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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十三)
      因为冰冷,族长甚至一开始没感觉到疼痛,只是全身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干了,整个人趔趄两步,软倒在地。
      白光闪过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偏头避开,但终究余裕不大,只稍稍侧了一点,还是没能躲开。
      疼痛开始火烧火燎,族长眼前有点模糊。她仰头看着黑灰色的天空,好像又有细雪纷纷扬扬飘下来。
      ……大意了。

      鹤衣族长也跌坐在地,咬牙定神,趴在地上捡起自己的左手,剧烈抖动着按在断口处,口中念的咒也断断续续。一层薄冰凭空出现,将断手冻在他的手臂上,发出轻轻地“咔咔”声。
      接上断手后,他朝后一倒,躺在地上喘气,喘着喘着,就开始笑。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笑声由小变大,又渐渐停歇,连落在脸上的细雪都被他的笑声震落。
      笑完后,又慢慢爬起来,因失血过多而头晕目眩,却依旧踉跄着走到倒下的族长身边,抬起一只脚踩在她腰腹间。
      “玳族,幽献族长,哈……”鹤衣族长右手撑在膝上,弯腰去看幽献族长,想要嘲讽两句,却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嗯?”
      冰刃消散,族长的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按理说应该血流不止,但不知为何,伤口处有一片青色的荧光,像一只小小的手捂住了她的伤口,不仅止住了血,竟然还在以极慢的速度愈合。
      “怎么回事?”
      鹤衣族长霍地抬头,因为过于急切,自己反而一阵晕眩。他扶着额四处看了一圈,却并没有见到什么人。
      “妖异的一族……”
      算了,要是怕没有死透,就再弄死一遍。
      鹤衣族长伸手,要再次凝出冰刃,白色的灵力在手中汇聚,却很快又崩散,无法成型。他啧一声,瞥到族长手中的长刀,于是站起来,伸手去取。
      手将将要碰到木杆,便再也不能往前半寸——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刀从前往后,透胸而出。他低头看了一眼,刀刃露出半截,连上边回环的纹路里也浸透了血。
      桫桑在他身后,手握长刀,双眼通红。
      少年人口中溢出血沫,喃喃:“这都拖不住,咳,废物……”
      鹤衣族全族的青壮都来了,所有人都像疯狗,没人顾念同胞,也没人讲究战术,眼里只有粮食,以及必须杀死的、粮食原本的主人。
      这样一群人,竟然也还是没能完全挡住来救幽献的人。
      ……不过也无所谓,一击得手,那样的伤势,怎么看她也活不成了。
      少年人觉得快意,挣扎着大笑两声。桫桑悲怒至极,大吼一声,双手握刀向前,将人直接钉在地上。
      脸贴着雪地的鹤衣族长笑着抽搐几下,很快没了气息,桫桑恨得心头滴血,却又有一丝茫然。
      敌人死了,那阿娘呢?
      她脑子发懵,回身膝盖一软,跪在幽献族长身前,眼泪像雨珠一样滚落:“阿娘,阿娘……”
      她手足无措,边哭边要伸手去捂族长的伤口,伸到半途,看到青色的灵力,哭声一断,打了个嗝。
      这灵力太眼熟了,桫桑抹了一把泪,抬头四顾:“相萤?”
      没有回音。
      虽然有木灵养护,但族长伤势过重,如果没有更多的灵力加持,最终恐怕还是一个死。桫桑自己的是土灵,族中唯一有木灵的,只有怒夆。
      不管是相萤还是鹤衣族长,甚至是其他族人,桫桑都顾不得了。她眼角还挂着泪,迅速背起族长,再次往后山奔去。

      玳族很快发现族长和少族长不见了,不免有些恐慌,他们心中迟疑,手上动作也变慢,一不注意就会为人所趁。
      镬述立刻去看鹤衣族长所在之地,只见地上倒着一个白衣人,身上插着一把长刀,他马上扬声高喊:“鹤衣族长已死!族长将鹤衣族长杀死了!”
      不管那是不是真的鹤衣族长,他都必须这么说,否则玳族人心不稳,很快就会战败。
      果不其然,族中战士闻言,立刻军心一整,不再惶然地四处寻找族长和少族长,又打起精神,对付起眼前的敌人来。
      然而鹤衣族长的死,对鹤衣族却好像没有太多影响。他们只是稍稍一愣,很快就有人嘶喊:“吃!吃的!先抢粮食!”
      一听到“粮食”,鹤衣族人就眼冒绿光,甚至比之前还凶狠几分,自己族长的死,还比不上脑子想着的一碗粥。
      面对这样疯魔的人群,镬述觉得棘手,且心里担忧族长和少族长,生怕她们已经遭遇不测。他且战且退,想去问问坐镇后方的老祭司,是否知道族长和桫桑去了哪里。
      好在不等他完全脱离战场,少族长就回来了。
      镬述高兴道:“桫桑大人,您没事!”又面露担忧,“族长不见了!”
      桫桑脸色僵冷:“阿娘受伤了,我来替她。”
      “这!族长伤势如何?”
      “师父看着,不会有事。”桫桑长刀留在鹤衣族长身上,此时只能随地捡了一把刀,喝道,“随我杀敌!”
      “是!”

