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见》葛思霭

8、第四章

　　五月四日，晴，气温十九到二十八度（摄氏），宜破土，定盟，忌安床。

　　虞啸卿在镜子前侧头观察自己的下颌，右手摇晃剃须泡沫，雪松味，即将用磬。锋利刀片滑过脸颊，到喉头。
　　他弯腰冲洗干净脸，扯毛巾擦干，神清气爽。
　　到公司后，虞啸卿发现气氛十分和乐，每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他问，“怎么了？”
　　“还记得去年底投的那个标吗？”连人事总监都来凑热闹了，“中了！”
　　虞啸卿点点头，“帮公安局制作宣传材料那个？”
　　“是啊！”人事双手一拍，“今天收到的开门通知。”
　　“那不错啊。”虞啸卿想去办公室。
　　“他们下午拿照片来。”
　　虞啸卿停步，回头，“照片？”
　　人事捧脸，“公安局那边的负责人说不用另外请模特了，他们内部就有很多好苗子，身材好又上相，贴近生活。”
　　虞啸卿这才明白同事们脸上乐陶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说，“照片也给我看一下。”
　　“当然。”人事飘飘然，“每个部门都要传阅，这是员工福利！”
　　吃过午饭，皇朝传媒就弥漫着一股枕戈待旦的气氛。虞啸卿拿到照片已经过了三点，企划部先看，然后是人事，接下来才轮到公关财务等等。
　　为了配合企划组的创意，照片分成了好几组，第七区负责“专业果断救急扶危”组。他果然看到了张立宪，在第七区分局的第三页，旁边被打了个“心”。
　　这似乎是标准的证件照，虞啸卿在他的警官证上见过一次，灯光昏暗没有看清楚。照片上的张立宪比现在看起来更年轻一点，法令纹稍浅，脸颊轮廓也没有现在这样清晰。他的警察生涯还不长，但显然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高强度大压力生活所带来的伤害。
　　企划给这组安排的是拍一段接到求助电话果断出击的短片，另外加一组特写。短片由公司协调作为公益广告在本地电视台播放，特写则择优制作成海报在轨道交通站内张贴。
　　虞啸卿对比着企划组附注的样片，想像张立宪扶着方向盘手握对讲机摆姿势的样子，笑了笑，让实习生把照片册拿出去。

　　晚上企划部几个负责人和摄影师吃饭，虞啸卿作陪。这个工作室和皇朝传媒合作过许多次，彼此之间很熟捻，合同一般在酒桌上签订。
　　装饰着檀木门雕的包间古色古香，觥筹交错。摄影师叫胡若翰，染着头栗色长发，右手中指带了枚三色卡地亚，边吃边笑，不时向虞啸卿望一眼。一杯酒见底，他直接将杯子递给虞啸卿，笑眯眯说，“麻烦你了，虞总监……”
　　实习生红了脸，说，“胡先生……”
　　虞啸卿不动声色接过来，替他满上，还回去。
　　胡若翰抿一口粉色香槟，对实习生眨眨眼，“叫我John就行。”
　　“我以前参加过一次华裔同学聚会。”虞啸卿脸上依然波澜不兴，“结果登记的时候很多人都写了英文名。”
　　“然后呢？”胡若翰侧着头，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为了好记，我只好把英文名都翻成中文名。”虞啸卿说，“Joe就是撅，David就是大胃的……”
　　胡若翰哈哈大笑，“虞总监真幽默。”
　　等他们签好这次的合同，饭局结束已经接近十点。胡若翰浅浅倚着虞啸卿说，“要不虞总监送我一程吧，酒后不方便开车。”
　　虞啸卿一把握住他的上臂把他撑起来，“我帮你打车。——把John的包给我。”
　　实习生犹豫着把那个状似尼龙编织袋的包递给虞啸卿，“要不我来送胡先生吧……”
　　“不用了，你早点回学校。”虞啸卿一手拎包，一手推了推胡若翰的肩胛。胡若翰一脸懒洋洋地跟着他走进了下楼的观光电梯。
　　电梯下降有种失重感，胡若翰说，“最近不太平。”
　　“是吗？”虞啸卿没看他，望着透明电梯外的夜景。城市的夜晚，喧哗骚动，不得安歇。
　　“你反应总是很迟钝。”胡若翰抱怨，狭长的眸子似乎闪着绿莹莹的光。
　　虞啸卿这才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尾巴露出来了。”
　　胡若翰叹了口气，从栗色发丝间伸出了两只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我是有些喝醉了。”见虞啸卿不说话，他说，“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很冷淡？”
　　“我没有投诉你性骚扰已经非常礼貌了。”虞啸卿说。
　　胡若翰吃吃笑了，“你真养眼。”
　　虞啸卿目不斜视，“非礼勿视。”
　　胡若翰耸肩，又笑，说，“你马上要发现了。”
　　“什么？”
　　“我想想，怎么说才得体呢……离开，占有欲，死亡。”胡若翰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绿幽幽的光更明显了，“我们都闻见了——动物都闻得见，年轻的血液。有时候还有哭声。”
　　“你到底在说什么？”虞啸卿皱眉。
　　“跟我回家就告诉你。”胡若翰贴近了些，可以看见他橄榄形的虹膜，毛茸茸的尾巴贴着虞啸卿的腿滑动了下。
　　虞啸卿推开他，“那还是我自己慢慢去发现吧。”
　　胡若翰轻笑一声，白森森的牙露了出来，“等你发现的时候可就晚了——这可不是亡羊补牢的事情。”

