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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人生若只如初见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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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黎明来得晚,五更时分,天还阴沉沉地黑着。
角楼上响动全无后,城墙下的黑袍人渐渐回归到大队伍中去,如同梦游错路一般,忘了不久前还曾那样疯狂地追着三个女孩子。这个时候,城中已经没有黑袍人。
黑夜中亮起一道精光,是青衣少女睁开了眼睛,她偏头看了一眼城外——那里,隐隐可以看见落在最后的几名黑袍人。
“喂喂……”青衣少女推醒一旁正打着瞌睡的南宫文,“这样也能睡着,你当真害怕吗?”
“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地道什么歉?”青衣少女莫名奇妙地看她一眼,也懒得纠缠,仍旧一手拎一人,直接就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诶闭嘴!喊什么?”
被骂的萍儿扁扁嘴,不说话。青衣少女毕竟也只有十四五岁,这样拎着两个女孩子,到底吃力,落地后便在活动手腕。南宫文还想道谢。少女已首先开口,问:“晓得怎么回去吗?”
南宫文看看左右的街道,正是进城时走的路,便点点头。
“那好,你们走这边,我走这边。”青衣少女指了指通向郊外的城门,而后一摆手,转身走了。
黑夜里,那青色的身影不但没有融入周围的景物中,反而像一道光源,清晰地显现着轮廓。那样风姿卓然的背影……那一刻,南宫文突然想起母亲离家前的最后一幕。于是,她上前一步,脱口喊:“这位姐姐!”
“有事?”
“你要出城吗?那些人……去了城外,你现在出城,不怕有危险吗?”
“萍水相逢的,你这么热心做什么?”
“我……你……你是好人。”
“……”青衣少女看了她一阵,忽然唇角一勾,露了半个微笑,而后她走回来,也“热心”地询问,“你家的护卫没了,你们怎么办?你家在哪?”
“我家在上京,但我要去苏州。”
“苏州啊……你还是回家好了。”
闻言,南宫文疑惑不已,忙问:“为何?姐姐是从苏州来的吗?”
“不是,”青衣少女瞥她一眼,“不过我认识一个从苏州来的家伙。据他所说现今的苏州城里很不太平。我劝你别去。”
她坚决地摇头,道:“我要去找我娘和我哥哥,我一定要去。谢谢你。”
见状,青衣少女眸中起了些微变化,她点点头,道:“那好吧,祝你好运。”
南宫文惊讶地看着手中的东西,问:“这是?”
“这是个能唬人的家伙。天亮后你在城中雇两个护卫随你上路。若是遇上护卫挡不了的人,就把它亮出来。情况危急时,你就这么说……” 青衣少女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而后离开,“明白了?”
“嗯……明白了,”南宫文似懂非懂,“可我该怎么把它还给你?”
“不必。我带着这东西,有人总不高兴,如今算去了个累赘……且送给你好了。”
“姐姐,你怎么还要出城?”
青衣少女咧牙一笑,眉眼弯弯,眼角的红痣盈盈闪动,她说:“我哥在城外。我们约好了五更见面,现今逾时,我自然得去找他。你也找你哥哥去吧。”
看到那个笑容,南宫文下意识便微笑以对,还未说话,那青衣少女已两步踏远。
萍儿嘟囔:“果然是个怪人。”
南宫文却忽地醒悟,遗憾一叹:“我忘了问她的名字……”
×××
回到客栈后,南宫文无论如何找不到曾大叔的遗体,只好含泪于房中拜了三拜。萍儿在客栈里转了两圈,急得不行,进门便喊:“小姐!李师傅不见了!”
