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8、湾如初月月如眉6

　　烟台的街市热闹无比，午后的大雨停了，薄暮时天气便很是凉爽。街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而在这条街道的闹市区有一座简易的茶楼，莫笑芙在茶楼雅座已经坐了一个时辰。

　　在她这个位子，正好可以看见斜对面车马行里里外外的全貌。她打听过了，这家车行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家，她要等的人定会在此处换车歇马。而她此时倚着栏杆悠闲的模样，旁人看来似是在出神，事实是她真的走神了。

　　午时，韩秀才渡她过河后，也背着书篓进城，看样子是要去买卖字画。莫笑芙一上岸便挥了挥手与他分走两边，待韩秀才走远后，却朝巷子里一闪，几个轻悄悄的翻越又跟在了他后头。

　　只见韩秀才先进了一家画行，将自己篓中的几张画交予老板，收了老板四钱银子，转身离开时，一顶轿子停在画行铺口，一个俏丫鬟拦住了他，于是他又返身回去。

　　莫笑芙自画行右侧的巷子一翻，跃上房顶，连揭几块房瓦，找到韩秀才所在的房间。他正在给一位老妇绘像，这一绘就是两个时辰。她蹲在滴水檐上，倒没有教雨淋着，可仔细观察下始终看不出他有半分奇特之处。

　　两个时辰后韩秀才离开画行，此时雨已停了。他在西市买了一斤肉，五斤粳米，又进药铺抓了两服药。待他离开药铺时，莫笑芙进去，逼问老板半晌，终于发现这人的一个怪处——他买的是两服通络生骨的药，还有两瓶金创散。

　　再出药铺时，便已不见韩秀才的踪影。

　　莫笑芙长叹口气，理不清自己为何花了许多时间来跟踪这人，即便这人真是什么隐居的奇人，又与自己有何干？

　　黄昏时分，拆装车马的响声惊动了茶楼雅座上的莫笑芙。她猛地一惊，自己在这茶楼坐了一个时辰，竟然便发呆了一个时辰！

　　醒过神来时，往下一看，两个身着褐色束衣装，臂袖绣着青鸾印记的青玉阁弟子走进对面的店铺里。而后一驾青帆简易马车在店铺门前停下，马车里的人下来，将马和车换了新的，然后将青鸾旗换到新车上。

　　她微勾嘴角，将自己握在袖中的玉剑拔出一点。

　　青鸾凤旗——青玉阁的马车——这在别的地方绝对是强大不可侵犯的一个标志，但遇到了这位姑奶奶就要另当别论。

　　莫笑芙自于山西神池县第一次劫了青玉阁的车马开始，至今已连劫近二十次。她一路袭击青玉阁镖车，从一开始袭击单独的马车，到后来连车队也袭击，场面越演越烈，到昨日甚至引得堂主级人物亲自追击，十来号人跟着她跑了三四个时辰。青玉阁一级通缉令更连每个小村落都不漏过，连脾气最是古怪的“一步千里”独行镖霍殊都紧紧跟在她后面跑了。

　　她从不劫财，也不杀人，无人知她是何目的。而她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就是为了等这一驾马车。

　　青玉阁的这驾马车似乎有什么隐秘的任务，除了在车上插旗外并没有什么招摇的记号。一干护车弟子一部分护在马车周围，一部分散到人群中，也许还有功力高深者隐在她不可见之处。

　　马车行来时，莫笑芙下意识地向内闪了闪。这时店小二正要给她添茶，她险些撞在茶壶上。那店小二连连弯腰道歉。她不理他。之所以闪，是因为她看见马车旁立着一名青衣人。

　　江湖中无人不晓，青玉阁弟子统一着束衣装——那是一种外表看来微闪金属光泽、着时挺拔飘逸，其实却可以抵御刀剑的服装——而青玉阁尚青，堂主以上的束衣装是青色，副堂主为玉白，坛主为白，副坛主为蓝，副坛主以下皆为褐。

　　莫笑芙昨日才让个青衣堂主追到岔气，今日却见为这驾马车护卫的居然也是一个堂主！

　　青玉阁总堂居于福建泉州府，包括同在泉州的两个分堂，青玉阁在全国各地共有十七个堂口，每个堂口一个堂主一个堂副，其下还有视堂口规模而定的坛主和坛副。青玉阁虽堂口众多，分布全国，但多数都设在南方，且江北还有同青玉阁关系紧张的莫逝山庄把着，致其势力一直局限江南，难以发展至北端。而山东这一带早年由离天宫占住，自离天宫消失后此地仍是时常发生怪事，连朝廷都不大插足这一块地界，青玉阁势力离得就更远了。青玉阁在整个山东皆无堂口，但她却在烟台接连看到了两个青玉阁堂主！这绝对是一件大大的怪事。

