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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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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白山,苏阳第一次见到了雾凇的模样。
它们附在两岸的松林身上,鳞次栉比的镶嵌在一起,像是一件精心锻造的华服。
它们爬满枝桠的角角落落,呼吸着氤氲的薄雾,与碧波荡漾的天池遥相呼应。
玉树琼花,恍若仙境。
苏阳支起画架,摆好画板,把钉枪和调色盒拿出来,用画笔在调色盘上蘸蘸,然后深吸一口气,投入到自己的世界中。
霎时,苏阳已完全与天地形成了共鸣,他钻进画纸里,成为二维世界的造物主,山与林,水与雾,雪与凇,光与影都在他手里变得熠熠生辉。
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刻,也是最解脱的时刻。
二十多年来,苏阳对画画的痴迷只增不减,在他灰蒙蒙的少年时代,画画是他窥视理想国的窗口,是他逃离世俗世界的唯一通道。
他曾经无数次想到死亡,却活生生被一个姑娘生拉硬拽了回来。
这个姑娘就像白颜料,无论多美的颜色都离不开它的调和,她迅速渗透进颜料盒的每一个方块里,也搅和进苏阳平淡无奇的人生。
从此天翻地覆,一发不可收拾。
林静凇觉得,自己人生的最大意外,就是栽在了苏阳手上。
在所有人眼里,林静凇就是叛逆少女的代名词,不过她自己可不这么想,除了吸烟喝酒,打架纹身,夜不归宿,谈了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她的花样年华里,似乎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需要很多很多爱,来给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缝缝补补,最后变成一个打满补丁的脏玩偶。
在林静凇从小的记忆里,家庭的概念显得模糊又疏离,父亲脾气暴躁,嗜酒如命,每次她回到家里,面对的都是一团糟。
无端的责骂夹杂着酒瓶摔在地上的炸裂声,林静凇像避瘟神一样,大气不敢出。
不料父亲总是能从鸡毛蒜皮的小事中发现林静凇学坏的端倪,然后揪着她的头发,摁到墙上用力扇着耳光,直到打累了,才骂骂咧咧的踱步走回房间,再把房门重重的摔上。
家里的温度宛如冰窖,林静凇喜欢用被子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乖巧的小脑袋,她蜷缩着身体,度过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夜。
有时她那个长着一张驴脸的母亲也会回到家里,在林静凇的眼里,母亲的驴脸永远耷拉着,好像大家都欠她几千万似的。
若是一家人难得吃饭,母亲的玲珑小嘴便成了一挺机关枪,疯狂扫射,将讽刺和挖苦毫不留情的倾泻在父亲身上,误伤到她的女儿则成了常有的事。
“静静这么不争气,你说像谁,摊上这么个女儿,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林静淞的母亲在一家大型奢侈品店做销售,说的通俗点就是服务员,八卦这里进出的每个男人则成为她每天最大的乐趣。
她看见挥金如土的中年男人领着袅袅婷婷的年轻小姑娘钻进豪车里,那些男人头发梳的笔直,发蜡恰到好处的均匀抹开,西装笔挺,消费时连脸上的皱纹都不抖一下。
她的视线被黏在两人远去的地方,整个身子也变成了一尊雕塑,只有眼睛不断冒出绿莹莹的光,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变成许久未进食的饿狼。
她喜欢和同事们唧唧歪歪的吐槽生活,有时也会幻想不切实际的玛丽苏生活,但阶级固化之下的社会断层,往往会使一个人的人生格局变得无比狭隘,就连欲望也是克制的。
比如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收藏LV的手包,Dior的唇膏,Chanel的香水,Gucci的皮革手袋以及Prada的丝缎礼服,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供奉在衣柜里当宝贝,殊不知这些产品真正的目标客户,丢掉它们就像丢一件垃圾那样随意。
不得不说,林静凇的母亲是一只虚荣心爆棚的井底之蛙,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的丈夫毫无长处,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出落的越来越亭亭玉立,心头突然有种无名的东西开始燃烧,若是自己还在二八年华就好了,岁月是把杀猪刀,一刀一刀割下韶华,只留下痛苦和绝望。
这天夜里,时针已绕了钟表一圈。
大概凌晨一点左右,林静凇慢腾腾的把钥匙转了两圈,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钻进家门,然后撞在母亲坚实的臂膀中,犹如撞在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上。
林静凇穿了一件镂花的连衣裙,头发披散在肩上,发梢末尾微微翘起,露出些许烫过的痕迹,这是那个年龄最时髦的梨花头。
她脸蛋红扑扑的,两条眼线崎岖蜿蜒,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幼童,嘴唇的颜色也格外醒目,在黑暗中泛着光。
林静凇低着头,望向脚上那双精致的小皮鞋,突然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身上的酒味蓄势待发,开始弥散在空气中。
“你喝酒了?”这位驴脸母亲往前走了一步。
“嗯....同学过生日,喝了一点。”
“同学,男的女的?我发现你现在可真有魅力。”
林静凇受不了她阴阳怪气的追问,又不想和他吵架,只得慢吞吞的回答“女的。”
