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77、浮沉随浪记今朝6

　　四位堂主随阁主进入里厅密谈，其余人即便心中不乐意，也不得不散了。莫笑芙出来时，洛枍如倚在门边等她，二人从丹枫楼外十字口往上走。

　　“那人是阁主的私仇？”

　　“柯子筠的分析你没听见？他们要找的是去年威海卫的七人。”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洛枍如偏头看她，神情严肃，“我不跟你探讨主谋，我只问一个人，袭击华庭的那名男子。只有这个人说了‘若敢进总堂，则砍两人手脚’，分明是冲着阁主而来。府衙四名官差被杀时，你和阁主都在现场，却没有发现凶手行踪，说明此人本事不逊阁主。除了华庭口中的这个人外，我想不出第二人选。昨日你们自外头回来，在门口听了华庭的话后，立即去了青玉山庄，这是为何？”

　　“没什……”

　　洛枍如静静地看着她，眼神虽柔和，却自有一股坚持力量，她轻声问：“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莫笑芙无奈一叹：“没什么不能知道的。你好奇心真那么重？”

　　“这可能关系到几位分堂主的安危……”

　　“告诉你也无妨，”她回头看了一眼丹枫楼的方向，低低地说出答案，“那个人，是我们的兄长。”

　　闻言，洛枍如难掩震惊之色，然而脑中灵光一闪，她立即道：“不对，阁主四位兄长中的三位于盟主萧枫在世时就在对离天宫的争斗中牺牲，只剩下身残多年的长兄萧奕……”

　　她忽然也说不下去了——身残多年的长兄萧奕……

　　但莫笑芙却摇了摇头，对她说：“别想错了，我大哥是这世上最正直的人，他已故去了，就在我父亲离世后不久。”

　　“……”

　　“二哥、三哥、四哥，确是在与离天宫的对战中尸骨无存，但并不都算得上牺牲，”她看着远方，一贯笑意盎然的眸子此刻也有些阴霾，“四哥不是。他那时是离天宫弟子，我二哥三哥就是死在他手里，我大哥的腿也是被他砍断。我一直以为他死了，直到去年才知他还活着。”

　　这几句话所包含的意思实在太出人意料，洛枍如双唇动了动，却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很崇拜我的大哥，”莫笑芙半靠着阑干，回头问她，“我大哥的名号，你听过吗？”

　　洛枍如仔细回想，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她面露惊讶，半晌，有些遗憾地回过头去，“我大哥曾和‘昆仑散仙’风存一以檀香为剑较量剑术，最后输了半招。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三岁。风存一于是将他的成名剑器‘秋水冰’赠予我大哥，并对我父亲说：来日，此子成就定将胜你百倍。”

　　这些事，洛枍如确实不曾听闻，显见后来萧奕其实没有成名江湖。

　　“若非顾及兄弟情谊，我大哥不会断腿废剑。他本该仗剑江湖，扬名四海，如父亲一般将自己的名字刻进时代的记忆里，至少，最后不会是郁卒而终。”

　　“笑芙，你，你确定是他？”

　　“他的腿是我砍断的，”莫笑芙冷笑，“双目失明，却能一刀致命，没有双腿，却势如闪电。这样的人，我只知道这一个。萧显。”

　　“若果真是他，那他还会再来。”

　　“我也不指望他会就此不来，”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抚着阑干，“我最担心青玉山庄的安危。那件事发生几年后，原本随他离开的四嫂苏莹突然跑回泉州家里，他追了来，被我母亲刺瞎了一双眼睛。这个仇，他一定会回来报。”

　　“山庄的安全你不要担心，我已让陆珩带人前去，事件平息前，他们不会让萧老夫人离开他们的视线半步。”

　　莫笑芙点头，微微一笑，正想对她说什么，远远地有弟子上来。二人噤口不说。那名弟子身着白衣，是副堂铁木兰的副手，他上前对洛枍如道：“洛副，官差一事解决了，杨知府很感谢总堂的合作。”

