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覆我以华裳》朱倪

5、第二章 朦胧（下）

　　莫家客厅里。
　　“你这孩子！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莫家大家长四十来岁，配着副金丝圆镜，一袭黑色长衫衬得他十分的和逊儒雅。此时，他正无奈地把背往圈椅上靠去，右手手指轻轻地在扶手上轻敲，这正是他的确头疼得不得了时的惯常动作。
　　坐在他右手边的中年美妇穿着暗红的松身棉裙，虽是家常打扮，可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从容。尽管这时她也皱着眉头，可是一开口，仍是温温柔柔的：“少华，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搬家的！”稍稍扭头望了一眼闭目头痛的丈夫，接着说：“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不搬开，对两家都不好呢！”
　　下首站着的倔强少年虽然眉眼继承了他们的俊秀，但单从气质而言，表现出来的无所谓和任性，简直这两个斯文的中年男女毫无半点相似之处。“早就住在一起四五年，别人又不是不知道！”少华的脸上满是讥诮。
　　莫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唉！＂宁为人知，莫为人见＂你不知道吗？！再说，你以为我们是为了自己才搬走的？我知道你心里生气。你是怪我们过河抽板，以为我们不顾两家这么多年的情谊是吧？！傻孩子！我和你纪叔叔的交情，就像你和时远的交情是一样的！虽然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但始终是一条心。如今，你纪叔叔的生意也越来越大了，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咱们两家表面上分开了，实际仍相互携挈着，难道不比同时竖着两块耙心被人瞄着打好？！”
　　少华沉默了，低头想想，半晌开口道：“爹爹，姆妈，我明白了。可是，我真的不想转学。”
　　做母亲的叹了口气，说：“姆妈知道你为什么。华儿，你现在不转也可以，可是，你不要忘了，过两年你总要出去读书的。到时不是也得分开么？！再说了，你纪叔没有儿子，收了时远，也不仅仅是做养子的意思。时远比你大不了多少，现在已经跟着阿纪学着处理会里的事情，会里的生意以后一定是交给时远的。而且，”说到这儿，莫妈有点犹豫，仿佛不知道怎么表达，但心一橫觉得还是说透了的好：“我们瞧着那意思，他们倒是想时远长大了儿子变女婿……”
　　少华猛然一听，呆住了。这些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想过，可真的从母亲嘴里说出来，仍像是被人迎头敲了一棒似的。
　　少华虽然平时总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嬉闹性格，但真遇了在乎的事，那反而拗得不行。“那是你们大人的意思，谁知道以裳和时远怎么想！再说，不娶以裳时远就不对她好啦？不管怎么说，以裳还小着呢！纪叔纪姨总得等她长大了看她自己的意思！反正，这事，要我现在就主动离开她，不可能！”
　　想了想，接着说：“爹爹，姆妈，以裳还完全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这事，总得过几年才提得着。我也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总会做好我该做的，你们别担心。反正，你们别管我们的事，成吗？你们说的两家分开的原因，我明白了，不过，两家小辈的要好，谁不知道啊？一下子完全不来往，也做得不像。我搬到公寓里，也不每天往纪家跑就是了。”说着，又低了头，有点艰难的开口：“反正，姑姑老催，过两年我怎么也要出去了。这两年，我不想离开她太远。成吗？”

