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临夜冷于秋》西岫

4、四

　　回忆就像一口井，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深。
　　光线细枝末节的变化也能被轻易捕捉，因为天香殿里是见不到阳光的，少女画夜一度疯狂崇拜的那个女子，仿佛只用一回眸的瞬间就倾倒了天下众生。她的肌肤苍白无血色，她的容颜冷漠而艳丽，她是嗜白的鬼魂，从泛着微光的萤石湖面上升起，自跳自的舞，自顾自的影，世人于她是无所谓的存在。
　　丑陋粗俗的神婆变成优雅高贵的巫女，唯一不变的是她们赤脚跳舞的习惯，向神祝祷要真诚，赤脚，素面，散发，白衣，画夜从没有见过神是什么模样，但她已被天香殿巫女一场莲花盛宴般的占卜震慑住了，巫女颀长的脖颈弯曲成天鹅弧线，她冰冷的眼眸可以被某个地方那样动情地吸引。画夜顺着她的目光，抬眼望神所在的地方。
　　天香殿主人从幽深的黄金座椅里站起来，挽起巫女的手，群臣俯身，黑暗里寂静是如此沉重，每人敢吐出属于活人的那一口气，作为巫女的她却走得轻盈，如同东风中盈盈飘去了一朵水莲花。他们低声说：这就是我们的巫月大人。
　　那是东苏将她带入闻香教第十个年头的事，她慌里慌张地梳洗，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把刚熏好衣服扯成一团。东苏见她耳根红得发亮，无声地笑了，而她抬起头时，他又一如往常地冷漠。画夜鼓起勇气问：“这样子好不好看？”东苏捋了捋胡须，上下打量一番，“嗯”了一声，便转身吩咐侍女引画夜去天香殿拜见教主。
　　画夜心里畏缩，大声道：“我不去见教主！”她话音未落，东苏已掩住她嘴巴，低声笑道：“你若是能胆子再小一点，话再少一点，我也……”却久久未说出个所以然来。画夜仰面看见东苏瞳孔里自己的影子，心里涌上希望来，拽住他的袖子问道：“也什么？”东苏微笑不语，她噘起嘴，“也少点麻烦是不是？”东苏笑说：“你知道就好，为了你的事我没少受罚。”
　　画夜松了手，她想起初来闻香教时领教了教主的威严：东苏突然带回一名身份不明的女童闹得天香殿上沸沸扬扬，一干香主看不惯东苏行事，合力上谏罢免他盟主职位，而东苏直属的芸、楠、沉三部则坚决反对，更提出江北六省纪律松散漏洞百出之病，惹得积怨已久的两派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黄金宝座里那人以手支颐，始终未曾参与到争论之中，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头顶，越过重重黑暗，仿佛心从未在地下停留过。然而每个人都不知道教主是不是在看自己，他在想什么，他永远隐身于黑夜，身边站着一袭白衣的巫月尊者。
　　“你又想什么去了？”东苏已整理好衣袍，背着手站在门外。
　　“我想起来你受罚的事了，在天香殿门槛上跪了三天……”少女画夜又痛又怜的笑，宛如西天一片霞光。东苏锁眉：“这有什么好笑的。”画夜想，他受的苦都是替她受的，垂下头去，禁不住满心幸福，却又难过得要落下泪来，然而她发誓不再哭的。
　　“走吧。”
　　回忆就像一口井，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深——你不知道从哪个细节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生命是从一件大事跳到另一件大事，仓促又无奈，但当那些细小的水波一叠叠拍打着井壁，从回忆里浮上来的时候，又是无穷无尽。
　　樵子小屋里的画夜想起来，就是进入闻香教的第十年，她重新开始练舞，五年后巫月尊者的一次占卜令闻香教在嘉定的起义失利，满人朝廷大举屠杀江南百姓，教主下令重设比舞台，使得她能够走到巫月尊者面前，与她心中神一般的存在公平地比试一次。那次比舞之前，她的心中只有舞步、节拍，有时她在廊中走过，巫月尊者就会叫她，那冷霜一般的面容融化在一笑之中：
　　“画夜，是吗？你这么努力，我也紧张起来了。”
　　“啊？”画夜还在那一笑中发愣，白衣女子已如流云飘过。
　　天香殿黑石铺就的地板上，白鹤双舞。画夜身着及地长裙，她特意以奇楠熏衣，从容地走到教主座下，盈盈拜了下去，她克制自己不断发抖的身体，调匀呼吸，从此刻起，她再也不是需要别人来决定命运的弱者，她将走上天香殿至高尊者之位，即便是神女禾衣也不可以，不可以阻挡她前进的脚步，毕竟她受了那么多的苦。
　　比舞七日，画夜看过了禾衣的舞，宛如黑里的蝴蝶，轻盈依旧，她知道自己要失败了，而一场角逐才刚刚开始——
　　“教主，画夜小姐功力不凡，我请求最后以凌波一舞与画夜小姐决个胜负，若她能在‘洛川’上胜了我，我便心服口服。”禾衣拜道。
　　她的脚是不能露出来的，虽然它们可以跳舞。
　　“那么就请画夜小姐显足，”等待许久，画夜不能动弹，禾衣面上平静无澜，“画夜小姐不必为世俗礼法所拘，为神的祝祷便是要诚心将最美好的献出。”