南宫文连忙四处查看,李师傅连带着她二人的钱财行装一并不知所踪。她叹了一口气,手掌按在腰间,庆幸自己没有将这件东西放在包裹里。出门时,她抵当了一支红玉簪子,方结清了房钱。
一路不断地抵当东西,主仆二人没有雇车盘缠,连吃穿都顾不上,只好饥一顿饱一顿地上路,若非衣衫褴褛得像两个乞儿,这漫漫长路上早已被卖到不知何处去了。
一直到了九月份,两人才到了无锡,这代表着苏州城在望了。
眼见与苏州不过百里之遥,两城之间的数座镇子却都驻满了带刀佩剑的江湖人,将过往之路全封了,不许人进出苏州。
南宫文想起年初于济南时,那位青衣少女警告自己的话,心中愈发不安。前路难行,萍儿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泣问:“小姐……我们怎么办……我们,我们回去吧……”
南宫文亦目光哀然,然而只是片刻,她便上前抱住萍儿,道:“萍儿,别哭了。我们快到了。苏州就在眼前了。”
那声音里的坚决之意,一如往昔。
事实上,即便她二人想掉头北归,也是做不到了。
二人转向西行,绕着太湖行了大半圈,经宜兴过湖州。用了八天才走到了苏州境内的吴江菀坪镇。
这一带不见有人在围城断路,南宫文心下既侥幸又讶异。她不知道的是,在这八天时间里,苏州城里原本混乱不堪的几大势力已彻底归为一派。莫说南路,连北路断路的江湖人也通通撤了。
临进城前,南宫文在太湖畔细细打点自己,露出半年多不曾现出的清秀稚气面容。萍儿问:“小姐,进了城后,咱们怎么找人?”
南宫文取出怀中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眉目间的深情一览无遗,她轻声道:“拿着这柄剑,就能……”
话音未落,从道旁冲出一个黑影,利剑立即横在南宫文颈间。萍儿愣住。那黑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独眼男子,他劈手夺过南宫文手中的玉剑,大笑起来,而后声音一敛,问:“你是南宫千素的什么人?”
遇此变故,南宫文异常沉静,她说:“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笑话!”黑衣人完全不相信,“你若不是南宫家的至亲之人,闻名天下的素女玉剑岂会在你手中?!”
“这剑是我拾来的。”
“还在装蒜,”黑衣人毫无耐性,横在她颈上的长剑往前一送,自下往上一撩,身侧小小的女孩子身上顿时喷出一大蓬鲜血,颓然倒地。
“萍儿!”南宫文挣脱他的控制,赶到萍儿身侧。
黑衣人也不着急抓她,冷笑道:“这一剑从她腹部一直划到颈侧,是致命之伤,不及时救治,只有死路一条。你说,我下一剑是要刺哪儿?这儿?还是这儿?”
“你这恶人!”南宫文眸中头一次充满了怒火,她右手一握,扬声道,“若我父亲知道了,定不轻饶你!届时即便你跪下求饶,我也要你不得好死!”
黑衣人目光一闪:“好大口气,你父亲是谁?”
那一刻,那仅见过一次的青衣少女话音清晰,她说:“告诉对方,你父亲姓‘萧’。那末,这整个江湖,不会有敢拦你的人。”
南宫文手脚颤抖,面上却丝毫不露,她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放在萍儿心口上,昂头应答:“我父亲姓萧!若有胆量,你往这玉上再刺一剑!”
黑衣人的眼神定在那块玉佩上只一瞬,霎时面色突变——色泽圆润的青玉,正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字,这字写法独特,常人难辨,行走江湖的人却无不知道,那是一个“萧”字!
“你父亲是……是萧枫?!”
“正是!”南宫文挺直身体,傲然以对,“我和父亲同来苏州,此时他就在城中。我出门至今已有数个时辰,我爹必来寻我。你且出剑杀了这个女婢,看你要如何还我萧家这笔血债!”
那人倒退数步,眼神闪烁,下意识环视周围。
她伸出右手,与生俱来的贵家气质掩盖了她嗓音中的稚气和些微颤抖,只显出高傲冰冷,她说:“把玉剑还我。”
黑衣人犹豫片刻,终究是丢下玉剑,落荒而逃。
×××
苏州城南三元坊,沧浪亭路。
南宫文背着气息全无的萍儿,整个背部已被温热的血液浸透。眼前视线模糊不堪,只隐隐看见一行人远远走来,其中,有人佩带长剑。
她开口喊:“南……南宫……”
一只手伸来扶住她,有人将背上的萍儿抱了下来。而后,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小姑娘,你……”
南宫文蓦地抓住对方的手,取出玉剑放入那人手中。
“南宫千素,我要见南宫千素。”
×××
沧浪亭,明道堂内。
南宫文看几眼这组庭院,园中景色简洁古朴,落落大方。不矫揉造作,不妄加雕饰,不露斧凿痕迹。风乍起,万竿摇空,滴翠匀碧,沁人心脾。
她出身富贵之家,更曾接触达官仕人,见过园林无数,只看几眼便知这座清静宜人的园林,虽不富丽堂皇,主人却必是一方霸主。而上京的南宫府,即便在最盛之时,也是远远比不上此处。
原来,母亲竟是嫁到了如此鼎盛之家吗?
