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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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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三日,晴,气温十到十五度(摄氏)。万事皆宜。
虞啸卿抬腕看表,指针接近下午三点,是昏昏欲睡的好时光。他站起来,扣好西装外套,准备出门。
他在电梯口遇到了新来的实习生,后者对他紧张地打招呼,“虞总监。”
虞啸卿颔首致意。皇朝传媒占据了港路广场的第二十到二十二层,距魔都国家安全局所在的福洲路非常近。他在皇朝传媒担任公关总监一职。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电梯到达一楼,虞啸卿示意实习生先出去。他红着脸说谢谢。现在的年轻人都容易脸红,虞啸卿心情大好。
他徒步走到国家安全局门口,向门卫出示了证件,穿过小花园走进办公楼。这是栋普通而老旧的小楼,一共五层,电梯在走廊正中。
有人对办公楼只有五层就安电梯不解,那是因为他没有资格到达六楼。
虞啸卿走进电梯,食指在五字键上轻轻按下。五字变成了六字,年代久远的电梯开始上升。非我族类不得进入的六楼,就是魔都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的办公地点。
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是个神秘的存在,大多数人知道它的编制却不知道它的作用。它的成员有个更普遍流传的称号。
守昼人。
大陆和海洋的每一个角落都生活着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花精树魅。它们有些已经被人类写进各种神话传说,有些却还一无所知。和它们比起来人类渺小而柔弱,需要保护。承担这个职责的群体曾被称作萨满法师,驱魔人……不一而足,到了现代,就以守昼人的形式组织起来,守护每一个社群的安宁。科层制的形式保证了运作的高效,同时为了方便,他们被编入国家安全局的建制,对外统称“国内事务第三科”。
电梯到达,虞啸卿往财务科走。他昨天收到电子邮件通知他来领报销。财务科的上官小姐刚刚结束冬眠返回,身材比去年秋天轻盈了不少,心情也很愉快,爽快地把钞票数给虞啸卿,还问,“难道是您最近身体不舒服?报销内容是医药支出呢。”
“不不。”虞啸卿摇头,“一个朋友。”
张立宪住院和急救所花不菲,报销到手后钱包立刻鼓了起来。这次虞啸卿在电梯口碰到了龙文章。
龙文章穿着大大咧咧的水洗牛仔裤和白色外套,一派休闲惬意,虞啸卿站在他旁边,黑底藏青色条纹的杰尼亚套装配上一丝不苟的蓝色领带,正式得有些过分。
他们打完招呼,龙文章瞟了瞟虞啸卿胸前鼓起的长方形物体,说,“我讲了你能领到报销嘛。”
“借你吉言,方便的话请你吃晚饭吧。”虞啸卿说。
龙文章喜笑颜开,“今天果然大吉。”
虞啸卿挑了最近很红的烤肉馆。
猪颈肉在烤盘上滋滋作响,龙文章一边用夹子拨弄一边说,“你狠心不去看张张,我可是去了。”
虞啸卿慢悠悠喝了口大麦茶,没搭腔。
“他说,给你添麻烦了,还拜托我买条新围巾给你。”
虞啸卿依然没搭腔,吃了片生菜。
“我说,虞先生的围巾都很贵,我买不起,不如你洗干净了还给他,他用的香水是巴宝莉伦敦,可以顺便买一瓶当谢礼。——我没说错吧。”
这次虞啸卿剜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
龙文章嘿嘿嘿笑了,“说错了吗?然后张张说,难怪你的围巾有股木香味。”
“你是不是牛舌吃多了?”虞啸卿皱眉。
龙文章继续嘿嘿嘿地笑,心满意足开始吃猪颈肉。
“对了。”虞啸卿也夹了片肉,“你今天去科里干什么?”
龙文章的笑容僵在脸上,沉痛地说,“他要刑满释放了。”
“谁?”
“孟烦了。”
这次换虞啸卿笑,“恭喜啊。”
“封他的那个青釉瓷盘,现存于羊城博物馆。”龙文章痛心疾首,“我要南下千里,就为了把这么个玩意儿放出来,还只给买硬座火车票。”
“你干嘛把他封那个青釉瓷盘里?”虞啸卿一脸你咎由自取。
“我当时顺手封的,哪知道就给流落到羊城去了?”龙文章说,“我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阿译!还记得他以前抓的那个貔貅吗?给他封在个貔貅牙雕里,然后被赠给了棒国友人!”