　　“我……”
　　东苏上前，将画夜护在身后，冷然向禾衣道：“画夜自小缠足，我看这洛川之舞不跳也罢！”
　　“哦？”禾衣一笑，“原来东大人喜欢小脚？”
　　“我可以跳！”画夜从东苏身后走出，她抿着笑，像抿着洛川的梅花月山的东风，她绑起裙子，露出小腿和她根本不敢看的双脚，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促狭的、鄙夷的、猎奇的。画夜在黑暗中翩翩起舞，黄金宝座上忽然响起了寂寞的掌声，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终获胜的理由竟是：
　　“跳得好，跳得好，残废要跳舞恐怕比常人难吧，算画夜小姐赢了——本教封画夜小姐为新的巫月尊者。”教主拍着巴掌，他的声音轻软如雾，却能远远地传送出去，他说，“画夜小姐请来我座边。”
　　画夜站着没有动，“残废”两个字听得扎耳。
　　“真不懂事，”教主笑说，“东苏送她上来。”
　　还是那温暖的大手覆过她手背，牵她走上黄金宝座，画夜惊慌地看着那宝座中的人从黑暗中探出半身，他苍白无血色又过于年轻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仿佛从未见过阳光，他自身也能在黑暗中微微发亮。东苏沉默着将她交了上去，随后是衣袖摩擦，众人安静退去，漆黑的天香殿里只剩下教主与画夜。
　　“从此以后你不必叫我教主，我的名字叫敖斯羽。”教主从宝座上走下来，玄衣如水倾泻下地，“在东苏对你失去兴趣以前，我都会好好待你，别怕，你看我已经叫他们退下去了，你说老实话我不会怪罪你。”玄衣中伸出一只白手，手中不知何时拈了一叶兰草，他低头玩着，专心致志，一时间只有画夜的呼吸和心跳声。
　　画夜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黄金座下，空无一人的黑石厅堂，当时她站在那里，一心想要看清黄金座上的人影，当真走了上来，她却又觉得孤单可怕。东苏，东苏在哪里？
　　“不要找了，”敖斯羽低声笑道，“我很奇怪他是怎样让你们迷恋上他，又甘心亲手把你们交给我，这样培养无用的亲信不是很傻么？”他走到她身边，冰凉的手指勾过她下颌，他身上是扑鼻而来的夜香，就在十五年前正月二十九日夜里，她曾闻到过这种味道，那时候东苏对她说“以后再也不见”，这味道是令人窒息的香，愈冷愈香。
　　“我没有……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画夜勉强自己迎上他的俯视。
　　“那东大人想必也没有告诉过你，成为巫月尊者就要全心全意为神服务，不能与教主以外的男子交谈，否则就处以火焚之刑？”敖斯羽看着画夜惊惧的面色，忽然绽容一笑，“你愿不愿意相信我，风筝只有断了线才能得到飞鸟的自由——分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的脸近在咫尺，冷冽的气息吐在她脸上，她想，不能就这样放手，都已作出这么多努力。
　　画夜推开敖斯羽，大声道：“什么自由，只有任凭你摆布，以前就是这样，我是为了抓住自己的命数才来到这儿，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
　　“伤痛都可以忘却，分别不算什么，”敖斯羽闭上双眼，长叹道，“只有身体上消不去的伤永远跟着你，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他睁开眼，瞳中尽是哀悯，“命数本无公平，来到了就只有接受。”
　　画夜瞪着眼，难以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一个掌握千万人命数的闻香教主口中说出。
　　很久以后，画夜在渭水上望着最后一批龙涎香倾入滔滔江中，她只是紧紧了披风，远方荒村烟树诉说着古都长安的没落，而传说中的闻香教天香殿正是与古都一起没落的，它消失在一场大火之中，彻底焚灭了闻香教主孤独的背影。
　　在此之前，画夜遵守对东苏忠诚的诺言，东苏只要她做一件事，就是更改占卜结果，重新向江南发兵，盘龙柱投下深重阴影，切断了所有人的目光，那里孤独者手执卜蓍，一站便是数天，最终发下了出兵的命令。
　　命令发下之后，屯聚洛阳的闻香教众在伏牛山中修筑栈道，东苏对画夜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洛阳。”
　　“回到洛阳之后呢？”
　　“等江南起义成功了，我们都可以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好。”
　　“那时我们在伏牛山中筑几间房子，用篱笆围了小院子，种些菜，种些花，养一群鸡鸭——只要你喜欢。”
　　“我都喜欢。”画夜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