开动,警惕地问,“这么晚了你们去博物馆做么子?”
      “这位市民真是太有觉悟了。”龙文章拍大腿,然后掏出工作证,“魔都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龙文章。现在我们在追查一个特大魔星联合□□组织贩毒□□杀人绑架海盗案,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司机诚惶诚恐道歉,很快开上了机场高速。
      贴心的楚州博物馆还提供了详细的展馆平面图,虞啸卿研究着路线。

      虞啸卿已经从紧急消防通道潜进博物馆了,龙文章在博物馆前的广场花坛上坐下,把袜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先抖掉大蒜,再把胭脂盒掏出来。
      他解了五感咒,说,“我们来谈谈人生和理想吧。”
      半晌,胭脂盒才说,“我不想跟你讲话。”
      “不讲我烧了你。”龙文章威胁。
      胭脂盒轻哂,“你烧了我,那八十九个灵魂可也就灰飞烟灭了。”
      龙文章放软了声音,“为啥不想跟我讲话呢?”
      胭脂盒沉默了。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龙文章把它拿起来,大蒜的味道很浓厚,他又把它移远了点,“这里是楚州,星城。辛缒就躺在那里面。”他把手举到博物馆正门的方向。
      胭脂盒尖刻地说,“这些把辛缒从棺柩里挖出来的人应该遭到报应。”
      龙文章嘿嘿嘿笑了,“那你索人性命,就不怕遭报应?”
      “我从来不害怕……”胭脂盒忽然反应过来,“我说了我不想跟你讲话!”
      “下午不还是说得好好的吗?”龙文章腆着脸问。
      胭脂盒怨道,“又不是跟你说,我是跟光武将军说的。你这草莽匹夫。”
      “我怎么就草莽匹夫了?”
      “你把我放在袜子里!你怎么可以对女孩子做这种事呢!”
      “冤枉啊!”龙文章做痛哭流涕状,“是虞啸卿放的!”
      “你胡说。”胭脂盒说,“光武将军才不会……我说了我不想跟你讲话!”
      “要怎样你才肯跟我说话呢?”龙文章说。
      胭脂盒又沉默了,然后说,“你先让我恢复人形。”
      龙文章解了道符。
      胭脂盒在稀薄的月光和路灯光下渐渐变形,如水银洒了满地,然后凝成一个人形。杏眼柳眉,眉目含笑,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辛缒,不,应该是辛缒的外形。它的脸和照片上的女尸一样端丽,身材窈窕,着藕色蝉衣,秀美惑人,遗憾的是浑身散发着龙文章的袜子味和大蒜味,左颊上还有两只乌龟一个叉。
      它对龙文章莞尔,“你再行行好,还我一成妖力如何?现在浑身发软。”
      “我可不敢。”龙文章说,“现在我们能谈人生谈理想了吧?”
      胭脂盒托腮,秋水眼波横,“我没那个心情。”

      月光从窗口透进牛王堆汉墓馆。虞啸卿将符贴在报警装饰上,跨过封锁铁链走进馆内。
      辛缒就躺在那里。温柔酸楚的心。头微微有些疼,像细碎的啃咬,绵延不尽。
      随葬品安静地成列在各自的展柜中。虞啸卿扬手,湛卢在握,一道划开织物柜,取出红色丝棉袍,覆盖在辛缒的透明棺柩上。
      他跪下,恭恭敬敬行礼,然后站起来,划破自己的右手食指,在丝棉袍上写下四个大字。
      天……下……太……平
      虞啸卿把符贴在心脏的对应位置,静静等待着。
      乌云遮蔽了月色,展览馆内一片黑暗。棺柩却开始散发微光。像萤火虫,幽静,冷淡。自顾自地明亮着。微光逐渐开始有了形状。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杏眼柳眉,眉目含笑,嘴唇有些薄,不施粉黛,漆黑的长发披散,朱红衣袍衬得她肤白如雪。
      辛缒。被从世界另一面唤回的辛缒。
      虞啸卿又跪下,说,“学生不才,请老师原谅。”
      “先起来吧,跪地上怪硬的。找我什么事?”辛缒淡淡说,随手饶着自己的发梢,漫不经心。
      虞啸卿把事情简单说了下,辛缒倚在棺柩上,想了想,“我记得这个盒子。”
      “希望老师助学生一臂之力。”虞啸卿低头说。
      辛缒轻笑,在他头上凿了个栗子,“你从来没来看过我,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帮忙?”
      “学生愧对老师教导,不见长进,无颜相见,甘愿受罚。”虞啸卿双手奉上水笔。
      “真乖巧。”辛缒接过笔,看了看,握住,抬手就在虞啸卿脸上画了个乌龟,“好了,罚也罚过了,她在哪儿?”
      “就在外面。”虞啸卿回答。
      辛缒闭上眼睛。乌云似乎已经被驱散,月华如练,蜿蜒浸没到他们脚边。她的眼睛睁开,“我知道了。湛卢借我用。”
      虞啸卿奉上湛卢,辛缒轻轻巧巧拎起来,“你在这里坐会儿,还是跟我一起去?”