虞啸卿笑得筷子上夹的肉都掉了。
“天可怜见,阿译那小身板,到了韩国,吃了七天泡菜才回来!”龙文章像说书一样摆开架势,“回来看到个叉烧饭都满眼发绿啊!”
“羊城美食多,你就当去旅游吧。”虞啸卿说。
龙文章不怀好意的笑笑,“你觉得可以当成旅游?”
虞啸卿点头。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旅游啊?”
虞啸卿警惕,上下扫他一眼,“敬谢不敏。”
“我觉得上个案子你欠我人情。”龙文章死皮赖脸。
没有他,那只饕餮的确可能逃脱。虞啸卿慎重地看着他甜腻腻的笑容,说,“我可不跟你一起去释放孟烦了。”
“行,我跟他的恩怨不用你掺和。”龙文章爽快地说。
“我要双飞。”
龙文章肉痛,“依你!”
“酒店至少四星级。”
“也依你!”
“就这么定了?”
“定了!”
他们的对话似乎引起了周围的注意,一个拎着满篮子玫瑰的小姑娘凑到他们面前,“先生,给小……先生买支花吧。”
四月五日,多云,气温十五到二十度(摄氏)。宜出行。不宜动土。(羊城)
虞啸卿和龙文章一前一后提着行李走出国内到达厅,一个年轻人捏这张A4纸等在出口,上书“龙文章”。
龙文章迎上去,空出右手,“你好你好,我就是龙文章。”
年轻人赶紧回握,“久仰久仰,羊城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马大志。这次麻烦你们了,组织委托我负责接待,有什么问题,需要什么东西,只管找我!不要客气!”
“这是我的同事,虞啸卿。”龙文章回手指指虞啸卿。
马大志和他握手,“你就是龙先生带来的小弟,魔都守昼人第一男公关?”
龙文章装作去观察百云国际机场的秀丽风光,虞啸卿铁青着脸,勉强挤出个笑容,“马先生过奖。”
“都是龙先生说的,虞先生果然名下无虚!一看就是个帅哥!”
龙文章觉得自己要被虞啸卿的眼神杀死了,打着哈哈,“马先生真爱开玩笑!”
虞啸卿没理他,打开镜盒取出墨镜带上,冷冷问,“车呢?”
“跟我来。” 马大志殷勤地说,“我来帮你们拎箱子?”
“不用。”虞啸卿回绝。
龙文章本来想顺手给他的,也不好意思了,颇遗憾地说,“不用了,多谢你啊。”
马大志开车,虞啸卿和龙文章坐后座。羊城守昼人的公务车是老式红旗,不起眼但内饰舒服。
“我替两位定了花园饭店的两个大床房,现在先去酒店放东西。先吃顿饭再说。”马大志边开车边热情地说。
虞啸卿鼻梁上架着墨镜,面无表情。龙文章笑着回答,“多谢啊。”
“不用跟我客气,是我们麻烦你们。”马大志说,“头儿在流浮阁定了位子,算接风洗尘!”
龙文章哈哈哈地跟他客套了一番,虞啸卿警觉,低声说,“不就是来释放个孟烦了吗?怎么这么大排场?”
“人家给有期了快四百年,放出来当然要弄点排场。”龙文章笑嘻嘻地说。
墨镜遮住了虞啸卿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眉毛拧住了,“你在耍什么花样?什么叫我是你小弟?我是公关,不是男公关!你去给我解释清楚。”
“怎么了?”马大志问,“是不是坐飞机不舒服?听听音乐吧。”他打开车内cd,咿咿呀呀的粤剧响了起来。他普通话不太好,是不是发成系不系。
“没事,没事。”龙文章说。
虞啸卿却笑了,“马先生最近在忙什么?”
“忙什么?还不就是那起上访案吗!闹得我们不得安心,多亏你们有经验,这种小事还要叫外援,真是不好意西。”马大志说。
龙文章捂脸。
“上访案?”虞啸卿一字一顿。
“系啊系啊。开放商也闹,鼹鼠也闹,我们第三科本来就不善于处理这种经济案,一求(筹)莫展啊!最后大家都没办法了,想起魔都上次处理国家森林公园拆迁案圆满结束,不得已才申请跨省协助!”马大志丝毫没有察觉气氛的变化,“果然同袍情谊最感人,这次就都靠龙先生跟虞先生了!”
