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临夜冷于秋》西岫

1、一

　　栈道是碗口粗的树木并排嵌进石壁里的，半年前新完的工，她小心翼翼地贴壁站着，栈道底下空空的，只有云气和流水。对面山坡枯草连片，时而露出黄黄的土地，她一路走来，边走边看，微阴的天气令她有些许不安，何况她是一个人。
　　这路，本该有个人陪她走，那个人走在外面，护着她，遇到美景，两人便一起停下来看。她虚空里一挽，吹过伏牛山百十个山头的云气就从她手底下溜走了，她心里有些不着底，抬眼看，蜿蜒不见首尾的灰色长龙从她脚底向前面的山坳延伸过去。
　　栈道的尽头应有一座小村子，被春天的颜色和气味装点着。
　　篱笆上爬满了打朵儿的牵牛花，一朵牵着一朵，恍惚是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在牵牛花架下讲故事，母亲原是名门淑女，说的都是些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什么兽头熏笼，八角宫灯，她对那些富贵人家的东西，一直怀着强烈的好奇。
　　“哎？”一个樵夫从山坳里拐出来，看见她衣袂飞扬地身姿，吓得落下了手中的斧头，她歉然一笑，走上前去替樵夫拾起斧头，那樵夫迟疑着不敢接，她垂目含笑，不曾画过的双眉仿佛凤凰展翅，她知道这双凌厉的眉震慑过不少人，打小算命先生也说过的，命克父母。樵夫由她将斧柄交在手中，痴怔的表情有一瞬间改变，她再看时，樵夫已憨厚地笑起来。
　　“姑娘，你可听说过，也是俺们打柴的，看仙人下棋，把斧头都给看烂了。俺刚才还以为你是仙人呢。”樵夫笑说道，她抿唇不语，樵夫撂下柴捆子，抹了把汗，在山壁边蹲下了，这一带在阳面，一会儿太阳露了头，不至于像山坳里那般渗人。樵夫叉着腿，胳膊撑着，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疤都刻入灰褐色的皮肤，如老树一般。她看得有些敬畏，启唇问道：“您在这山上哪里住？”
　　樵夫“嘿儿”一笑：“这一带要不是修了个栈道，嘿，谁来这荒山僻壤的，老汉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一片小槡林，那扒地的菜娃子倒不少。俺家在山口的阳泉村，姑娘来时看见过吗？”她点点头，樵夫道，“可别说，俺们村是伏牛山这片儿富足的了，你可知道有一个神仙教护着俺们村呢，逢年过节的，那些好心的神仙姐儿们就给俺们送粮食。可惜老汉俺从没见过……错把你当做神仙了呢，哈哈。”
　　“您说笑了，我是住在洛阳的，原来。”她想起旧事了，反正这老者懂得少，以后也不会再有纠葛，她反而能敞开心来说说话。思念至此，她与樵夫隔了三尺坐下，眼前雾气仿佛幻作种种旧日影像，她望着望着，不由得痴了。樵夫嘀咕一句“原来是住在老京里的啊，怪不得穿起这么流水似的衣服啊”，她也没有听见，那樵夫很高兴，又叨叨起村子里那点事来，两人各得其乐。
　　这般坐了许久，天要黑了，樵夫忽然问她是不是有心事，然后大笑自答出门在外哪个没有难处呢，他略显粗糙的下颚让她想起父亲，所以樵夫请她到阳泉村里住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不想受山里的风吹，一整夜或是更久，她曾经坐在自家墙头等母亲的魂魄回来，等了七夜，只有无边露水不知从哪里沁出来，又丝丝渗入她心里，父亲吟咏过的一句词从她心里显出来：东风临夜冷于秋。字什么的，她识得不多，平时背一些女戒，父亲说识得那些字就够了，男子识字尚且误身，何况女子。这句词她却始终记得，像停云楼的烟雾萦绕左右。她怀着怎样的心情想起父亲，她也不知，十九年来月山寺的一个佃户，她父亲，不知一个人过的好么。
　　“姑娘，你身子娇贵可受不起风吹，不如老汉。哈，俺们也得不起那些富贵病。”她跟着樵夫摸黑走进村子，出山口时她松了口气，双膝不住打抖，阵阵传上来的都是疼。樵夫不断地絮叨，她十分安心，那个佝偻的背影在星光中替她挡住凛冽的东风，这风将要吹开一片春光灿烂的天地，只是此刻它还那样生涩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