　　莫笑芙再次探头向外，那驾马车正好经过茶楼，车边着青色束衣装的男子在这时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雅座。随后不久，她就认定今昨两天是这一年里最倒霉的日子，事实上是她没有料到，在不久以后她还会有更倒霉的时候。

　　就在青衣堂主抬头看她的时候，在她身边添水的店小二霍然将整个开水壶朝她脸上砸来！“哐啷”一声，水壶砸在空处，滚烫的开水四溅。她已从窗口一跃而出，拔剑刺去。

　　“叮叮叮叮！”四声清脆刀剑相击声在半空中响起，莫笑芙的玉剑与马车边斩来的黑铁刀一连交击四次。

　　四击过后，她只觉虎口发麻，显然她的内劲远不及此人。她一咬牙，狠狠一剑斩下。青衣堂主身形不动，只以单手握刀挡住玉剑。刀剑相击时，她的掌心被震得几乎失去知觉，玉溪剑险些脱手。她紧握剑柄借力斜飞上了马车铺的屋顶，却马上发现中了圈套——她立足之地的茅草屋顶被从底下刺来的四柄剑一齐拉开，四个青玉阁弟子执剑刺来。

　　莫笑芙胜就胜在轻功好，四柄剑未到之前她已经跳到另一个屋顶上去了。然后昨夜拆船的经历在此时重演，她每到一个屋顶，脚下房顶立即四分五裂。

　　街道中登时人仰马翻，“乒乒乓乓”声不断。看来今日非她袭人，而是被袭，昨日的萧二夫人必是早派人知会了这一列人马，只等来个瓮中捉鳖。此时早退为妙，但怀中布包中裹着的东西却滚烫无比，一再提醒，她所要之物确在此处。

　　莫笑芙眼角余光看去，只见青衣堂主跃在她对面的屋顶上，穷追不舍。此人内力雄浑，只用一手便稀松平常地挡住她用尽全力的数击，此刻拖着黑铁长刀在后紧追的模样实在可怕。

　　她的身姿轻盈，轻功在江湖上算得数一数二，这是为何她多次袭击青玉阁人马还能全身而退。除了霍殊和后来追了她四个时辰的青衣人以外，还从来没有谁可以跟得上她的速度。这个青衣堂主虽然追不上她，却也没有让她跑丢，这让她从此对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阁刮目相看。当然这与脚下那些算准了她落地时间和距离而一再拆除她立足点的青玉阁弟子有莫大关系。

　　滴水檐后，两柄长剑朝着莫笑芙疾刺而来。她以剑相挡，身形略微一滞，觉耳后风声作响，凭本能一闪，便觉颈上微痒，一头高束起的如云长发已教黑铁长刀削断了一大把。

　　这时，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阴风袭面。莫笑芙冷笑：“这发我蓄了多年，真是可惜了。”而后她一旋身，半空中忽然暴开一大朵红云般的雾气。

　　“小心！”青衣堂主开口大喊。但有些晚，那两个当先的青玉阁弟子已经摔落在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咳嗽。

　　“旁门左道！”青衣堂主“哈”地一声暴喝，一刀斩下。

　　莫笑芙此刻已蹿出去一大段，但他这一斩威力极大，她脚前连着的数座屋顶竟都在那一刻齐齐崩塌，下面“哎呦妈呀”的惨叫声登时四起。她脚下大空，整个人疾坠而下，掉进房屋里。头顶又是“哗哗哗”地三阵劲风，将她可以借力再跃走的地方全部弄塌了。

　　“暴力，太暴力。”她无奈地摇头，左手用剑鞘“噼里啪啦”地打断屋子里向她冲来的人的手手脚脚。

　　这时“咝咝”两声毒蛇吐信般的轻响，莫笑芙本能矮身躲过。在她面前的门柱“嗤啦”一声断开。而后“咝咝”声再响，她又是一躲，头顶半寸的高度上七丈内的东西全部断成两截！

　　“又追来了哪路神仙！”她气急，猛然趴倒，头顶的几丝头发被齐根削断，同样方圆七丈内的东西全部被截断，一齐倒塌下来盖在她身上！

　　“妾身一步也没追，一直等在这里，”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笑道，“你可得小心自己的脖子。”

　　一个青衣女子站在废墟上，等着她冲将出来，却半晌无声无息。在她跨前一步要去查看时，半空中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却在青衣女子身后！