      反覆几波,此战从冬夜战至天色将明。桫桑浑身是血,手滑得刀都握不住,她扯下自己的发带,缠在刀柄上,带着族人,咬牙守住防线,绝不后退。
      鹤衣族的人再怎么疯狂,眼见身边人越来越少,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对死亡的恐惧终究战胜了对饥饿的恐惧,开始有人后退。
      因田地被水淹了,有熊接济的粮食又被祭司占据,入冬以来,鹤衣族人已经饿了几个月,每天都吃不上几口饭。来玳族之前,族长拿出最后的粮食,叫他们饱餐一顿,然后说:“还想吃吗?想活着吗?天不叫我们活着,我们却不能坐以待毙!天不给我们粮食,我们就自己去取!”
      长久以来,第一次填饱了肚子,饥饿的恐惧和饱食的欲望,将一个个人变成了一只只野兽,于是鹤衣族无不响应,这才有了夜袭玳族之战。
      但玳族之强,超乎想象,鹤衣族人醒过神来,回头一看,自己刚刚抢来的粮食摆在一起,三个看守者提刀守着。
      三个人,和玳族战士比起来,可简单太多了。
      鹤衣族长心怀有私,本就不是为了全族存亡而来,他不怕鹤衣族人下手太轻,只怕他们偷了一点粮食,就立刻哄抢,或是半途返回,因此特地安排了心腹看守抢来的粮食。美其名曰等所有粮食到手,再平均分配。
      一开始的确有用。族长还在时,这些看守者还能坚守岗位,鹤衣族人也拼死往前,然而现在族长死了,他们便心绪浮动。鹤衣族人战不过玳族,忽然有人刀尖一转,对准了看守者。
      看守者见族人竟然反而朝自己挥刀,彼此对视间,一人犹豫一瞬,忽然抱起地上的瓦罐,转身朝山谷外跑去。
      这一下直接炸开了锅!
      剩余的看守者有样学样,抱了一个陶罐就跑,其余鹤衣族人群情激愤,几哇乱叫,有人劈刀来砍,要把陶罐留下;有人浑水摸鱼,要拿上粮食就走;动刀的人见粮食不保,慌忙来抢陶罐;抢到陶罐的人见刀要落下,不得不挥刀自保,一边反击一边逃离。
      情势陡转,但玳族如何可能让他们就带着粮食这样离开?
      桫桑怒喝:“留下他们!”
      一时场面慌乱,鹤衣族人彼此反目,又争又跑,玳族心情悲愤,誓要手刃仇人,固追不舍。
      正在此时,跑在最前方的鹤衣族人忽然脚步一顿,见了鬼似的,两股战战,想往后退。
      他身后正好有人追来,见状不由心下大喜,伸手要来抓。
      然而手刚伸出去,一抹凛冽的青色剑光闪过,前方之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脖颈断裂,头颅远飞,洒出一片红血,泼了身后人一脸。

      仿佛是天穹忽然破裂一线,天光由此泄露,从谷外倾泻而至山谷之中。
      一人站在天光与昏暗的交界处,头上有一长一短两弯利刃般的双角,如同索命的鬼魅,然而手中执剑,又如救世的仙神。
      那具没有头颅的躯体缓缓倒下,到死手上还紧紧抱着陶罐,没有放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愣住了。四下寂静了片刻,一个鹤衣族人忽然回神,嗓音因恐惧变得格外尖利:“鬼、鬼面……是有熊!”
      这一声惊醒了其他人,玳族人喜极而泣,不住欢呼:“缙云大人!是缙云大人!我们有救了!缙云大人来救我们了!”
      鹤衣族人则面无血色,“缙云”二字像架在脖子上的刀,他们成了刀下的鱼,再怎么甩尾巴,也无济于事。有人禁不住压力,发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桫桑远远望着缙云,心里好像有一团滚烫的东西炸开,叫她眼眶发热,眼睛湿润。
      太岁朝前一指,不眠不休奔袭而来的缙云在面具后低低道:“杀!”