　　孟烦了好奇地围着钢管转了圈，“这是干什么用的？”他看报纸听发布会的功课做得不错，这周主要来体验生活，第一站就到了龙文章的店里。
　　“表演用的，晚上看了你就知道了。”龙文章递给他瓶开了封的啤酒。孟烦了很喜欢喝带气泡的饮料，又觉得汽水太甜。
　　孟烦了欣赏地摸了摸钢管，“现在的把式越耍越有意思了。”
　　一口啤酒下去，他享受地说，“好喝……”话音未落，又吐了出来。
　　“怎么了？太冰了？”龙文章问。
　　孟烦了不答，脸已经涨成了红色，扒住台下的垃圾桶开始吐。
　　龙文章见他只是反胃，好整以暇道，“害喜？”
　　“你……才……害……喜……呢……”孟烦了撑着膝盖，艰难地说。
　　“那是怎么回事？”龙文章抽了条毛巾给他。
　　孟烦了擦擦嘴，“我要水——刚才忽然闻到一股腥气。恶心。”
　　“腥气？最近死了只饕餮。”龙文章说，去接水。
　　“那就难怪了。”孟烦了说，“一股人血味，这家伙吃相很难看吧。”
　　龙文章点点头，“是挺难看的，东一口西一口。一次只吃一段，不吃干净。”
　　孟烦了撇嘴，“难怪了。——晚上有什么表演？有霸米花吃吗？”
　　“看了就知道。是爆米花，你老惦记着爆米花干嘛？”
　　“我这不还没吃过吗？”孟烦了冷冷道，“也不知是谁，身为国家公务员却纵容盗版，还连累人民群众无法去电影院支持正版，连霸米花这种基本福利都无法保证。”
　　“行行，我现在去卖场买袋回来给你做，等等啊。”龙文章举手投降，去拿外套准备出门。
　　“卖场？有电梯吗？”孟烦了兴奋地问。
　　“有自动扶梯，来福士那种。也不完全一样”
　　孟烦了的眼睛立刻亮了，“我跟你一起去。”

　　食品柜在卖场二层，孟烦了拖了个购物车，饶有兴味地推上了斜坡电梯。电梯扶手两侧堆着小零食，他拿起一包仔细看看，又放下。龙文章平板着一张脸跟在他身后，不时讲解下词汇含义。他们在方便食品区拿了几袋微波炉爆米花，出于规模经济的考虑又随手挑了别的零食。
　　回到酒吧，龙文章又给孟烦了讲解微波炉的用法和注意事项。孟烦了隔着玻璃看到爆米花逐渐膨胀起来，啧啧称奇，“太了不起了。”
　　爆米花出炉，龙文章撒了点细盐，推给孟烦了，“尝尝。”
　　孟烦了迫不及待拿了颗到嘴里，嚼嚼，失望道，“不过如此嘛。”
　　“你非要吃的。”龙文章又开了盒饼干递给他，一看是花哨幼稚的熊仔饼，有些好笑，“买这玩意儿干嘛？甜兮兮的。”
　　“熊韬豹略。”孟烦了掏饼干吃。
　　“是梦熊之喜吧。”龙文章揶揄。
　　孟烦了瞪了他一眼。