　　“我小心你的头！”莫笑芙一声清叱，一剑对准青衣女子头顶斩下。却见得拿青衣女子回头朝她笑了一下，风情万千。

　　听见那微微的“咝咝”响，莫笑芙面色一变，在半空中腰身蓦然向后一折，整个人仿佛被拦腰折断般险险地躲过那一招，半空中足尖一点，向后翻去。

　　“好俊的腰功！”青衣女子笑着称赞，身形未动，向后翻的莫笑芙却忽然掉了下来。

　　“咝咝！”两声，莫笑芙已是顾不得其他。她落地后在地上滚了两滚，才躲过被切头的危险。但她还未停下，那让人胆寒的“咝咝”声又响起，且这回不只有两声，而是“咝咝咝咝”响个不停！

　　在废墟中一滚再滚，莫笑芙脸上热辣麻木，已叫对方的武器划出不少伤口。自她有记忆起，何时像今天这样狼狈？她欲哭无泪，今日甚至还未动手，就被先发制人。

　　青衣女子原本一动不动，不知用什么在操纵看不见形迹的武器。而这时她却动了，看来，她是打算速战速决。青衣女子的右手婀娜多姿地抬起，以兰花指轻轻地撩起耳边的一缕秀发，而后，极轻极轻，如弹开一片羽毛般一弹发丝——那看似轻柔无比地一弹，却在弹出后有着极其尖利的破空声！

　　莫笑芙险险躲过，眼角余光却见青衣女子又是一笑，柔柔拈起的兰花指猛然加速，破空声如紧绷的琴弦般“铮铮铮”快响，连发出简直就像暴雨梨花钉般的暗器！

　　她侧身一滚，翻进侧旁的水沟里。那水面仿佛下起暴雨，被“噼噼啪啪”地打出万点水坑。而如水的利器仍旧不改尖利，将她的肩膀狠狠地刺了几排对穿！事实上，青衣女子弹出来的不过是断成银针长短的一截一截发丝。便是这些发丝，居然能将血肉之躯对穿而过，射入水面的发丝甚至深入水底，一根根齐齐没入水沟的石壁中！

　　——这就是青玉阁的堂主！

　　莫笑芙今昨两日连遇三个青衣堂主，对青玉阁佩服得该五体投地了。

　　交手到这里，她已知对方是谁。手持长刀的青衣堂主虽兵器是刀，走刀方式却似出身苏州南宫剑派。而青玉阁里南宫剑派出身的最出名的有三个，看青衣堂主的年纪及武器，该是南宫掌门的嫡传弟子苏雁阳，江湖名人榜排行第十二的刀客。而青衣女子无疑是出身蜀中唐门，后叛出唐门，入南宫剑派，再同师兄苏雁阳一起入青玉阁，江湖名人榜排行第十一的“银川袖秀”唐秀川了。

　　这一对师兄妹是江湖中有名的侠侣，入青玉阁后一起成为了堂主。两人联手的所有战绩是，一负。而这唯一仅有的一负，据说便是负给了青玉阁创阁者之一，如今已退出江湖的，束衣萧宁。

　　“煞星……”莫笑芙哀叹。

　　“霍！”地一声大吼，刀劲当头劈下。她往肮脏不堪的沟底一沉，躲过刀风。而后黑铁长刀一劈再劈，将那一个不深不浅的水沟劈得碎石乱舞。

　　唐秀川一掠鬓发，嗔道：“行了！一身蛮力，人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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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笑芙沉入沟底，从另一段水沟跃出。她一手甩掉自己湿臭沉重的外衣，尽朝最弯最多岔口的小巷子里跑。一路前行，转了十来个岔口，渐渐地身边的嘈杂声大了起来。

　　忽地，她在前冲中煞步，将身形隐在一堵石墙后，微微调息后握紧手中佩剑，慢慢地探出半个脑袋——在这堵墙后不远的地方，停着那驾此刻无人护卫的青布马车。

　　莫笑芙记忆力惊人，她连连绕弯，竟是在调虎离山后回到方才这场战斗开始的地方，重新盯住了那驾青玉阁马车！

　　经她那么一场大闹，马车边防卫着的青玉阁弟子已全部显露了踪迹，她在心中默念清点着人数：“一、二……六、七！”随着心中数到七，她左手猛拍墙侧，整个人疾冲向马车。

　　离马车最远的两名弟子立刻发现了她的折回，但对于那种速度，他们无法应对，便教她直接穿过了两人，马车边的四名弟子慌忙迎敌，她一剑一人，将迎上来的青玉阁弟子统统刺伤，势头不改，直冲马车车门。玉剑直刺进马车，在马车门帘为剑气所破的那一刻，莫笑芙心中忽地警铃大响。