“是啊,真感人。”虞啸卿凉凉地说。
一顿饭吃下来,虞啸卿总算大概摸清楚了状况。
大前年开发商圈地,正好圈到一块鼹鼠精聚居区,允诺每亩地给一千两百元补偿。去年房子盖好了,开发商却拒绝给补偿,坚持房子售出后再发放。原住民的怒火越积累越旺,刚好去年开始楼市持续下挫,开发商迟迟收不回房款。到了今年初,原住民开始上访,鼹鼠精这块由羊城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负责处理。好死不死赶上春运结束,大部分守昼人都出门渡年假,临时负责人没办法,只好请有经验的魔都守昼人提供外援。
龙文章刚好赶上要来羊城释放孟烦了,就被派来了。他不甘心一个人送死,非要抓个垫背的,抓到了虞啸卿。
回到花园酒店,虞啸卿等电梯门一合就恶狠狠拿镜盒比住了龙文章,湛卢呼之欲出,“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龙文章赔笑,“嘿嘿,难得有你这样的公关人才,能者多劳……”
“人才你■■!我告诉你,你这个人情欠大了!”
“卿卿……“龙文章哀求,”我这次来料理孟烦了这煞神就罢了,还要跟什么鼹鼠精打交道,你就当造七级浮屠,救救我吧!“
“你真恶心。”
“快先把镜盒收好。”龙文章慢慢把镜盒推开,“电梯里有摄像头的。”
虞啸卿这才收回镜盒,依然瞪着龙文章。
“按规定我等明晚羊城博物馆闭馆就得去放了孟烦了,不是约了鼹鼠代表后天谈吗?你觉得我跟孟烦了折腾完了还能去折腾鼹鼠?”龙文章凄切地说。
虞啸卿想了想,同情地说,“也有一定道理。”
龙文章立刻打蛇随棍上,“我有道理吧?你看我这不是给你包食宿了嘛,机票钱住店钱科里不出的都是我垫着呢!我还给你准备了特别惊喜!”他献宝似的从外套夹袋里抽出一张纸片。
“这是什么?”
“张张病房的号码和他的手机号码~病房接听不要钱,你又定的单人间,想打多久,就打多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你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想玩弄情调,可以给他发短信~”龙文章就差手舞足蹈了。
虞啸卿的脸扭曲了。刚好电梯到达,他从龙文章手里抽出纸片,凶狠道,“不许再耍贱。”径直向自己房间走去。
虞啸卿平时没什么机会看电视,在卧室里也没事情干,看完了羊城守昼人提供的材料,就开始看电视购物频道。
大名鼎鼎的侯总在银幕上激情澎湃,虞啸卿看得饶有兴味,联想起电梯里龙文章的行径,又想摔遥控器。他掏出那张纸片,左看看,右看看,看表推测医院的作息。如果张立宪依然按他入院时候的表格输液,现在应该还没睡。
他又想了想,决定打手机。叮铃铃……叮铃铃……
“你好,我是张立宪。”
“……我是虞啸卿。”
“您好!上次真是不好意……”
“没关系。”虞啸卿清清嗓子。
“我,我好多了,马上就能出院了……谢谢您。”
“不用谢。”
“什么时候方便把围巾换给您呢?”
“你可以留着做个纪念。”
“那太不好意思了!要不我拜托龙文章先生转交您吧?”