      “我觉得女孩子多化妆不好,反而不好看……”龙文章正絮絮叨叨和胭脂盒谈人生谈理想。
      胭脂盒对他爱搭不理,这时忽然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来。
      辛缒和虞啸卿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辛缒握着湛卢,神色平静,“好久不见。”
      龙文章的眼神飘向虞啸卿脸颊上的乌龟,在他警告性的眼神下没有笑出声。胭脂盒双手掩住嘴,眼睛迅速湿润了。
      “你说话的能力退了步,倒是学会流泪了。”辛缒停步,“不错。听说你最近闯了些祸?”
      “我杀那些人,都是为了你!”胭脂盒尖叫。
      辛缒没回答。
      “你为什么不带我下葬!”
      “我猜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辛缒说,“包括你自己。可怜的,被忘记的。当然了,我死了不会开口,无法告诉别人是你偷走了鱼肠不敢回来见我。”
      “不是这样的!”胭脂盒的声音更歇斯底里了。
      辛缒平静地说,“别自欺欺人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胭脂盒跌跌撞撞地后退,她又停步,“你自己都不相信。”
      胭脂盒忽然开始哽咽,“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只要你来找我,我就会把鱼肠还给你,我会向你道歉……”
      辛缒的脸依然水波不兴,“开始是因为我结婚了,后来是因为我死了。”
      “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胭脂盒哭得跪倒在地,“我那么喜欢你……”
      “因为我从来不做无法兑现的允诺。”辛缒说,“我以为你了解我。”
      “你为什么要放任我把鱼肠偷走……”
      “我以为可以给你寂寞的自由。”辛缒叹气,“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呢?求不得苦啊。”
      龙文章和虞啸卿目瞪口呆。
      “你死了,你居然真的死了……我找不到另一个你,再也没有你这样的人了……我知道,不会再有了……虽然我一直在找,我心里是知道的……我想回来见你,我又害怕,我怕你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辛缒静静听着。
      “难道我还能再说,我离开是希望你叫我回来,我没有面目见你……我只是个杀人的妖怪……”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要做的……”
      胭脂盒哭成一团。辛缒淡淡道,“是,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要做的,你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也不能有一点后悔。——把她的封印揭开。”
      龙文章一愣。
      “我说揭开!”辛缒断喝。龙文章忙不迭撕了那几道符。
      胭脂盒仍然跪在地上。辛缒垂手而立,鱼肠静静卧在了她手心。
      “我已经不是守昼人了。”辛缒忽然转头看着龙文章和虞啸卿,“现在我把她打回原形,从此就继续跟随我。你们有什么意见,现在可以提出。”
      他们赶紧摇头。
      “真的没有什么意见吗?”辛缒重复。
      “没有没有。”
      辛缒把湛卢掷给虞啸卿。鱼肠剑身温润,像一片温柔的柳叶,她缓缓把符咒抹在剑上。
      “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鱼肠撕破了胭脂盒的身体。它本来就是虚像的形体像水波一样晃动变形,来不及发出惊叫就开始迅速皱缩。
      小盒子掉在地上。辛缒拾起来,握在了手心。
      虞啸卿脸色都变了,“老师,它囚禁了很多魂魄……”
      “她骗你的。”辛缒镇定地说,“她阴气重是因为累积了很多年的思念,——我知道那些女孩子的遗体都变成了我,只是小小的障眼法,她不施咒了就会自动解开——不是因为囚了女人魂魄。她虽然杀人,这种事还是下不去手。”
      “那,它死了吗?”龙文章也惊呆了。
      “没有。”辛缒把胭脂盒握得更紧,“她会沉睡下去,多久我不知道。醒来的日子可能就是明天,也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
      她侧头笑了笑,把鱼肠也扔给虞啸卿,“这本来就是组织发的……你帮我还回去吧。”
      虞啸卿接住。
      “跟你闹腾一趟也够了,我该回去了。”辛缒转身,“接下来就轮到我受罚了。”
      “……受罚?”
      “傻孩子。”辛缒扭头嗔了虞啸卿一眼,依稀看出娇俏模样,“你以为我快乐吗?”

