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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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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里漏声,更催人心慌。
金刻雕菱的铜镜挂在画帐之中,梅、兰、竹、菊四向投影,比不上美人晚起尚未梳洗的容颜。九孔兽头贴着冷冰冰金属游上来的是香料消融成的烟雾,浮起一层宛若纱罗的迷幻。整日要做的事只有熏衣,十几年来未曾改变,熏笼上妥贴地放着纯白如雪的衣裳,并非舞女之罗绮,而是将军之战袍。
闻香教属下江南七省香会东盟主的衣服从来只有白色,无论朝议夜行,他是谨慎的人,穿衣方面却很固执。独坐停云楼专为东盟主典衣的前朝遗老之女画夜从来不受下人待遇,她伺候衣服,侍女伺候她。
放下的湘帘一格格分开日光,少女画夜身着薄翼轻蝉,熏衣楼所有侍女赤裸着她们光洁双脚,轻盈柔软地行走,没有一丝声响。这空中楼阁也似的地方,唯有画夜不肯露出她的双脚,她整日长裙及地,无论寒冬酷暑。那一层一层遮掩起的身体日益丰满,画夜本以为停云楼里的时间不会走动,永远停留在她七岁初来那年。
七岁裹脚已太晚了,不得不折断细小的骨头,那些小骨头像画夜天真无忧的童年,一寸寸断裂在七岁女孩瘦小的身体里,此后每夜睡梦中她还会被自己的哭喊惊醒。
父亲是前朝大臣,官居翰林院修撰,清军入关前举家逃难,从北京逃到洛阳。
父亲隐姓埋名,发誓终身不仕。然而除了笔墨功夫,父亲什么也不会。母亲知州之女,原本是金玉锦绣伺候着的官家小姐,战乱一起,娘家人四散奔逃,早已无迹可寻,她绢细柔嫩的手指开始触碰冰凉刺骨的水,学会洗衣做饭清扫整理,上至屋棚漏雨下至地板朽坏,无一不是母亲亲自治理,她光润秀美的额头很快布满皱纹,纤纤如玉的手放在围裙上已与仆妇没什么区别。画夜记忆中母亲面容模糊而温柔,仿佛隔了一层月色,她站在遥远疏离的山角,凛冽山风吹起她飘渺孤独的衣裙。
母亲的身体僵硬,触手及骨,她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半月,终于撒手人寰。画夜躲在门外,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父亲请来的神医——一个浑身上下缠满大颗檀珠的异样女人,她皮肤黝黑,满脸横肉,鲜艳晃眼的衣服要被她肥大的身躯胀破。这样一个女人仿佛有无穷能量,她从一进门就念念有词,时不时对母亲大喊大叫几声,她跳上跳下,手中拿着铃铛乱摇,那铃铛声音尖锐清脆,一下子吸引了画夜的注意力。
从来循规蹈矩的父亲,对待女人一如对待贱奴,母亲任他呼来喝去,已成为理所应当的事。然而对待这异样女人,父亲却好言好语,神色间颇有敬畏。女人折腾一番,屋里屋外都洒上味道刺鼻的“神水”,鼓着腮帮子收了父亲的钱,大模大样离去。
母亲出殡那天,小小画夜跟在仓促置办的黑色棺木后面,一直跟到下葬,棺木落进巨大的方坑里,一声闷响。
那时候,她只是顺从地过着日子,顺从父亲,顺从天命,也从未想过十九年后,她从熏笼上取下东苏的白衣时,那始料未及的余香和着空气里的尘埃冲上双眼,不由自主会滴下泪来。
她有白嫩如藕的双脚,有玲珑饱满的足踝,有纯洁无瑕的面孔。她什么也不知道。
画夜久久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若是有一天,像父亲这样高大自负的人也会弯下腰来毕恭毕敬地对自己说:“多谢大仙”,那是多么风光体面的事啊。直到母亲出殡那一天,画夜仍然沉溺于神婆口中回环诡异的乐曲,她等待着神婆的到来。
神婆手舞足蹈,她有一张肥胖黑黄的脸,脖子上挂着长长的木珠链子,每一个剧烈抽动的动作都会带来满身金箔银箔哗啦啦脆响,如同风洗树叶。神婆在临时架起的台子上折腾了半天,周围围起三层人墙,画夜看见他们半张着嘴,表情呆滞,也许他们能站一辈子,只要神婆跳舞,跳舞,跳舞。
神婆摇了摇手中铃铛:“昊天苍茫魂去兮,蹈祝阎王以寿祥。鬼门糜郁勿流连兮,速归新位以安阳……”
清贫院落,布衣素食,丧母的闺中少女仰望天边的一颗星,在夜色降落以前,她会乖乖地坐在床边穿针引线,秀嫩双手已变得粗大,母亲留给她的顶针带在拇指上,坑坑洼洼,她发现她如何努力也填不满那些坑,母亲的,父亲的,以及陌生人的。有时她会背靠床栏,等待月穿朱户,洗脱她一身的疲惫,父亲只能靠为寺里写字过活,家务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父亲的学问大,思虑周全,不是画夜能理解的,然而家中一日不如一日了,画夜用米缸里剩下的最后一层粗米蒸好饭,手在布围子上擦了擦,端饭到父亲嘴前,伺候他吃完。父亲吃得很慢,优雅闲适,他不曾受过这样的苦吧。画夜望着他,藏在半白胡须下的嘴咀嚼着最后一粒米的滋味。父亲被她盯得难受,说:“你快去做事吧,发什么呆。”
“爹,没有饭了。”
“哦。”
“……您为什么不去做官?”