　　进了十二月，南国的天气不冷不热，这时节的阳光又好，空气又舒服。
　　“我回来啦！尾巴来了没有？”门还没完全打开，门外的人就气喘吁吁的大声喊道。
　　搬到纪园附近的公寓两年多了，每到周末，少华一大早就跑到天香茶楼等最新出炉的蛋挞。而则以裳则起床洗漱好了，早饭也不吃，换好衣服就往他公寓跑。一进门，首先一口气干掉四五只还热腾腾的蛋挞，然后才叽叽呱呱地说其它。
　　一打蛋挞而已，司机福伯要求过几次，说自己去就行了。少华当成没听见，仍然每次自己笑眯眯的去排队。这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两年下来，几乎都变成一个仪式了。
　　今天天气好，路上人有点多，所以回来得迟了些。一进家门，看见的就是以裳懒洋洋的趴在织锦沙发上，就着大窗透进来的阳光晒太阳，一边吃着红豆沙团子，一边翻着画报。蓝白条纹的海军裙裙边稍稍卷起，两只光溜溜白生生的小脚祙子也没穿，就那么反翘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几乎变得透明了。
　　少华正想要说些什么，看着那双小脚，突然间一口气有点喘不上来，顿时失声。
　　“哈！你总算回来啦！我都等你老半天了！买到了吗？买到了吗？”瞧见少华进门，以裳喜滋滋地跳起来抢他手里的纸袋。
　　少华扫扫沙发一角的空盒子，那是莫妈昨晚让人送过来的红豆沙花生面团子。“老天！你全吃完啦？你怎么也给我留几个吧？！”
　　“小气！你以前吃了多少我妈做的团子啊！再说，我等你那么久你都不回来，我真的太饿啦！”以裳笑嘻嘻地一口咬下半个蛋挞，再把手心里碎了的酥皮一把倒进嘴里。
　　“嘿！你吃了那么多，还吃得下吗？别撑着了！”少华有点担心地看着她把第三个蛋挞送入嘴里。
　　“嗯！你专门给我买的嘛！不能浪费了你的心意对不对？！”以裳乖起来，一开口就是甜甜的，特别能哄人高兴。任何时候，少华对她的娇憨都无法免疫，只能乐呵呵傻呼呼的由她爱干嘛干嘛。
　　“哎哎哎！又洒了又洒了！注意点儿形象！漂亮少女！”这小妞，那么大了，还和小孩子似的，酥皮屑吃得掉了一身。少华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想起她最新的绰号，忍不住又拿来取笑她，惹得以裳扑上来捂他的嘴。
　　以裳满了14岁后，开始不愿意大家把她当小孩子。可是她明明还是小孩子的心性，根本没什么大变化，仍然爱笑爱闹，仍然傻呼呼的实心眼，一点也没有一般少女的矜持。
　　有天莫妈和纪妈两人聊天，纪妈不无担心地的说：“瞧以裳这孩子，大大咧咧的，还一股子的孩子气！哪有一般少女的娇羞啊！”恰巧以裳进来听着了，老大不高兴，当即就噘着嘴说：“哪有！我那天在学校经过图书馆时，还听到背后有男生说：这个少女同学长得真漂亮！我是漂亮少女了嘛！人家也没说我是小孩同学……”
　　还没说完呢，一旁的时远笑得一口茶就喷了出来——哪有人这样自己夸自己的？！姆妈还指望她娇羞呢！
　　纪妈也掌不住又好笑又摇头：就这样，还说不孩子气呢！还漂亮少女！真是……
　　就这样，“漂亮少女”就成了以裳最新的代名词。
　　边笑边闹，少华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帮她将落在胸前酥皮屑拍掉，突然以裳就脸红了，缩了一下身子，扭着头小小声嘟囔：“喂！你手往哪里拍……”
　　少华霎时醒悟过来，呃，冤枉，我没想那么多……
　　不过，以裳脸红红，眼睛闪亮亮的样子可真是漂亮！她，真的已经长成一个娇羞的少女了。
　　以裳瞅了一眼少华看呆了的样子，更加不好意思了，忍不住抬手想推他一把：“你……”才说第一个字，少华就握住了她伸出的手腕，一把将她带进了怀里。
　　两人从小笑闹惯了的，以前也不是没被他搂过，可是今天，今天的拥抱和平时那种大大咧咧有点不一样——他的手势像是很用力，又像是使劲克制着让自己尽量轻柔一些，以至于整个身子都繃得紧紧的；他的喘息很重很重，他呼出来的气息很急很急，他轻轻贴过来的脸很热很热……
　　以裳觉得头有点晕，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涌出一种从来没有过心慌，可是那心慌中又漾出丝丝的甜蜜，那甜蜜而慌乱的感觉越渗越满，以致于她觉得自己像整个人都泡在一池有点深的温水里——那种漂浮的感觉有踩不到地面的失措，也有被舒服的温水暖暖包围，似乎踩入云层的轻盈。
　　少华就那么静静地抱着以裳，脸贴着她的脸，等待汹涌的内心慢慢平复。
　　冬日的阳光一点一点的移至他们身上，给两个人镀上了一层金光，而窗外，是明净的蓝天。
　　好像只过了几秒，又好像过了长长的一日，就在那一个拥抱中，以裳少女的知觉全部被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