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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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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命运再一次左右了她的人生,如同把一个漂浮在尘埃中的失重者拉回地面。
两个月后,林静凇收到了一所艺术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下午她站在学校外面,透过缠绕着藤蔓的栏杆,好奇的窥视着里面的世界。
八月的烈日烘烤着整个校园,橡胶操场的味道洋溢开来,渗入到空气中,成为青春这道佳肴的调味料。
篮球场上有几个矫健的身影,他们挥洒着汗水,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直到西沉的斜阳将影子拉的格外绵长,这些新鲜出炉的行走荷尔蒙才慵懒的离开。
林静凇觉得,这就像青春电影里一个个流光溢彩的镜头,影影绰绰,虚幻不真。
“真好呀。”她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
苏阳是这所艺术高中里,专业课排名第一的学生,用老师的话说,“苏阳同学的废稿都够养活某些人的作业了。”
他不苟言笑,寡言少语,除了画画,似乎也没有别的爱好。
他常常在教室随意抽出一张速写纸,和画板固定的服服帖帖,再用削尖的2B铅笔随意勾勒几下,一个人物的大致雏形便浮出水面,再精细描绘片刻,栩栩如生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前后不过十分钟左右,众人皆惊异于他的速度之快,细节之准,天赋之高。
但没有人愿意说出自己心底的佩服,在这个年龄,承认自己不如人是一件万分困难的事情。
艺术高中在全市属倒数之列,在这里上学的“艺术家”们,文化课成绩大多惨不忍睹,大家把高不可攀的大学押在了专业课身上。
游戏规则变了,但同样残酷,高考似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势。
可对于他们而言,马只有一匹,桥却有两座,一旦失蹄跌落,便摔得粉身碎骨。
苏阳喜欢坐在教室的窗户旁,盯着外面发呆,外面是一成不变的校园,视线被藏污纳垢的玻璃无情拦下。
久而久之,廉价的风景也变得雾蒙蒙的。
他时常有这样一种冲动,用尽全身力气冲向窗外,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当锐利的碎片撕裂肌肤,当冰凉的鲜血沁人心脾。
他便纵身一跃,双臂伸展,迎接骤然袭来的失重感,伴随着丧钟般的心跳声,一起冲向这期盼已久的盛大死亡。
林静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奢望在开学后两个月便烟消云散,她的热情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中被磨灭的一干二净。
于是,林静凇选择了放弃。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摇大摆的把自己的桌子搬到了最后一排,然后把书高高的摞成几堵铜墙铁壁,将自己遮蔽的严严实实,搭建出一个堪比五角大楼的堡垒。
只可惜这座“五角大楼”刚竣工一天就被班主任一把推倒,书本瞬间散落一地,精心构筑的结构毁于一旦,只剩下些残垣断壁。
班主任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大家喜欢叫他“秃哥”
此人用logo比衣服还大的批发外套罩着他的将军肚,后者常让他重心不稳,走起路来前后摇摆,像个劣质的不倒翁。
脸上的肥肉褶子一层又一层,彼此压着彼此,笑起来的吓人程度也是循序渐进,显得臃肿而怪异
头发由外及内,从密到疏,活脱脱一个“地中海”
“林静凇,开学这才几天,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读了?”
林静凇低头把玩着手指,一言不发。
“再说,你不打招呼就私调座位,是不是就没把我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
秃哥火冒三丈,他从未见过这等胆大的学生,不料令他大跌眼镜的事还在后面,林静凇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既不认错也不反驳,趴在桌子上,不一会竟传出了细微的鼾声。
“消极抵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秃哥冷哼了一声,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既然自我放弃,那就随她堕落吧。
林静凇很快成了大姐大一样的人物,被一群男生前拥后簇,“静姐,静姐”的问候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她感觉耳朵都快要生茧了。
可是她喜欢。
她觉得,外面的江湖,才是她的家。
林静凇和苏阳这两条平行线第一次相交,是在学校的画室里。
无数画架错落有致的排列其中,像是信纸被机械的切割出一行行空白,这些空白露出几张略显疲倦的脸,懒懒散散,如同干涸的字迹。
画室的角落被些相貌怪异的石膏像所占据,褶皱的桌布有些泛黄的痕迹,看样子已经用了好久
白皙的墙壁挂满了装裱好的名画,音响躲在角落里,低沉嗥叫,几首清新明快的纯音乐弥散在空气中。
不过在画室大多数人的耳朵里,这不过是些千篇一律的催眠音,他们恨不过赶紧画完了事。
当然,苏阳是例外。
这位嗜画如命的少年一个人坐在窗边,像个远离喧嚣尘世的修行者,他画的太过投入,早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全然没有发现林静凇蹑手蹑脚,弓着身体,正在慢慢靠近。
“哇,你的铅笔为什么有这么多编号呀?”
“哇,你怎么分得清纸的正反面呀。”
“哇,你手怎么这么黑呀。”
“......”