虞啸卿脑海里浮现出龙文章拎着围巾蹦蹦跳跳的样子,不寒而栗,说,“我现在还在出差,回魔都再联系你。”
“恩,出差吗?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你也是。”虞啸卿收线。
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霄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
龙文章眯着眼睛抬头看镇海楼的对联。日薄西山,烟灰色的光线里,字迹仿佛穿透了时光,墨迹未干,书香扑面。
按照之前的约定和分工,今天他独自来羊城博物馆,释放孟烦了。
参观时间已经结束,羊城守昼人又帮忙打过招呼,明清馆空无一人,只有象牙色的灯静静照着。那个青釉瓷盘被封在玻璃展台中,下面一行小字。
万历虎纹青釉瓷盘;国家二级文物。1963年旧宫博物院拨交。
是这个,没错。
龙文章深呼吸,右手平举在眼前。一柄剑出现在他手中,大巧不工,重剑无锋。胜邪。
“魔都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龙文章。孟烦了,1630年因诽谤罪、侮辱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执行过程中因主动实施干扰,刑期意外延长至379年,执行人,龙文章。现刑满,依法释放,执行人,龙文章。希望你洗心革面,重新做妖。”
龙文章将一张符放在玻璃台面上。姜黄色的长方形投下一个影子,正好落在瓷盘中央。
符消失了。龙文章手里的胜邪也归为无形。
一团青烟袅袅盘踞,逐渐成形。是一个和龙文章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嘴角带笑,微微显出酒窝,显得玩世不恭。他戴着唐巾,身上是蓝色盘领,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龙文章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估摸着就是这一两天,今儿你就来了。”孟烦了冷笑,“你们现在的名字真难听,比当年,啊,锦衣卫难听多了。”
“嫌难听你给想一个好听的。”
“你名字难听管我什么事?我巴不得你难听,猫儿狗儿,越难听我叫得越开心。——我得去理个发,换身衣服。”
龙文章撇着嘴看他,“379年前你干嘛自己动手脚?刚封你进去时我就想问了,等了这么些年。”
“因为我不想看你那嘴脸!现在我都不想看,恨不得再回那盘子里去。”孟烦了没好气。
龙文章说,“你的稿酬一直由守昼人代管,经过379年已经增值很多。这是存折。”他把金色的小本子递给孟烦了。
“这屎黄色的本子是什么?”孟烦了皱眉。
“存——折,里面有钱,我会教你怎么用。”为了帮助服刑妖员顺利回归家庭,恢复社会功能,守昼人会提供出狱适应服务。
孟烦了恍然大悟,“存折啊,这我知道,可以去银行领钱的,对吧?”
龙文章点头。
“小太爷视金钱如粪土,大不了再写本畅销书。”孟烦了弹了弹存折一角,“算给你的精神损失费吧。当年不兴这个,没赔给你。关了我倒害你没处泄愤。”
“我没什么精神损失。”龙文章声音四平八稳,“锦衣卫把那篇劳什子的印版都回收了。”
“你胡说。”孟烦了睁圆了眼睛,“我上个月还听说拍了新版金瓶梅。”
龙文章嘿嘿嘿一笑,“他们是想把印刷版销毁让金瓶梅失传来着,我拜读了一遍,这么细致入微的小黄书实在太少见了,毁之可惜,就阻止了他们。谢谢我吧,”
“我不信,你没这么善良。”孟烦了盯着他,瞳孔眯成了一条缝。
“当然,看着龙文章和潘金莲大战三百回合还是太刺激了,我就动了个小手脚。”
孟烦了颤抖着指他,“你你你……”
“我把男主角名字查找替换成了西门庆,尊重原著嘛。”
“难怪,难怪我老听说什么奸夫□□西门庆潘金莲……”孟烦了气急败坏,“我说,我说怎么不是奸夫龙文章……”
龙文章拉过他一只手,把存折塞他手里,“所以还是拿着吧,多买点人参养荣丸吃吃。现在你换套衣服,将就一下,我带你去理发。”
“滚!你这败类!”孟烦了怒道,“我就为这么破事儿蹲了四百年?”
“本来只有十年的啊。”龙文章眨眨眼。
孟烦了抬手就去抓他脸, “你怎么不早说!”
“我是想说,执行那天你不一开始就讲不想理我?我本来想十年眨眼就过去了,谁知道你非要四百年不见我?” 龙文章避开。
孟烦了跺脚。
龙文章把衣服口袋递给他,“下次还写小黄书诽谤国家公务员,侵犯他人姓名权不?”
孟烦了气得脸颊上的胡子都伸出来了,“要不是你不答应我,我怎么会写金瓶梅!兰陵笑笑生这个名字还是你给我起的!”
值班夜场的洗头小弟在孟烦了头上打出绵密泡沫。薄荷香型的洗发水,孟烦了一激灵,把洗头小弟吓了一跳,“我弄痛你了?”
