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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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桫桑站在族长屋门前，遥遥望着出谷的山道。
天已大亮，果然是个晴日，山道被冬日黄草残雪掩盖，又消失在枯枝树林中。缙云派去有熊请人的战士已经不见人影，惟有风吹狭长草叶，左右飘摇。
战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只是清洗不去的血迹和焦黑的焚烧残迹，一时还无法整理。桫桑站在高处，静静看着，久久没有说话。
山羊胡子老祭司走到她身后，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头，便道：“该安排族人下葬和抚慰之事了。”
桫桑点点头。
老祭司又道：“有熊能人多，前些时候又与西陵结盟，找一个有木灵的人，并非难事。只要来了人，”他顿了顿，“即便那小姑娘活不成，族长也应当无事。”
桫桑一僵，回头看向老祭司，仿佛遭到了羞辱，又像是被人揭穿了心中阴暗的想法，心虚又愤恨。
老祭司却神情慈祥：“人有亲疏远近，此事无可厚非。”
桫桑嘴唇一抖：“……相萤也是我的朋友。”
“但比起幽献，却不值一提。”老祭司道，“不仅仅是对你，对我们，对玳族，甚至对有熊，对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这样。你的选择，没有做错。”
她的选择，在族长与相萤之间。同是需要木灵续命，玳族却只有一个怒夆。
当缙云抱起相萤，哑着嗓子问怒夆在哪里的时候，桫桑整个人都空了。她只听到自己镇定道：“我派人去请！你先把相萤送回去！”随后却找到了镬述，让他请怒夆陪着族长留在后山大阵，千万不要回到族中。
如果怒夆来给相萤输送灵力，那就是放弃了族长。即便相萤如今状况比族长危急，她也不能让阿娘陷入险境。
下这个决定，桫桑丝毫不曾犹豫，甚至直到镬述回报，怒夆应了，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相萤救了阿娘。
但是，她刚刚好像杀了相萤。
即便是这样，桫桑也以怒夆为救族长，灵力耗尽为由，没让缙云见到他。
她说不出缙云那时是什么表情。他坐在席上，没有卸甲，却取下了面具，低头看着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相萤，额发挡住了眼睛，相萤枯瘦的手轻轻躺在他手心里。
桫桑整个人都站成了一块石头，缙云不说话，她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攫剟进来禀报，已经派人回有熊请蜃娥，他才“嗯”了一声。
缙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攫剟和桫桑在或不在，好似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他们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攫剟去安排饕餮部战士，桫桑便一步步回到族长的屋子前，看着出谷的山道出神。
老祭司说对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而言，族长远比相萤重要，这件事，桫桑不是不清楚。但是……
她心里难过，喃喃道：“缙云会恨我吧。”
老祭司声音平和且悠远：“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即便这样，你的选择就会有所改变吗？”
不会。
桫桑摇头，苦笑道：“大爷爷，您对我不如从前那么好了，为什么非得说得这样明白？我也会难过呀。”
老祭司十分和蔼：“幽献倒下了，你就是玳族的族长，对着族长，难道还和对着撒娇的孙女一样吗？玳族的重担，现在到你的肩上啦。”
他话音一落，那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巨石，忽然就落在了桫桑肩上。重归重，竟然也踏实。
“您说得对，”桫桑打起精神，“不想那么多了。族人的葬地，先前三爷爷同我讲过……”
忙了一天，等到日落时分，桫桑才终于停下来歇一歇。
整个白天，她都没时间问一问相萤的情况，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羞愧。甚至她偶尔想到，如果相萤真的死了，肯定会有人来报给她，她并不需要去探望，只要等着就好。如今族中事情这么多，她没必要再花费多余的精力。