苏阳被他一连串追问轰炸的晕头转向,不禁有些恼火,他咽了口唾沫,像个年长的慈祥老爷爷,回答林静凇的智障问题,耐心也在一分一秒之间消耗殆尽。
终于,在听到林静凇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居然只有三个字“还可以”
他终于爆发了,一个毫无绘画常识的人,也配评价他的画,他不耐烦的回过头,想看看这号奇葩究竟长什么样子。
林静凇还在仔细观摩着他的画,眉宇间全然是专心致志。
她歪着脑袋,嘟着嘴,手指下意识的比划着,苏阳锋利的目光撞到她的脸,像是撞在了一团棉花糖上,突然软了下去,怒火早已不翼而飞。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电流般的感觉烧灼着自己的身体,进而是痒痒的酥麻感。
后来的许多年,苏阳仍记得这一眼,像是一张泛黄的电影海报,再拿出来时,仍忘不了当时的兴奋激动。
姑娘烫过的长发披在肩上,微微卷起的发梢泛着深褐色,和心形的耳坠遥相呼应。
几抹空气刘海不规则的贴在额头上,将细眉遮住了大半,高挺的鼻梁和鹅蛋脸擦出大片阴影,藏着伶俐乖巧。
针织衫的空隙里,依稀可见一条项链爬过凹凸有致的锁骨。
他呆呆的望着林静凇,一动不动“怎么啦,我说的不对吗?”
林静凇丝毫没有意识到苏阳的窘迫,又把身子往前探了一大步,淡淡的奶香味钻进苏阳的鼻子,随之而来的还有愈加强烈的心跳声。
“对..对”苏阳哪还有心思纠结这个问题,他感觉自己的脸开始不受控制的烧了起来。
“呀,左边是你画的?右边是临摹的?”林静凇突然大喊一声,手舞足蹈起来,惹得其他人纷纷侧目。
苏阳最害怕大惊小怪之人,他不停的点头“是是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哇你真的好厉害,我还以为右边是你画的,左边是临摹的”林静凇砸吧着嘴,眼珠转来转去
“说”她拿起旁边的削笔刀,慢条斯理的抵住苏阳的下巴“为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
她看着已经涨成猪肝脸的苏阳,愈加得寸进尺。
“害羞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苏阳长舒一口气,似乎犹豫了许久。
“因为我是左撇子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静凇扔掉水果刀,笑得蹲在了地上。
“怎么,很好笑吗?”苏阳实在搞不明白,这位姑娘为什么要来找自己的麻烦,若不是看在她有几分姿色....想到这,那种不自在感又卷土重来。
“现在我承认,你画的太好了,我也想和你画的一样好,不如你教我吧。”
林静凇一本正经的看着苏阳,眼神里充满了企盼。
苏阳猜都能猜得到,眼前这位学生的绘画基础基本为零,他本想张口回绝,可不知怎么的,拒绝的话始终说不出口,反倒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智商低呀,一般人教不会。”林静凇吐吐舌头,“我叫林静凇,你呢?”
“苏..苏阳。”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来教我”林静凇拍拍苏阳的肩膀。
苏阳的理智早就呼呼大睡,他木讷的点着头,算是答应了。
“嘻嘻,开心。”林静凇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从外表上看,苏阳实在是个“不艺术”的人,他留着简单的寸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淡蓝色夹克被洗的发白,连腿上的牛仔裤都规规矩矩,找不出一个破洞。
他对着石膏像一次次重复描线,黑白灰成为他生活的主流,眼睛,眉弓,颧骨,嘴唇,形形色色的众生面孔在他笔下变得惟妙惟肖,熠熠生辉。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旁的林静凇,正在瞅着一摞大山般的画纸发愁。
在来这里之前,她唯一干过和绘画沾边的事情就是画漫画,那纯属是无聊的消遣,自得其乐而已。
可如今却要对着几个枯燥的几何形体挥舞铅笔,排着无穷无尽的线条,有时她实在很郁闷,为什么她的线永远都画不直,找根尺子一连不就好了吗。
她感觉自己快疯了,在无数次的练习仍然未果时,恨不得把所有的画纸都撕成碎片,磨成齑粉。
可不知怎么的,每次看见苏阳认真专注的侧脸,林静凇心中那头狂野的野兽就像是被打了镇静剂,立马安生下来。
若干年后的林静凇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她看见青春裹挟在奔涌的时光长河中,那些遇见的人,经历的事,痛苦的心情,都支离破碎的散落其中,像是被打乱了顺序的黑色胶片。
她看到自己曾和染着金毛的年级老大挥拳相向,搅得半个学校都不得安宁,也曾在大雨瓢泼中搂着失恋的闺蜜痛不欲生。
还曾在无数个孤独的深夜坐在Bar的吧台,看着舞池里放浪形骸的欲望,饮下一杯杯高浓度的长岛冰茶。
可留给她最深印象的,却永远是这样一幅画面,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细碎的方格,将专注画画的少年罩在其中。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亮,不经意的一瞥,透露出骨子里的倔强与执着,把林静凇的心也罩在其中。
她觉得,安安静静看苏阳画画,是一种莫大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