“他本来就怕水。”龙文章解释。
洗头小弟羞涩一笑,“我力道太大一定要说啊,刚来,业务不是太熟练。”
龙文章拍大腿,“这位小兄弟说得太对了,痛就说嘛,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呢。”
孟烦了没理他,闭着眼睛任由洗头小弟冲水,不时又一激灵。龙文章坐在旁边看,说,“我现在定居在魔都,来羊城就是为了你,过两天还是要回去。这么多年利滚利,你那存折上的钱也不少了,好好找个营生或者寄托,安安心心过日子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孟烦了冷冷道,“知道我怕水,还尽捡风凉话说。”
“这位客人你不用怕,我一定会很小心的。怕水其实不是怕水,是怕水流到耳朵里会不舒服啦,只要不会带来伤害,就没有什么东西好怕。”洗头小弟插话,他大概是本地人,普通话说得和马大志一样不好。
“你还想干些啥,好好想想。我真的过两天就回魔都了。”
孟烦了做闭目养神状,没说话。
孟烦了剪了个略长的平头,配上龙文章给他买的小立领衬衫看起来非常清爽。本来发型师想给他理个“今年流行的金在中头”,被龙文章严词拒绝了。
两人站在理发店前,孟烦了对龙文章摊开手,“我经常看见来参观的人打手机,我想学。”
龙文章把手机递给他,“诺基亚的操作系统挺简单的,你看啊,是这样用……”
孟烦了很快掌握了发短信和打电话的技巧,龙文章问他,“你想打给谁?”
“那个谁……虞啸卿还和你是同事吗?”
龙文章点头,“这次出差他也来了。”
“就打给他吧。”孟烦了翻通讯录,拨通,把手机放在耳边,“……他嘟嘟嘟三声就挂了。”
“那是忙音,就是占线,说明他现在在打电话。等等再打。”
孟烦了又拨,这次虞啸卿接起来了,“你好。”
“你好,这里是万紫千红歌舞厅,请问需要特殊服务吗?”孟烦了拿腔拿掉地说。
那边沉默了片刻,“你让龙文章接电话。”
龙文章接过,虞啸卿威胁地说,“你再敢伙同孟烦了耽误我休息,我明天就撂挑子让你去跟那帮鼹鼠精打交道。”
“虞大人,龙大人说你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孟烦了在一边火上浇油,不知道虞啸卿听到没,“哦,现在不兴说大人了,要说先生……”
虞啸卿收线,孟烦了听见,说,“他又嘟嘟嘟什么?”
“这个意思是他挂了,想跟他说话要再打一次。”
孟烦了不由分说又打,龙文章拼死拼活抢下手机,“你就别招惹这尊煞神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怕他?”孟烦了支着下颌,笑盈盈看他。
龙文章擦汗,锁手机键盘,“我能不怕吗,这么多年报告都是他写的。”
“你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早听我的多好。”
“我敢听吗?你墨水都念到心里去了,蚕豆花开心里黑。——还想干嘛?”
孟烦了笑着想了想,“我要去看午夜场电……影?听说现在就在放金瓶梅。”
“不如租碟回去看,酒店里有放映机,还能看电视剧版的。”龙文章建议。
“电影院有霸米花吃。”
龙文章纠正,“是爆米花,奇怪,你正常的词学得七零八落的,请问需要特殊服务吗这种倒是说得利索。
孟烦了冷笑,“这就是写小黄书的天分,不行啊。”
龙文章在盗版碟地摊上买了好几个版本的金瓶梅,还买了套聊斋。摊主瞄了瞄他和孟烦了,说,“我这里有最新版重口味欧美毛片,□□带中文字幕,有没有需要?”
龙文章咳嗽,孟烦了按了只手在摊主的三轮车头上,笑眯眯说,“好啊。”
摊主从编织袋里掏出一沓封面劲爆的碟片。孟烦了问,“是男人跟男人的吗?”
“小哥你放心,我一看你们就知道是一对啦,超级般配。”摊主把碟片摊开,“慢慢挑,都是四月份刚刚发行的!”