　　洛枍如颔首，这是意料中的事，只凭地上的两行血字就想将残杀官差的罪名栽到青玉阁阁主头上，未免想得太容易了些。

　　“还有什么事吗？”
　　“有的，洛副，属下在离开府衙时遇见知府杨大人的母亲，她托属下邀您得空一聚。”
　　莫笑芙挑眉。
　　洛枍如面无表情地说：“总堂事多，这几年都不会得空。”
　　“就，就这么回复杨老夫人吗？”
　　“就这么回复。”

　　“怎么？你和那知府老娘有过节？”在副手离开后，莫笑芙这么问她。

　　“没有，曾有一面之缘，没有交情，”她微笑回答，神色间没有异常，“我等毕竟江湖人，和官家走得过近，难免不伦不类。我一向不赴这样的邀约。”

　　“你架子倒不小……”莫笑芙摆摆手，转身走开，走出两步又顿住身形，“那人的身份，你知道便好。”

　　“安心。”洛枍如轻声应，二人一左一右，各自回去。

　　×××

　　飞鸾阁在两个月前重建完毕，新的阁子与被焚毁的旧阁并没有什么差别，完全是照着原图建造。

　　萧凡推开雕花木门时，一眼就看见面对着大门方向的书桌前，莫笑芙仰头靠着椅背正在睡觉，一双腿放到了桌面上。他不禁摇头，有些后悔听她的话将书桌前的屏风撤到后头，原因是她坚持若有轻功极佳的人前来刺杀，那他被屏风挡住视线定会反应不及。

　　“阿宁，”他轻声唤她，“回房去睡。”
　　莫笑芙皱了皱眉，睁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了。”
　　“这么晚？”她探头一看，果然窗外天色已暗得深沉，“难怪我脖子都酸了，你们居然谈了这么久。”
　　“累了怎么不回去？”
　　“等你啊，”她半真半假地笑，道，“五哥，你说我每日都在这两座阁楼间来来去去，是不是有些麻烦？”

　　原本在她颈后轻轻按压的手蓦地一顿。

　　“你越发懒了，不过一廊的距离……”

　　莫笑芙忽地拉住他的一只手。

　　“自淮南重逢，到现在是多久？”
　　“一年了。”
　　“这么久了，”她的声音轻轻的，“五哥，我的那身嫁衣你可还留着？”
　　“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带走。”
　　“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

　　他今日的声音稍嫌冷淡，莫笑芙眸中有些惶惑，只是在她身后的人并没有看见。她展颜一笑，道：“你现在有的是钱，重做一套不难吧？”

　　身后的人动静全无，她说了这般出格的话，面上有些难堪，因而不敢回头看他，此时却觉出些不对，回过头去。萧凡原本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见她回过头来，便微微偏开视线——很小的幅度，但她捕捉到了。

　　“五哥？”

　　萧凡松开手，坐到她对面，微笑着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些？”

　　“很突然吗？”她挤眉弄眼地笑，却有些故作轻松的神态，“我本以为这些话会是你来问我呢，可你老不问，所以我就来问你。”

　　“阿宁，”他的眸光依旧清清淡淡，却一眼就看入了她心里，“你在担心什么？”

　　莫笑芙一怔，有些尴尬地避开。

　　萧凡再次来到她身侧，道：“他总是会回来的，我们不是一早就知道吗？你怕了？这可不像你。”

　　“我不能吗？”她靠着他，嗓音里竟有一丝颓然，“昨夜听到老八死讯的时候，我真的怕了。虽然知道不是，仍旧心有余悸……五哥，我年纪不小了，经不起像以前那样折腾。”

　　她半年前绞去的头发，如今扎起后发尾只过肩，萧凡却像对待至宝一般轻轻抚着那头发丝，嗓音温柔：“你还很年轻。”

　　“我没说自己老了，我只是‘年纪不小了’，”她咬牙切齿地强调，决定结束这个拖沓的话题，便问，“你们今晚谈得如何？”

　　“明天再说，你，”他微微一顿，“今天见了阿陈了？”

　　“阿陈阿陈，叫得多热络，”她抬头瞪他，眸中却有笑意，“知道她今天告诉我什么了吗？”