好在，她并没有等到，相萤熬过了这一天。桫桑觉得庆幸，又有点儿忧愁。
论情论理，如今她不忙了，也该去看看相萤。但走到相萤屋门前，她却踌躇不已，来来回回走了三趟，天都要黑了，也没下定决心进门。
饕餮部守门的战士目不斜视，好像压根没看到玳族的少族长似的，眉毛都不动一下。
桫桑第四次走到相萤门前，站了会儿，又要打道回府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进去。”
“师父！”桫桑神色一变，只见镬述背着怒夆，正站在她身后，“您怎么——”
“进去。”怒夆看着她，“你娘没事了，雷生大人照看着。”
桫桑愣愣站着，眼眶发红。
或许是出于一种奇怪的补偿心，她没有来看相萤，却也没有去看族长，只是派人守着，叮嘱但凡有变，立刻报信，她自己却是没有去过后山的。
现在怒夆说她娘没事了，她立刻就把相萤扔在了脑后，只想去看阿娘。
但怒夆重复道：“进去。”
桫桑咬牙，请守门的战士通报。屋里传来一声“进”后，她将门打开，却不敢先行，而是示意镬述将怒夆背进去。怒夆没有反驳，点点头：“走，我去看看相萤。”
相萤的情况并不好，或者不能说不好，应该说是命悬一线，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夜神阎罗的领域，拉扯着苦苦支撑。
“她很坚韧，”探查过相萤的情况后，怒夆道，“这样的情况还能坚持一天，算是好消息，说明还有坚持下去的可能。”
缙云问：“您有办法吗？”
怒夆看他一眼，绷着嘴角道：“没有。”不等缙云追问，他就解释，“我虽是木灵，却混了火，并不纯粹。你之前见过我的灵力，是红色的。”
他说的是几个月前，替相萤探查灵力脉络的事，那时他的灵力的确是红色的。
“相萤与族长的状况不同，”怒夆又道，“族长是外伤，损失的是血气，不需要纯粹的木灵，也可以救治。相萤却是，”顿了顿，道，“灵力干涸。”
缙云一愣：“她之前也灵力干涸过。”
“没错，之前我也说过，她的灵力有两个源头，一个是被剥夺，一个却是干涸了。被剥夺的灵力无法找回，干涸的灵力，却能借助外来的灵力，重新激发，她这些时候找回的灵力，就是来自这个曾经干涸了的源头。”怒夆皱眉，“我之前也察觉到她的灵力有些不对劲，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一旦灵力损耗过度，就会有性命之危，简直就像是，灵力的源头便是性命的源头……”
缙云一直握着相萤的手，没有松开过。他沉默片刻，问：“因为这样，所以您不能救她。”
“不是纯粹的木灵，就不能用来救她。”
缙云没有说话。
怒夆思索一会儿，仍旧还是伸手：“把手给我。”
缙云将相萤的手交过去，怒夆运起灵力，尝试修补她在雪地里躺了大半夜所受到的损伤：“虽然救不了她的灵力，但或许可以修补一下外力造成的伤寒，有多少效果，我不能保证。”
缙云的视线在怒夆愈发苍白的脸上扫过，低声道：“谢谢您。”
“不必，相萤救了族长，我们承情。”
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相萤虽然面容十分平静，但实际上整个人就像初冬的薄冰，手上稍稍重一点，就会碎裂消散，怒夆不得不集中精神，免得没能救治，反而加重伤情。
等到他松开相萤的手时，怒夆额上已经布满汗珠，相萤却好似没有任何改善。
她的手原本叫他放回席上，却又被缙云握起，再将毯子盖在两人手上，动作非常轻柔，像是握着一只薄翼的蝴蝶。
怒夆在一旁瞧着这一幕，忽然道：“你别怪她。”
缙云如过去的一整天一样，低头看着相萤，并不作答。
怒夆道：“换做是你来选，难道你会选族长？即便选择不同，桫桑也不过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罢了。”
他这样说，进门后便不敢抬头、躲在角落的桫桑一愣，倏地看向缙云。缙云却并不回头看她，也不看怒夆，甚至依旧不说话。
桫桑有点儿想哭。
怒夆又道：“你之后，为何不来了？还不知道相萤的灵力是怎么找回来的吧？我之前还叮嘱她，不要告诉你，看来是多此一举。”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缙云的注意，他慢慢侧头，看向火光中怒夆的脸。
怒夆却十分平静：“听孤焉说，你一整天都没动，没吃东西。现在，你去卸了甲，吃三块麦饼，一碗粥，再洗干净换了衣裳过来，我就告诉你。”末了，又补充，“难道相萤爱看你一身血的样子？”
这话说到了点上。
缙云停顿片刻，将相萤的手放下，替她盖好毯子，依言起身。不用他请求，怒夆便说，他会照看相萤。缙云点头谢过，没有理会桫桑，出门去了。
桫桑这才终于走到怒夆身旁，一步步走得分外沉重。她跪坐在席上，低声问：“师父，相萤她……”
缙云一走，怒夆平静的嗓音中就染上了疲惫和惋惜：“如果有熊找不到人，或是明天日出之前赶不过来，就……没救了。”