孟烦了捡了七八张,“就这些吧。”
摊主数数,“一共八十五块,这位小哥看起来就很生猛!”说完拍拍龙文章。
龙文章苦笑,觉得忽然明白了虞啸卿的心情。
孟烦了在便利店挑了一大堆零食,才心满意足跟龙文章返回酒店。虞啸卿正在大堂咖啡厅喝茶,视线从孟烦了扫到龙文章。
“别来无恙,虞大人。”孟烦了说,“刚才跟你开个小玩笑,不要介意。”
虞啸卿说,“气色不错,腿痊愈了?”
“托你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孟烦了彬彬有礼,“比起麒麟服,还是西装更适合虞大人。”
龙文章蹭到前面,“材料都看了?”
“差不多了。”虞啸卿回答。
“明天我还要陪他去办点杂事,上访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虞啸卿点点头,“行。”
“谁击鼓鸣冤?”孟烦了问他。
龙文章简略地说了说,孟烦了说,“那我还是离虞大人远一点,免得明天鼹鼠害怕。”
“忙你们的去吧。”虞啸卿说,看到从龙文章口袋里露出来的碟片封面一角,“激烈!”,又挥挥手。
孟烦了对电梯很好奇,龙文章的房间在十七楼,他每个楼层的键都按了一遍,还不停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伸出手看会不会夹住。好不容易电梯到达,他又走出电梯,反复伸脚看会不会关门。
“好玩吧?”龙文章问,边掏门卡开门。
孟烦了点头,“好玩。”
龙文章教他开关灯,用空调,使用固定电话,开热水器。孟烦了学得不亦乐乎。最后教他开电视,调台,用影碟机放片。孟烦了对人类的智慧啧啧称奇。
龙文章开了两个黄花鱼罐头摆在茶几上,“现在我去洗澡,你随便看看,有事情叫我。”
“有事情当然使唤你,难不成还要跟你讲客气?”孟烦了说。
龙文章指他,“猪八戒成不了仙都赖那张嘴,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好听的我又不是没说过,有用吗?”孟烦了冷笑。
龙文章不理他,弯腰去行李箱里翻内裤,被孟烦了扒住,“这是什么?”
“现在流行的亵衣。”
孟烦了翻出来两三条,再次感叹,“这个结构太合理了,人类真了不起。”
龙文章洗完出来,孟烦了正半躺在床上看毛片,□□,口味很重,他笑得前仰后合。
“还,还记得他吗……”孟烦了边笑边指着屏幕。
龙文章仔细看看,“这不是那谁,跟郑大人来天朝的狐猴吗?断了联系好久,原来又飘洋过海吃这口饭去了。”
孟烦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龙文章擦着头发,看狐猴在屏幕里嗯嗯啊啊,也哈哈哈地笑了。孟烦了把一个鱼罐头扔给他,“这个怎么开?那说明书跟符一样,看不懂。”
龙文章接过来一看,“这是阿拉伯文,你看不懂是正常的。”
孟烦了趴到床脚换了张碟片,“还是来看金瓶梅吧。”
龙文章把鱼罐头递给他,继续擦头发,孟烦了靠着床头,皱眉,“你当心点,水溅到我了。”
“好好好我离你远点。”龙文章挪到旁边,在床沿坐下。
孟烦了盯着屏幕,笑了声,“这男的比你好看多了。”
四月六日,晴,气温十三到二十二度(摄氏)。宜嫁娶。不宜拜师。(羊城)
花园饭店的早晨自助餐非常丰盛,龙文章打着哈欠下楼,虞啸卿已经在餐厅了,吃得接近尾声,正在看报纸言论版。
“早。”虞啸卿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看报。也许是为了树立权威感,今天他带了副无框眼镜。
龙文章捡了几个糕点,在虞啸卿对面坐下。
“孟烦了不吃早饭?”
“昨天杂七杂八吃得够饱了。”
虞啸卿一笑,折好报纸,推给他满满一碗汤,“杜仲炖猪腰,我替你抢到了最后一碗,补补精力。”
龙文章被枣泥千层糕噎住了。刚好虞啸卿手机响,他接起,“你好……好我去拿个东西,马上下来。”然后对龙文章解释,“羊城守昼人来接了。”
龙文章依然塞了满嘴的千层糕,抽抽噎噎说不出话。
“我得去补个香水,你身上的猫腥味我都闻见了,会给鼹鼠代表留坏印象的。”
龙文章好不容易吞下千层糕,虞啸卿已经出了餐厅。报纸搁在餐桌上,向上的版面有一行标题。“羊城博物馆疑似遭窃万历瓷盘虎纹消失”。
马大志又来当司机,虞啸卿这次坐在副驾驶。眼前的景色越来越开阔,根据材料,鼹鼠目前暂居在城郊兰田苗圃附近。
“虞先生,这次真的不好意西……”马大志喋喋不休,“其习我们也很为难啦,财政拨不出来也没有办法,钱要用在刀刃上……”
虞啸卿点头,“我明白。”
红旗喀喇了一声,跳了跳。已经从城区维护良好的马路跳上了老式的柏油路。
“马先生,你们的底线是什么?”