　　萧凡以眼神询问。

　　“她说，你在庄里应承了，不日就要和她成婚，为此你不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他居然这么回答，“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莫笑芙摇头晃脑地，“我一回去就去向他求亲，他若答应了，我就通知你，他若不答应，我再来道一声‘恭喜’。现在，我似乎可以去向她说这两个字了。”

　　又绕回来了。

　　萧凡不着痕迹地皱眉，道：“很晚了，回去睡吧。”

　　她静静地看着他。

　　“明天开始，阁里就静不下来了，”他这么说，“早些歇息。”

　　莫笑芙“嗯”了一声，起身向外走，推开门扇时脚下一顿，问：“五哥，真的决定让阿宛去做诱饵吗？”

　　“担心他会出事吗？”

　　“不，他不是孩子了，用不着担心。我只是有些奇怪，”她一只脚跨出去，轻轻说，“这不像你的作风。”

　　×××

　　“笑芙，笑芙。”

　　听见门口的低唤声，莫笑芙猛地翻身坐起，脊背微微沁出冷汗。

　　她夜里一向易醒，即便身体上疲惫再多，长期养成的警惕敏感也埋在了骨子里。然而最近有些不同，白日时常发困，夜间也睡得过沉。若在从前，有人靠近朱雀楼范围，她必立即清醒，这时却让人轻易靠近房间，甚至喊了两声她才醒来。莫非真是年纪大了不成？

　　她嗤笑一声，打开门：“什么事？”

　　敲门的是洛枍如，三更半夜的，绝不寻常，她说：“阿川生擒了一名杀手。”

　　莫笑芙眸光乍亮，赞道：“做得好！”

　　深夜，玉绣坊中灯火全熄，绣女们已早早歇下。二人沿着梨香汤后院往里走，推开一间普通的绣房。黑漆漆的绣房中，白秀池独自坐着，见二人到来，她说：“枍如，你留在这儿。笑芙进去吧，阿川在里头。”

　　二人对视一眼，眸中都是不解，但白秀池既这么说了，自有她的道理，莫笑芙朝洛枍如微一颔首，俯身抬起地砖，钻下密室。

　　这间密室原本是存放秘制熏香的地方，如今虽废弃不用，但密室中依旧满是馥郁香气。她掩鼻往下走，这浓厚至斯的香味，足以掩盖任何其他的味道，比如血腥之气。

　　唐秀川半跪在最里侧，一名黑衣男子趴在地面，似已毫无生息。莫笑芙见其闻声回头，开口对自己说了句话，却没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面前的景象忽然间摇晃起来。

　　“笑芙？”
　　“嗯？你方才说什么？”
　　“我问你枍如怎么没来。”
　　“她在上头，你妹妹不让她下来。”
　　唐秀川了然一笑，道：“也是。”

　　稍后，莫笑芙才真切了解到她这“也是”两字的含义——那名黑衣男子昏迷在地，十根手指血肉模糊，包括脚上亦是惨不忍睹。近看才发现，那是很年轻的一张脸，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

　　唐秀川拈起一根绣花银针，自他颈后慢慢旋了进去。那被痛晕了的黑衣人霎时醒来，浑身抽搐，布满血丝的眼大睁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挺有骨气，”她的手指在他头顶摸着穴位，口中念念有词，“下一针，就这里吧。”

　　当银针冰凉的尖端刺进男子头皮时，他浑身一颤，喉中不断发出怪异的声响。

　　“终于想通了？早点说，何必受这些罪。”她的声音里仿佛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两手一合，将那人被扭脱的下颔接回去。然而，那人方缓过一口气来，眸光乍然一冷，张口便去咬自己的舌头！

　　只可惜慢了一些，唐秀川已再次扭脱他的颔骨。

　　莫笑芙看着她极其熟练的动作，不住地啧啧惊叹。

　　唐秀川打开一旁的柜子，从里头取出一只琉璃罐子，而后重新回到原地，让地上的男子看清罐子里嗡嗡乱叫的虫子——那一刻，那人原本已呆滞的目光骤然狂乱。

　　“上等的毒王蜂，它们已经饿了好几天，”她掰开他的嘴，依旧柔婉的嗓音忽然变得阴森恐怖，“你那么喜欢咬舌，不如让它们帮你？”