　　“嘣”地一声，围在马车边的弟子只听一声巨响，整驾青布马车在瞬间被大力撕破，一个黑影倒飞而出，撞在街边的墙面上。然后破碎的马车里，一个身着玉白束衣装的年轻男子挥开尘土，站了起来——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容貌清俊，神色冰冷的剑客——方才便是这人，以掌风改变莫笑芙玉剑行进方向，并将她打出马车，掌力震裂了马车框架。

　　他看向街边，已不见黑衣女子的踪影。

　　莫笑芙在察觉不妙的一瞬倒退，否则车中男子的一掌必要将她打得立死不可。但闪得虽快，仍被那掌风扫中右肩，此刻只觉右边肩骨多半粉碎，连玉溪剑也脱手遗落。

　　马车里的玉衣人，虽非身着青衣，应只堂副身份，但仅一回交手，她便可以断定，他的实力绝对在苏雁阳及唐秀川之上！她辛苦半日引开双煞，终得靠近马车，谁料车中却坐着最大的煞星。看来今日夺物无望。

　　飞奔中，她忽闻一声墙体轰然倒塌声，似是哪道土墙被直接推倒了。然后便是长刀曳地声！

　　追上来了！莫笑芙一咬牙，足尖点地，往上一冲跃上房顶！这时，伤重的她并没发现，自己的每一次飞掠，都远远不止以前的稳稳七丈，甚至已近于九丈！但是这样凶猛的气劲显然超出她的实力，在此刻重创的情况下，更越出她的承受范围。

　　她在街道尽头猛然一折，从屋顶上斜飞下去，这几个飞掠后她明显气力不足，一头就栽进一堆干茅草里！

　　后面黑铁刀曳地声还“嗤剌剌”地传来。性命攸关之际，她半分也休息不得，从草堆里蹿出，正要跑进弯曲小巷时，在转角处一把撞在一个人身上。因为是逃命的力气，这一撞非常狠，直可将对方撞飞穿透土墙！

　　然而，她撞上的那人却纹丝不动，反而是她被倒着弹飞出去。

　　莫笑芙一声惊呼，左臂被一只手抓紧，并稳稳地停住了！

　　那一刻，不知名花朵的清苦香味打乱了她的呼吸。她一愣，还没抬起头来，就让这只手推进了草堆里。

　　“先别动。”一个温和到了极点的声音轻声叮嘱。然后那只手伸来，将她再次从草堆里冒出的脑袋摁了回去。

　　莫笑芙心跳剧烈，一颗心仿佛要自口中跳出来，她在草堆中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眼睛盯着缝隙里可见的，挡着她视线的一角褐色衣袂。

　　黑铁刀的声音越来越近，自己的心跳便越来越乱。忽然，强烈的气劲涌进小巷，一大蓬干草漫天飞舞。面前挡着的人浑身衣物在强风中猎猎飞舞，身形却分毫未动。

　　“闲人闪开！”追来的苏雁阳盛气之下大喝一声。

　　莫笑芙分明看不见身前之人的脸，却能清楚觉出他笑了一笑，一甩袖间，空中便漾起一阵淡淡的清苦香气。

　　她对他的应对方式疑惑不已，仰头看去。在她身前的这个男子高而瘦，一身粗褐麻衣的儒生打扮，然而不知是否错觉，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的脊骨很直，颈骨很硬，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完美如同刀斧凿出！

　　“找死！”苏雁阳显然被书生脸上平静淡然的表情激怒，耐性崩溃，一声暴喝，震得莫笑芙两耳嗡嗡乱响。瞬间，黑铁长刀挟带着滚滚风声对着这个儒生一斩而下。

　　此时莫笑芙想要拦挡已是不及，她心中哀叹一声“时运不济”，便听得见“嗡”地一声剧烈的刀锋长吟。身前那个人的衣襟发出如刀剑一样的烈烈响声，衣袖将莫笑芙的脸刮得生疼。

　　那柄声势极其浩大的黑铁刀并没有斩下来。

　　——韩泺华！

　　情况急转直下。韩泺华比她高很多，此刻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无限好奇的莫笑芙微侧身，看见了苏雁阳在瞬间因极大的震惊而苍白木讷的脸。

　　还有韩泺华的手——他的手指骨很长，腕骨很细，手腕上还系着一条米色手巾，完全是一个文弱书生苍白而细瘦的手——然而此刻，这只手却用三根手指，像佛祖拈花般，轻轻地捏住了黑铁刀的刃口。

　　她抬起头，看见了韩泺华的眼睛，那一双狭长的凤目中一江潋滟春水倒映着刀光，闪动着令人无法逼视的璀璨光芒。

　　——那般光采，竟然是如此熟悉。

　　在生死一刻的关头，莫笑芙却没有想着再跑，而是直直望着那双眼睛，仿佛自那里，看见了无数的过往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