      四月三十日,雨,气温十六到二十一度(摄氏)。己不破券二比并亡,丑不冠带主不还乡。

      飞机降落有轻微的震动,虞啸卿还是裹着毯子在椅子上睡觉,眼下有淡淡的阴翳。龙文章推了推他,“快到了。”
      “我知道。”虞啸卿说。
      “打击很大?”
      虞啸卿这才睁开眼睛横他一眼,“应该是你打击比较大吧?”
      “鱼肠失踪这么多年,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找回来了。”龙文章喟叹,“终于可以交了这趟差,有没有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通体舒泰?”
      “舒泰?”虞啸卿凉凉地说,“你别忘了胭脂盒子是偷出来的,你有打算怎么跟张立宪和警察局交差?”
      龙文章这才想起来,“张张不会怪我的……”
      虞啸卿皱眉。
      “嘿嘿嘿……”龙文章这才扭捏着说,“我在楚州博物馆纪念品店里买了个胭脂盒,还回去好了。”
      他显摆地从口袋里掏出小礼盒,虞啸卿接过来打开,果然是个红底黑漆的小圆盒子,上书“楚州人民欢迎您!”他嫌恶地合上盖子,“什么玩意儿。”
      龙文章得意非凡地扭动,“是你去给张张呢,还是我去给张张?”
      虞啸卿没理他,把礼盒塞进口袋。

      下了飞机两人就各回各家了。
      虞啸卿在后座想补眠,司机却开了收音机,是本埠晚间新闻。
      “本市第七区发生的遗体调包案又有新进展,警方称犯罪分子有反社会人格,通过侮辱女性遗体来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经过媒体耐心教导和感化,该犯罪分子已归还孙小姐遗体,不明女性遗体失踪,本案件虽然还有很多疑点,但是已经基本结束,家属向警方表示感谢,殡仪馆方面表示要加强守备。下面请本栏目特邀专家来分析……李教授你好。”
      “这个结果,只能暴露警方的无能!既不能防止尸体掉包的发生,又不能解释犯罪手段,更不能抓住元凶!最后只能指望犯罪分子良心发现!这样的公检法部门,能对民主法制社会的建设起什么作用呢?一点作用都不能起!与他们相比,米国FBI是多么英明神武!纳税人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虞啸卿皱眉。
      “放屁。”司机骂了句,转台,音乐频道似乎在重播早晨的节目。
      “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
      “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虞啸卿捂住了眼睛。

      五月二日,晴,气温十九到二十八度(摄氏)。万事皆宜。

      孟烦了等在魔都大剧院门口。魔都的春末夏初温暖湿润,熏风潇潇穿城而过,香樟和白玉兰都在摇曳着。魔都大剧院周围种了许多栀子,清冽馥郁的香气。
      剧院内在放暖场音乐。咿咿呀呀,缠绵婉转。牡丹亭外雨纷纷,谁是归人说不准。龙文章快步走上台阶,“等很久了?”
      孟烦了瞥他一眼,“刚到。——可以吃霸米花吗?”
      “爆米花。”龙文章纠正,“不行,看完戏我请你吃宵夜。”
      孟烦了哼了声,“小太爷不稀罕。”
      龙文章摸裤兜,猛一拍脑袋,“糟,票忘带了。”
      孟烦了急了,“怎么回事?”
      龙文章嘿嘿嘿笑,把票塞他手心,“吓你的。”
      孟烦了扭头去排队等入场了,龙文章赶紧跟在他身后。

      虞啸卿和张立宪此刻也在等待。周末餐厅爆满,桌号排到第几十位,进度缓慢。餐厅赠送的水果沙拉很快吃完了,虞啸卿建议,“把米酒喝了吧?”
      在星城逗留的时候他和龙文章都去买了土特产,其中就有农家米酒,送了瓶给张立宪。“恩。”张立宪又从米酒附赠的环保袋里把酒瓶拎出来,拍开泥封,想了想,直接喝了一口,又递给虞啸卿。
      虞啸卿接过。米酒度数太低,几乎是糖水。

      第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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