父亲抬眼,朽木雕成的脸孔忽然被一张无形的网收紧,所有皱纹深深陷入骨髓,死人般的脸,唯有一双眼从淡漠中复活,疯狂啮食着女儿单纯的表情、话语,直到把她吃得只剩茫然。因为这一问,他觉得自己又站在当年高悬明镜的庙堂上了,他曾经这样拒绝过新军的招降:“生为汉臣,死为汉鬼!”默默无闻数十年过去了,女儿递给他一根救命稻草,复活的火焰燃烧着他这根朽木,他双眼突出,咬着牙说:“生为汉臣,死为汉鬼!”唇齿余香,他意犹未尽,“生生世世不做鞑子走狗!”
画夜什么也没说,她衣服底下藏着上街买菜时用一匹丝换的占术书,书不知被多少人摸过了,上面留着菜汁、手印,画夜的身体和旧书只隔一层布,她心里怦怦直跳,不是厌恶,而是窃喜,终于找到了成为神婆的途径。
七岁那年正月十五日夜,红彤彤的灯笼由月山寺寺门进进出出,流水一般,父亲照例出门去了,画夜一个人打着赤脚偷溜出去,穿过小街,一路小跑,日里喧哗叫卖俱已沉入夜色。小街尽头曲折的土路将她引向山皋上灯火通明的寺院,四下里天地漆黑一团,她一边仰头看着顶上那红光灿烂,一边跑过冷硬的土地。
父亲这几日不知在忙什么,画夜得空便去月山寺后听和尚讲经,并非她对经文感兴趣,而是那本占术书上许多都与经文内容有关。月山寺始建于元代,自建立日起便收留了许多落魄文人,建寺那位先贤恐怕没有想到,四百年后的月山寺再次成为守节文人的避难所。由于寺中俗家弟子居多,也对外开放,每逢节庆便热闹起来,画夜听经之余,玩心一起,便跟在香客后面,听他们讲些江湖里的事,这些人也能拿出些稀罕的玩意儿,满足画夜的好奇心。
画夜第一次遇见东苏亦是在月山寺,月山寺后禅院的墙根下。
她照着书上所绘的姿势,一遍遍练习,她踩着没人听见的鼓点,舞着未曾织出的云纱,书中每个小人身上写的字她都找人问出了,记牢了,她绷着身体,努力用手向后够地,正月以后,她就可以熟练地将这些动作连起来。
“你这样可不对,应当先练气后练功。”一个白衣白袍儒生打扮的人从墙头跳下,这情景十分诡异,惹得画夜笑了起来,肋下岔了气。白袍儒生一张长方脸,颌下一绺长须,身形颀长,夜风吹着他空荡荡的衣袖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白袍儒生见画夜笑得软倒在地,不由皱眉,“你这个小姑娘,我跟你好好说话呢,要不是一连七天你都在这里刻苦练功,你以为本人会出来指点你么?”
“什么叫练气?”画夜缓过气来,睁大眼睛问。
“练气就是……你不是偷听了月山的心法了么,连练气都不知道?”白袍儒生走上前来,抓过画夜的手腕,眼里露出惊诧神色,“你没有内力?”
画夜脸上一红,用力甩开他的手,却甩不拖,嘴里嘟囔:“什么内力外力?我就是在练……练祭祀乐舞。”白袍儒生表情依然严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却愈发惊诧,他放开画夜,蹲下身来,盯住画夜问个不住,问清楚后又哈哈大笑。
“这样练了半年了,你倒是个认真的孩子,”白袍儒生温声道,“你好好练,叔叔也可以帮你,包管叫你父亲刮目相看,甚至月山寺的祭祀都可以让你来跳舞。”看着画夜越来越亮的眼睛,白袍儒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画夜退了一步,神色忽然坚决:“不行,我发过誓,绝不依靠任何人。”
白袍儒生一愣,随即笑道:“小小年纪,口气可不小。”
“我是说真的。”画夜噘起嘴。
“你要想清楚,不依靠任何人也就是你要完全依靠自己,除了你的双手双脚,一切外象都是虚空渊薮,无论别人是否真心想要帮助你,在你这里,都应该是假的需要警惕的。不依靠别人,你就得日日活在如履薄冰的谨慎和烦恼里,凭你双手也许可以赚几个钱,但你不要以为有钱养活自己就是不依靠别人了,何况你现在根本养活不了自己。”
画夜望着白袍儒生,一时沉默,前院的热闹喧嚣隔着数堵墙壁远远传来,半边天空被忽然腾起的焰火烧成火红色,点点闪亮化作灰烬披洒下来,白袍儒生与她正对,他蹲着,她站着,因为这姿势使她不愿轻率回答他的问题。
白袍儒生见画夜语塞,笑着摇摇手:“等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我叫东苏,东西南北的东,苏杭的苏。”说罢纵身一跃,消失在院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