“财政目前能拿得出来的数目写在材料里啦,开发商明确说没有收回房款,农民工工机还拖欠着!一毛钱也没有,再逼就要去跳朱江!”
“鼹鼠代表的要求就是全部补偿金,对吧?”
“对啊对啊,他们不了解我们的苦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虞啸卿注意到一个建筑打着条幅,“无良开发商还我土地!还我家园!还我人权!”。看来马上就要到了。
红旗停在一个半锈的大门前,有人等在门口,虞啸卿下车,那人小心地问,“是守昼人吗?”
马大志锁好车门,迎上来,“严先生。这是我同事,虞啸卿虞先生,这就是上访代表,严有严先生。”
严有赶紧开门,“马先生,虞先生,快请进。”
虞啸卿抬头,锈得变了色的“兰田苗圃”招牌挂在门上方。和刚才醒目的条幅两相照映。他跟着严有和马大志走进苗圃管理处,是栋小楼房,没有玻璃的窗口伸出来几根竹竿,挂着洗净的衣服。严有请他们坐下,去泡茶。虞啸卿看到他膝盖摞着补丁。
茶端了上来,严有坐在虞啸卿对面,“虞先生,基本情况你都知道了吗?”
“我知道。”虞啸卿点点头。鼹鼠聚居区其实是个严姓村庄,鼹鼠都以务农为生。开发商征地的时候在严家村遇到了最大的阻力。
“开始我们不想搬,开发商不管啊,切水切电,围着村子用高音喇叭放歌,年轻一辈又觉得当农民没有出路不如出去打工,说拆迁就拆迁好了啊……”严有擦了擦眼睛,窗帘已经落下,对他来说可能还是光线太强,“结果前年拖到今年,补偿金也没有解决,安排的分配房都是小楼房,实在住不惯……好多小孩子都生病了,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打工,我们这样的就暂时找了这里住下,分配房不许卖,租也租不出去,地段不好,经济来源没有,实在系苦不堪言……”
马大志安慰,“不要急,总归会给你们解决的啦……”
虞啸卿喝着茶,不语。是南方农民自制的烤茶,苦,发涩,颜色浑浊。
严有这番话说得很熟练,普通话标准,显然说过无数次了。他叹了口气,又擦了擦眼睛。
“严先生,你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住的问题,对吗?”虞啸卿问。
严有点头。
“其次,是收入来源的问题,对吗?”
“系。”
“那就好办了。”虞啸卿说,“今年楼市下挫,商品房销路不佳,开发商收不回房款,但房子在,对吗?就由他们来解决你们的住房问题。按照征地时的区划,这个小区居民可以登记非农户口,那么就可以申请最低收入保障,对吗?分配房和低保属于福利冲突,那么就可以退分配房,不用担心职能机构冲突,对吗?”
严有点头称是,又忧虑道,“可系开发商不会给我们解决住房……”
“你先不要着急,这是我们的大方向。开发商方面由守昼人来交涉。另外,考虑到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最根本利益,有一笔应急基金可以提供给你们,改善你们目前的生存状况,严先生你说可以吗?”
严有送他们出门,坚持要他们等等,去取下土特产当礼品,虞啸卿谢绝了。
“虞先生,这样会不会太轻巧……”回到车上,马大志忧虑地说,“会出问题的环节太多啦,这笔钱也不一定能够到他们手上……”
“给他们吧,要解决问题总得拿出些诚意吧。”虞啸卿说。
“还有开发商也不一定就会给房子……”
“肯定会给的。那个地段的水文地质条件我看过,光照不好,一楼根本卖不出去,刚好给鼹鼠。我反而更担心鼹鼠们只会要地下室,那就太僧多粥少了。”虞啸卿皱眉,“到底是谁给它们分配那个拆迁小区的……对鼹鼠来说太干燥明亮了,难怪出问题。”
“可万一开发商就是不肯……”马大志还是无法放心。
虞啸卿笑笑,“我会让某种方式让他们同意的,材料上有他们的名单,不是吗?”