　　夜幕终于落下，霓虹灯渐次亮起。燃情一夜酒吧也开始渐渐拥挤。孟烦了跟着龙文章坐在吧台后，不时替酒保递个冰淇淋球之类。
　　一个客人点了一杆进洞。酒保炫技地拿调酒瓶在空中投掷出繁复弧度。孟烦了鼓掌，大喝一声，“好！”
　　酒保咧嘴一笑，一看下一单是奥林匹克，又拿调酒瓶直接从身后抛到胸前，孟烦了惊呼，见他稳稳当当接住，又拍手，“好！”
　　龙文章笑嘻嘻推了杯魔都给他，“表演马上要开始了。”
　　今天的主题是sm秀。孟烦了睁大眼睛看身着黑色紧身皮装的dancer们鱼贯上台，音乐变成撩人又迷醉的萨克斯曲，带着低沉的打击音。
　　Dancer用鞋跟勾住钢管，双手沿管身缓缓划动，孟烦了恍然大悟，“原来是起这个作用的！”
　　“是啊——给我也来杯魔都。”龙文章对酒保扬扬手。他们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dancer用力握住钢管时鼓起的肱二头肌。
　　“这些姑娘们都很武功高强。”孟烦了点评，“你也不错。”
　　酒保闻言，手一翻，孟烦了惊呼，龙文章纹丝不动。他手心那杯魔都轻轻跳起，又稳稳落在手背上。龙文章这才对他比了个剪刀手，端过酒杯。
　　“真是身怀绝技啊。”孟烦了赞叹。
　　这时，吧台内响起一阵轻微的声音。孟烦了困惑地看着龙文章，酒保又去接下一单了。声音渐渐变强，是喵喵喵的叫声。
　　龙文章赶紧去拿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接起手机，“喂。”
　　刚好配乐是情色无比的呻吟。领舞的dancer甩鞭抽在舞台上，观众一片尖叫。对方说了句什么，龙文章回答，“喂？我没听清。”
　　对方又说了句什么，dancer第二鞭撕开了蛛网带亮片的短裙，连孟烦了都跟着起哄，龙文章又回答，“喂？你说啥？”
　　虞啸卿力透耳背的怒吼穿过手机听筒而来，“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孟烦了听到了，感兴趣地看着。
　　龙文章一手掩住嘴，说，“我在上班，啥事儿？”
　　孟烦了立刻扒住了他的腰，“恩，啊，来嘛来嘛。”
　　“紧急事件，现在马上到科里来。”虞啸卿说，“上次那只饕餮的事情还没完。”
　　“讨厌，来啊……”孟烦了抓着龙文章的衣服下摆，往手机上凑，听到果然是虞啸卿，立刻眉开眼笑，“恩，啊……”
　　虞啸卿的声音四平八稳，“我真的不需要特殊服务。”
　　龙文章一把推开孟烦了，刚好dancer的鞭捎扫向台下，尖叫声如山呼海啸，“我马上来。”
　　虞啸卿收线。孟烦了立刻收手坐了回去，还捞起那杯魔都继续喝起来，“怎么了？”
　　“怎么不接着说来嘛来嘛了？”龙文章没好气，“你之前不是害喜么？那只饕餮的事没了解干净，现在我要去科里一趟。你是接着体验生活，还是跟我一起去。”
　　“一起去。”孟烦了跳下高脚椅，“科里有电梯。——你才害喜。”

　　虞啸卿等在办公室，看到龙文章进来，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他，“你看。”
　　龙文章见他面色不善，接过来打开。孟烦了跟在他身后，招财亲热地蹦跳着试图吸引他的注意。文件夹里是一叠血淋淋的照片，龙文章快速翻阅一遍，都是小孩子，目测年龄不超过十岁。他再一张一张细看，每个小孩都被挖去了心脏。
　　虞啸卿铁青着脸说，“刚从第一区公安局移交来的，我离得最近就叫我来了。按道理是你的辖区。”
　　龙文章仔细看了看一个受害者的创口，果然非常平滑完整，“看着像上次那只饕餮的亲戚。吃人心。”
　　“你来了我可要走了。”虞啸卿说，“反正有人给你作伴——我上了一天班了。”
　　孟烦了安抚地挠了挠招财，凑过来一起看，脸立刻就扭曲了，“这这这，这太恶心了。” 龙文章正好翻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胸部特写，端得离他更近，“这也是守昼人生活的一部分！”
　　孟烦了退了一步，说，“饕餮杀人一般都是为了吃，小孩的心脏能够他吃几顿？”
　　虞啸卿正穿好大衣准备出门，说，“也不一定，可能是为了报复，我们上次杀掉了一只雌性饕餮，可能这只就是它的配偶。”
　　“现在一共有几个被害人？”龙文章问。
　　“文件夹后面的卷宗上有。”虞啸卿说，“已发现尸体的是两位，还有两起儿童失踪案暂时没有移交，如果发现尸体，性状又相似的话，可能要上升到四位。”
　　龙文章翻到文件夹最后看警方的附注，“第一位被害人的死亡事件是上个礼拜三左右……第二位隔了一个星期……“
　　虞啸卿点点头，“是，两具遗体都是在百姓公园的偏僻处发现的，伪装成小孩子侧躺在长椅上的样子。具体的事情你可以和第一区警察谈。我真的要回去了。”
　　“晚安。”孟烦了笑眯眯道。
　　虞啸卿颔首，“饮水机下有冲泡饮料，你们慢用。”
　　他出门，随手带关。龙文章在椅子上坐下，开始仔细看警方提供的资料。孟烦了去看茶水柜，发现虞啸卿说的饮料不过是立顿袋泡茶，合上柜门，阴恻恻说，“那天我看了个社会新闻。”
　　“报纸上看的？”龙文章随口问。
　　“是啊，一个年轻人坐在工艺不过关的办公椅上，因为弹簧失灵被钢管捅入体内，失血过多而死。”孟烦了一脸无辜地说。
　　龙文章反应了片刻，站起来拿水笔扔他，“你咒我是不是。”
　　招财恶狠狠地拱起背竖起尾巴冲他嚎了一声。孟烦了接住水笔，“我只是转述个新闻，你激动什么。公务员要关注时事！”
　　龙文章懒得跟他斗嘴，“茶点在最大的立顿红茶盒里。”
　　孟烦了又打开茶水柜去掏，果然摸到了一叠菜园小饼，咧嘴道，“我记错了，那个年轻人送到医院给抢救回来了。”
　　龙文章又对他扔了支水笔，正中孟烦了脑门。