“我看像是男的吧”驴脸母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满脸轻蔑。
“没有”林静凇不卑不亢的回答,但隐约夹杂着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看你像是谈恋爱了。”驴脸母亲摇摇头“整天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可管不了你,等被你爸爸发现,打断你的腿。”
她叹了口气,摆摆手“睡觉去吧。”
“我真的没有谈恋爱”林静凇慌慌张张的解释着,心里却如释重负,一路跑进自己的小卧室。
直到她洗漱完毕,熄了灯,钻进被窝里,才露出一丝饥讽的笑,嘴里吐出两个字“才怪”
林静凇第一次和男生约会,是十四岁的夏至。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前面男生的腰,湿漉漉的长发蹭的脸颊一阵刺痒,沐浴液的清香散发在空气中。
树影婆娑下,蝉鸣声不停钻进耳朵里,炙热的阳光把大地烘烤成一块九成熟的牛排,也把林静凇变得愈加秀色可餐。
她希望时间能永远凝固在这一刻,让生命在喧哗中无尽绽放。
可惜美好总是与林静凇背道而驰,突然有一天,单车少年的后座上坐了一位更好看的姑娘,于是在一段堪称奥斯卡影帝的表演过后,林静凇突然明白了。
十字开头的年纪里,承诺都是最扯淡的玩意。
分手后的第三天,林静凇爬上学校的天台,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根ESSE,耳机里兀自播放着几首烂俗的情歌,大块大块的余晖倾泻下来,流淌在校园的每个角落。
香烟从鼻腔不听话的跑出来,呛得林静凇一阵咳嗽。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与钢筋水泥的城市格格不入,没有人理解她需要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想干什么,他们充当着猎人的角色,想把自己这个怪物钳制在规则的牢笼中。
他们把林静凇从人到怪物的异化过程用叛逆二字简单概括,这真是个可笑的说法。
在林静凇看来,叛逆不过是父母老师给孩子们贴的标签,自己一没有反社会,二没有反人类,仅仅因为特立独行的个性就成为同龄人的异己,这未免太过可笑,也太过荒诞。
再说,自己生来不过是一张白纸,染成什么颜色,决定权也不全在于她,还在于她那两位“尽职”的父母。
思绪突然被指尖的刺痛打断,香烟已快要燃尽,她恼怒的甩甩手,一种孤独在心底发酵开来。
恍惚间,自己已置身汪洋大海之中,夜幕像一个巨大的锅盖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潜入海中,猛呛了几大口水。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看见万丈高空中闪耀的星光,是那样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她的灵魂从躯体中抽离出来,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低声吟唱,她飘荡了千万年,终于找到了共鸣
倾听者叫苏阳,也是一个异化为怪物的人。
苏阳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他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从学校到家再到画室。
如果从高空俯视这条轨迹,就像一个标准的三角形,它足够稳定,也足够一成不变,乏善可陈。
他时常背着书包,低着头,不慌不忙的在熟悉的路线上挪动,塞在耳朵里的白色耳机线一直延伸到上衣兜里,他听民谣,喜欢马頔和宋胖子,也喜欢雷子和陈粒,最近又对陈鸿宇情有独钟。
如果自己的人生是一幅完全用象牙黑绘制成的油画,那么至少该有些应景的音乐。
苏阳这样想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直到一辆摩托擦着他的身体飞驰而过,一句骂骂咧咧的“神经病”飘了过来,夹杂进歌词中,在耳边隐隐作痛。
这个词让他想起小学五年级那年,他第一次向全家人提起自己的梦想,他不想当科学家,也不想当CEO,他站起身来,一脸严肃的盯着饭桌上的炸鸡腿,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毫不犹豫的决断。
“我要考全中国最好的美院。”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炸的一家人好久反应不过来,许久,母亲才忐忑不安的问道:“美院,是干啥的。”
“就是....就是画画的大学。”年幼的苏阳拼命组织着语言,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学画画的。”
“那能找到啥工作呀,当个美术老师?”母亲眉毛一挑,嘴里不停咀嚼着食物,看都没看苏阳一眼。
“哎呀我说,阳阳还小,不懂什么工作不工作的。”奶奶不停给苏阳夹着菜,筷子和嘴都没停下,“只要阳阳喜欢,奶奶都支持你。”
“阳阳乖,这不是啥正经营生,再说咱家就没出过画家,要不你换个梦想”爷爷也插了一句,憨憨的笑起来,“别惹你妈妈生气。”
“梦想还能换?”苏阳目瞪口呆,“老师说了,梦想是要跟自己一辈子的。”苏阳撅起嘴,“没出过画家,难道我就不能当第一个吗。”
“行了,您就惯着他。”母亲不满的瞥了奶奶一眼,又用筷子拦住了正准备夹炸鸡腿的苏阳,“还学会顶嘴了,屁大点孩子,懂什么叫梦想不。”
母亲伸出头,对着苏阳,一板一眼的说“梦想,就是做梦时候的瞎想。”
苏阳也来了气,双手叉腰,做起了鬼脸“我就是要当画家,气死你。”
“胡闹”父亲狠狠的把碗一摔,“你有本事再说一句!”
苏阳一屁股坐下来,缩着脑袋,大口大口的扒饭,不再说话,豆大的泪珠却不争气的落下来,一刻不停,吧唧吧唧。
十六岁那年,林静凇打算离开这个家,中考过后,大家各奔前程。
她没有继续读书的意愿,只想一味逃离,远走高飞。
自此居无定所,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