　　眼看毒蜂越来越近，黑衣男子眸中涌出泪水，嘴巴张开，开始快速地说着不成调的情报。

　　“‘宁遇阎罗王，不惹唐门郎’，这话着实不假，”莫笑芙环臂倚墙，扶着额头，神情看不分明，半晌道，“人先关起来，事情结束后放他出去。”

　　“他是杀手，”唐秀川提醒她，“任务失败，不被敌人杀死，就被自己人杀死。放他回去结果也是一死。”

　　“我说的是放他出去，不是放他回去，想活命，只能靠自己。何况，”她放下手，眸光冷然，“那时他的组织早不存在了。”

　　“你信心十足吗？”

　　“没有，”她冷哼一声，“但只许是这个结果。”

　　绣房里，洛枍如还在等着，地砖被稍嫌用力地推开。而后莫笑芙出来，两步便踏出绣房。

　　“笑芙……”洛枍如唤她不及，便回头问，“怎么，没审出来？”
　　“可能吗？”唐秀川轻轻一笑，道，“别看她那副样子，她是终于遇上真正的敌手，太兴奋了。”
　　“是谁？”
　　“枍如，你听过‘元初’吗？”
　　“你指的是道教中的神域尊主？”

　　“不全对，”她看着莫笑芙离去的方向，“事实上，江湖中一直有这个‘元初’的存在。没有人见过‘他’的相貌，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没有人敢肯定‘元初’是否真正存在。此前，我一直不大相信此人的真实，但方才看过笑芙的表情后，我可以肯定，她见过‘元初’。”

　　“你的意思是‘元初’就是这些杀手的首领？‘他’既是世外高人，为何要同我阁过不去？”

　　“不知为何同我阁过不去的又岂止‘他’一个？”

　　“阿川，”立于一旁的白秀池忽然沉声开口，“什么‘元初’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从前离天宫里有一人，乐衷将人剜目，断手足，而后集体火焚，是个女子。名为……”

　　“名为何？怎么不说了？”

　　洛枍如问。白秀池摇摇头，确实不打算再说。她立即看向另一人。唐秀川微叹，而后一字一字清晰吐出。

　　“名为莫笑芙。”

　　×××

　　天未亮，白昼里热闹繁华的北峰街区此时出奇地安静。

　　她走在街心，玉笛无意识地拍打着掌心。快九月份了，深秋的泉州依旧温暖，时而还有奥热天气，每天也只这个时辰稍微有些凉爽秋意。

　　莫笑芙，莫笑芙……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以前她从不曾多想这个问题，此时却不得不开始考虑答案到底是什么。

　　或许直接问她会容易一些，然而……

　　她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沉睡着另一个人的执念，却没有丝毫感觉，若非上回与柳若兰的对峙中，自己神智湮灭时，她的意识便排山倒海地涌出，恐怕，自己真要怀疑她是否还存在于此。

　　自己并未压制她，她却从未影响自己分毫，是她选择在她的身体里保持沉寂。

　　——只是，我的‘记忆’最后便是结束在此，结束在心愿未了，我一辈子的心愿到最后也无法成功实现，这便是我记忆里最重的一处，我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若是还有机会，定要将这愿望了结！

　　——怨念是魂魄的毒髓，若是继续存在，会侵吞所在身体的正常魂魄，所以你偶尔会昏厥，由我代使身体之权，若是时间加长，最后便会由我完全支配此躯，而你会被我吞净。而我是死体残念，不得支使活体，当你魂魄被我蚀净之时，这个身体就会死去。”

　　——萧宁，你我有共同的愿望。

　　——我要离天宫自这世间彻底消失，一点痕迹也不能留下！

　　——你须记得今日之约，我也会遵守此约，今后若非你开口，绝不出现。

　　——再会。但愿你不会让我等太久……

　　“不会太久的……”她望着天际自语，轻声唤出那个名字，“莫笑芙，我们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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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更完，明天有事，不会更了，下一更后天晚上～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