马大志打了个寒战,“什么方细?”
“托梦。”虞啸卿扶了扶眼镜,“2001年刑法取消了迷信犯。”
在虞啸卿颠簸在乡间小路上的同时,龙文章正从便利店买了东西回客房。
昨晚他们差不多看了通宵电视。金瓶梅改编得太厉害,孟烦了欲罢不能,看完租来的碟片又看电视购物节目,直到早晨才意犹未尽地睡去。
龙文章趴在旁边睡觉,立体声音箱效果太好,不时被“啊哈哈哈你来追我啊”的欢笑惊醒,偶尔会被孟烦了扑起来,“快看快看我觉得这个神态像你。”
早上起来他还发现衬衫有一段被爪子勾破了。孟烦了太兴奋,推醒他的时候太用力。
龙文章推开门,孟烦了卷着被子眠意正酣,他把吃的放在床头柜上。
四百年前昼伏夜出会被视为异类,如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到处都是。安保,米国操盘手,便利店收银员,酒吧老板……无数个昼伏夜出的理由。
那么,能不能从此同行同止呢。
手机震动,龙文章去看,虞啸卿的短信。“事情完成,羊城守昼人饯别宴,来否。”
他回复,“来。”
出差的两个目标都圆满达成,龙文章很满意,唯一的岔子是酒席上马大志夸赞虞啸卿,“虞先生不愧是魔都守昼人第一男公关。”被他狠瞪。
定的机票是八号,龙文章本来准备带孟烦了去买个手机,顺便办张sim卡,回到酒店却已经人去楼空,连个鱼罐头都没剩下。他还要负责编造一个恐怖故事托梦给开发商,就没有去找。
四百年都过来了,难道还会担心从此消失不见吗。
一个个体和另一个个体之间或许相距遥远,天堑,银河,地理纪元,洪荒时代。漫长的时间和空间。龙文章觉得这不可怕,他充满信心。
另外,他也对自己的创意充满信心,写了个“不乐善好施将房子送给严家村居民生的儿子会全身长满x眼”的吓人片段,交给了虞啸卿。
虞啸卿一方面觉得恶俗,另一方面也承认威吓效果不错,当晚就着手实施了。
四月八日,雨,气温十六到二十二度(摄氏)。大吉西方,宜出行。(魔都)
龙文章、虞啸卿和马大志在机场依依惜别。羊城美食和小工艺品都很著名,昨天马大志陪他们去逛街和采购,大包小包的行李刚刚托运完。
为了聊表心意,都是龙文章刷的卡。
收到重大打击的龙文章踉踉跄跄跟在虞啸卿身后,领了登机牌,准备过安检。大屏幕上滚动着登记信息。
安检员们笑容都很甜蜜,龙文章大字状站着,探测器抚过全身。
“麻烦您脱鞋……好了。”
龙文章叽拉着拖鞋蹭到椅子边坐下,低头穿鞋。虞啸卿已经安检完毕在等他。
“龙文章!”
他抬头,孟烦了在安检台这头看着他。
他还穿着那件小立领衬衫,瞳孔眯成了一条缝。额头上都是汗。
“孟烦了?”龙文章站起来。
他喘息着,“不,不要回魔都去,好吗?”
“辞职吧。”
“卸甲归田,如何?”
“你这样的立场,我无法心安理得。”
时光如潮水退却,四百年前青衫儒生就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眼前。日光底下并无新事。他哀求他。辞职吧。给我一个机会吧。
龙文章闭上眼睛,又睁开,“对不起。这是我的事业。”
一如四百年前。
四百年后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孟烦了笑了,其实他是想哭的。
四百年前他说什么来着,啊,对。“祝龙大人前程似锦。”
“东方航空公司,东方航空公司由羊城百云机场飞往魔都红桥机场的MU7507号航班,现在开始由四号登机口登机……”空乘温柔的声音。
第二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