　　五月五日，晴，气温十八到二十四度（摄氏），宜牧养，入殓，移柩。忌修造。

　　龙文章检查了两名被害者的遗体，跟上次的饕餮杀人案在性状上的确有很多相似。创口平滑完整，心脏挖取的方式非常巧妙，像是被什么天生就用来掏出内脏的东西取走似的。发现尸体的地点非常整洁干净，估计不是作案现场。
　　法医的鉴定书里写，被害者的直接死因是窒息，心脏是在脑死亡后挖出的。龙文章特地看了被害者的脖颈，勒痕明显，但颈椎没有受到伤害。法医说没有吸入麻醉剂的迹象，这位凶手显然不吝惜自己的力气，而且不害怕被害者会逃脱。
　　两名被害者都是在周末与父母逛街时走散，然后在礼拜三被害。凶手很有耐心，也很懂得吊起民众的恐惧心理。现在警方已经要求繁华地带的商场滚动播放提醒，让父母们注意监护自己的小孩。
　　饕餮是一种很忠诚的动物，有从一而终的决心。如果是上次那只的配偶，会做出这种攻击行为也不奇怪。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杀害需要保护的幼小个体都是很残忍和能带来巨大悲痛的行为。
　　凶手还很狡猾。他的抛尸地点在百姓广场，离魔都博物馆只有一步之遥。镇守魔都的神兽之一就沉睡在博物馆里，妖气冲天，很难再寻觅出凶手的蛛丝马迹。
　　龙文章头痛，打孟烦了电话，“在干吗？”
　　孟烦了的声音兴致勃勃，“体验生活！”
　　龙文章听见那头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你在坐电车？”
　　“是啊，我在魔都野生动物园！”
　　龙文章的脸扭曲了，“你这算什么体验生活——有空吗，想跟你讨论件事情。”
　　“什么事？”电车似乎在拐弯，有小孩子的笑声。孟烦了的声音懒洋洋的。
　　龙文章看了看天色。蔚蓝一片，万里无云。他说，“我来找你吧，见面再说。我这里到野生动物园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我看看……”孟烦了应该是在看行车路线，“我在考拉馆等你。”
　　“行。”龙文章收线。

　　胡若翰在皇朝传媒的接待室休息，桌面上摊开着样片，他边喝咖啡边慢慢翻着。企划组已经挑过了一遍，剩下来的都是些赏心悦目的面孔。胡若翰点头笑笑，“都不错。”
　　企划组的陆逸群莞尔，“那当然，我们全公司都一致认为他们非常好。”她大学毕业就加入了皇朝，一直是企划组的一员悍将，长相甜美，个性强硬，为这次中标立下了汗马功劳，虞啸卿都要对她礼让三分。
　　胡若翰闻言又拿起样片册子，笑眯眯道，“是非常好。什么时候开始拍硬照？”
　　陆逸群推给他日程表，“你可以看一看。”
　　“今天下午就有一场啊……”胡若翰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是拍专业果断组？”
　　陆逸群替他把样片翻到第七区那一页。胡若翰端详了片刻，“选得好，这两位的面相一看就非常可信，而且年纪轻，容易产生行动迅速的好感。下午一点开始拍？”
　　“是。”陆逸群点点头。
　　胡若翰微微一笑，“虞总监会来吗？”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