桫桑一愣，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她伸手抹去，却越抹越多，在怒夆的目光下，抽抽搭搭哭道：“我，我没办法，师父……我有什么办法……呜，缙云要恨死我了……”
“怕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做的。你来传信，我应下了，就有我的一份。”怒夆抬着下巴道，“缙云要恨，那就受着。”
他话说完，桫桑一愣，却哭得更大声了。
怒夆：“怎么，受不住？”
对于这个小弟子，怒夆看得明明白白，口中嚷着喜欢缙云，却不过是世人都会有的对强者的倾慕罢了。真要说喜欢，比起相萤那懵懂却真切的喜欢，简直比夏日的冰还容易化。
一旦缙云转而为敌，她便只会惧怕，而不会倾慕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桫桑捂着脸，好像太痛了一样，额头抵在他腿上。
“受不住啊……”
怒夆发怔。
桫桑浑身发抖：“从他来救我们那一刻起……就受不住了……”
当缙云如同神明一般降临在光影交界之处，她的心情，就有了微妙的转变。在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相萤所说，不论罘祁有多好看，不论这世上还有多少好看的人，缙云总是最好看的那一个，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最好看的。
但如果相萤死了，这份转变，就在发生的同时死去了。
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缙云很快就回来了。那时桫桑眼泪还来不及收，埋头在怒夆怀中大哭，怒夆第一次见到小弟子这副模样，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头安慰。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就不能呼吸了，站在门口，一动不能动。
怒夆见到他，很快就明白了，立刻道：“相萤没事！”
没事。
他的胸膛终于起伏了一下，走过去，低声道：“让一让。”
桫桑听到他的声音时，全身一僵，怒夆拉拉她的手臂，她才连忙让开。缙云又坐回之前的位置，将相萤的手握住，默默看向怒夆。
怒夆将桫桑赶去洗脸，扫了一眼毯子下，两人手握在一起的隆起，轻声道：“你也不必这样紧张，时刻摸着她的脉搏。今夜应当不会有危险。”
缙云并不松手。
怒夆也不再多说，转头去看相萤：“这副模样，相萤要是醒着，多半不愿意叫你看到，比起从前，的确是丑得多。”他竟然浅浅笑了笑，“但要找回灵力，就不得不变成这个样子。”
缙云眉头凝在一起：“何意？”
“要找回干涸的灵力，有三个办法。前两个轻松至极，后一个难于登天，可惜的是，前两个办法对她不管用，只能选最后一个。”
怒夆不带多少感情，将相萤找回灵力的过程，给缙云讲了一遍，包括为何会瘦成一把骨头，梳理时又为何会疼得眼窍流血。说完之后，他又道：“按照如今的情形，之后的梳理肯定不能继续了，一旦中断，便是前功尽弃，积蓄的灵力会渐渐散去。如果还想找回灵力，就要重新来一遍。”
缙云定定坐着，脖颈都绷紧了，像在努力克制。
怒夆又问了一遍：“你之后，为何不来玳族了？如果你来，相萤想必瞒不过去，那样你就会有机会阻止她。”
而如果他阻止她再进行灵力梳理，她就不会这样虚弱，不会有灵力，也不会为了救族长耗尽灵力，像如今这样躺在这里，生死一线。
这未尽之言，缙云自然想到了。怒夆看着他的眼睛，竟然好像真的看到了恨意。
恨意这种软弱无能的情绪，竟然也会出现在有熊战神的眼睛里。
怒夆丝毫不惧，他甚至微微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话当然是无稽之谈，相萤如今的状况，难道要怪缙云吗？那真是最没有道理的事了。
但无稽之谈也有无稽之谈的用处。
“我知道你的想法。族长叫我劝桫桑时说起过，你因为蒙琚的事，十分排斥人世间短暂又不稳定的男女之情。你后来不再来玳族，大约是察觉到了相萤的感情吧。既然不敢要，就不再见她。”
蒙琚一心扑在玉上，因偷窃一块玉料而失手杀人，引发了两族之间的争斗。后来在逃命之时，蒙琚又抛下了身怀有孕的妻与年幼的儿子，唯一带着的，竟是那引起祸端的玉料。
缙云的母亲与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都死在那场争斗里。缙云长大之后，不愿也不相信与人携手同行，怒夆能理解。
但是——
“缙云，”怒夆淡淡道，“你后悔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十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