      饕餮部一动,鹤衣族几乎无人再有抵抗之心。利落地解决了最后几个负隅顽抗之人,缙云下令将剩下的人都捆起来,接着便是打扫战场。
      大多数抢来的陶罐都碎了,桫桑指挥人拿来新的罐子,小心将粮食重新装好,又派人去后山给怒夆送信,同时将族长接回来休养。虬枝木杖老祭司站在族长屋子前,注视着满目血泪,长叹一声。
      死去的玳族与鹤衣族人混在一处,玳族人哀泣着收敛亲朋好友的尸身,见到鹤衣族人的尸体便吐口唾沫,再狠狠踩上两脚。有人恨极,提刀要斩下尸体的头颅,却被一旁的人拦住。
      “虐尸不详。”
      那人挣扎数息,终究还是没有下手,咄一声将刀插进地里。
      天色渐渐亮起来,雪白衬着血红,愈发刺眼。族人小心翼翼地将尸体往广场中央搬,桫桑一个个数着,忽然见到缙云越过人群,朝这边走来。
      她迎上去,原本端肃的脸很有族长风范,此时却又想哭了:“缙云……”
      缙云并未取下面具:“如何?”
      “阿娘受伤了,很严重,我没事。”她低头用手指拭去泪珠,“谢谢你来救我们。”
      “不必客气,”缙云一顿,问,“相萤呢?我没有找到她。”
      桫桑被问得愣了一下:“我之前叫她躲在石室里,但是……”
      但是相萤多半不在石室,当时留在族长伤口上的灵力,的确是相萤的,她当时应该在场。
      况且,有熊来救人了,但为什么会来救人?
      她抬头去看烽火台,烽火已灭,仍有白烟袅袅而上。
      桫桑想起夜里背着怒夆下山时,两人都忘了去看烽火。那时烽火燃了吗?是瞭望使点燃的吗?
      仿佛知晓她的疑惑似的,镬述过来道:“方才我派人去看,陶镰已经……遭人毒手。”
      陶镰就是瞭望使。
      如果他在遭难之前,已经点燃了烽火,那敌人势必会将烽火熄灭,有熊便不会看到玳族的求援。现在既然缙云带人来了,烽火多半是陶镰死后燃起,那么又是谁点燃了烽火?
      桫桑问:“你们去石室看相萤了吗?”
      镬述一愣:“这,还没有。”
      “那现在就去!”
      “不必了,”缙云道,“我去。”
      他转身就走,桫桑却拦住了他:“等等!”
      她摆手,叫镬述赶紧去石室,又对缙云说:“你听我说,先别着急。当时我阿娘受了重伤,本来是活不成的,但有一股灵力护住了她,那灵力我认识,是相萤!”
      缙云沉默了一下,道:“她找回灵力了?”
      “一点点,是下雪之后的事,你没有来,孤焉也来不了,她没法告诉你。”桫桑道,“我想或许相萤已经下山,我们先在山下找。”
      缙云手握紧拳头,点头道:“族长在哪里遇袭?”
      “在山道那边,我带你去。”
      桫桑于是带缙云往山道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试探道:“如果你见到相萤,先不要着急,行吗?她,呃,她既然已经找回了灵力……”
      “她怎么了?”
      这句问话语气紧绷,桫桑心里也发紧。想到相萤虚弱得不成人形,还要来帮她们,不仅点燃了烽火,还救了族长,心里也是感激又难过:“这个,你见到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找回灵力是件好事,对吗?”
      缙云没有回答。
      他脚下步子越来越快,催促得桫桑不得不小跑起来。
      桫桑有点泛酸,又有点担忧,四处张望。
      鹤衣族长的尸体已经叫人搬走了,她的长刀也被侍从收起来,地上只有几滩血迹,以及长刀戳在地上留下的痕迹。桫桑见到这副情景,心中还是又恨又痛,但在怒夆将族长带回之前,她必须留在这里处理后续事宜,包括与有熊交接商议。
      “就是那里,”桫桑指着前方,正想说她还要回去坐镇,就不陪他找人,却发现缙云停住了脚步,“怎么了?”
      缙云在原地僵立片刻,忽然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
      桫桑愣了一下,跟上去。
      缙云的动作有点滞涩,他走进荒草和残雪之中,在不远处一株足有四人合抱粗的榕树下站定。榕树早已枯死,树冠消失,只留下衰败的半截树干。
      桫桑只见缙云怔怔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往树后走。他走得太过沉重,好像足上坠有千钧,叫他迈不动步子。
      走了三步,便停下来。他定定看着树后的什么,整个人都冻住了,一动不动。
      桫桑怀着不详之感,走到缙云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怎……”
      只说了一个字,她的话音就断了。

      树后有一个人。
      那人俯身向下趴着,长发散落,遮住了脸,夜里新下过一场小雪,这人身上便覆了薄薄的一层。
      桫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因为对方的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比雪还白,瘦得只剩下一根骨头。
      她得到灵力之后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肉,好像又没有了。
      桫桑不知道她是何时倒下的,也不知道她一个人静静地在这里等了多久,但可以想见,她是力竭才倒下。
      因为她倒下后,连为自己挪一挪地方,避开残雪的力气也没有。外袍有点散了,明明很冷,她也没力气拢一拢。
      而一根红蓝相间的细绳项链从领口跌出来,上边坠着的,是一颗小小的蓝色萤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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