那一刻,南宫文心中竟有些情怯。
一个相貌温婉的大姐姐端了一杯茶给她。南宫文道谢着接过,这位大姐姐就是带她进园的人,衣着朴素,然而气度非凡,绝不是园中仆婢。
“你就是文小姐吗?”
南宫文忙答:“我是南宫文。这位姐姐,你是?”
那人浅浅一笑,答:“我姓唐,你喊我阿川就好。”
“阿川姐姐。”
“姐姐?”阿川扶额,打趣道,“以我的年纪,若早些成婚,孩子也和你一般大了。”
南宫文静了一瞬,而后问:“我娘,我娘她这些年……好不好?”
闻言,阿川笑意微敛,眸中悲哀之色一闪而过,她笑一笑,道:“我来苏州的时间不长,只见过夫人几次。等掌门来了,你再问他吧。”
此时,廊外有人走来。
明道堂门口的弟子恭敬地称呼:“掌门。”
南宫文下意识起身望去——一位三十多岁、身穿白色长袍的儒雅男子走了进来。
她行了一礼,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这位长辈已经抬手虚扶她,温和的嗓音响起:“不要行礼。阿文,喊我伯父吧,我是你父亲的兄长,南宫千河。”
南宫文震惊抬头。
南宫千河牵起南宫文的手,带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回廊,往园林深处而去。她仰头,从这个角度看去,身侧高大男子的侧脸和父亲南宫徵更为相似,只是,他显得更年轻,淡泊,沉静。
瑶华境界,沧浪亭园林里最宁静悠远的院子。
南宫千河褪去鞋袜,在院外洗净手足。南宫文依着做了。上楼的时候,她还在想:娘看见她后,可认得出吗?
这层阁楼很高,正位上按次序高低供奉着三行半人高的神龛,南宫千河在最新的一座前停下——神龛里是一尊半垂目的观音瓷像,相貌却是南宫文曾经极为熟悉的。
她看见了,神龛底座上刻着“南宫千素”的名字。
×××
分别五年,南宫文无时无刻不想着再见母亲一面,却从未想过,再见时母亲竟然已不在了。
“千素的骨灰就在这观音胆中,”南宫千河对妻子的称呼略显拘谨,但话语中的柔情,却丝毫不逊于记忆中父亲与母亲相处时的语气,“你娘是江湖女子,我不能为她建坟。阿文,上前来,你娘就在这里。”
将近九个月的苦苦跋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南宫文跪倒在神龛前,没有眼泪。过了许久,当南宫千河也觉得有些不妥而想出言安慰时,她忽然抬起头,问他:“伯父,娘亲死前,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南宫千河摇了摇头,答案却很出人意料,他说:“千素去时,我不在她身边。她没有留下任何话。”
南宫文在神阁里坐了一日一夜,细细地回想有关母亲的一切,然而,无论如何,记忆里仅存的,只有母亲最后大步而出英气十足的背影,以及对她所说的那一句“娘只有你和慕延两个孩子……娘只能对不起你了……”
天明时分,她走出神阁。南宫千河负手立于廊上,正望着远方出神。
“伯父,”她轻声问,“我娘这些年,过得好吗?”
一个九岁的女孩子,千里迢迢寻母而来,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却没有哭泣没有怨恨,只是想知道母亲过得好不好。南宫千河不由得有一些赞赏,他说:“你娘一直很想你,有时候心情难免低落。其余时间大体也算不得好。”
“这……”
“我们过的不是什么太平富贵日子。你娘性子好强,凡事喜欢走在最前头。危险一多,日子自然不平顺,”南宫千河见她一脸惊诧,立即便明白她在讶异什么,“你娘的脾气素来如此,是你父亲太好面子。”
“阿文,伯父说一些事给你听。”
他慈爱地看她一眼,便转过头去,继续看向廊外。
“这沧浪亭历史沧桑,如今属我南宫剑派。南宫一脉由来已久,一贯嫡庶分明。只有掌门子女才能学习本派最高秘笈,也只有掌门子女才能继承掌门之位。阿文,你娘是上代掌门唯一的女儿,她原本是南宫剑派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在你娘随你父亲离开后,这条规矩势必要被打破,南宫家不能没有领袖。
“阿文,你娘曾经说过,若有一日你来此寻她,你就是南宫剑的下一任掌门。
“不要惊讶。你年纪小,此时学武不算晚。何况你能走完这三千里路,很了不起。千素的决定,我很赞同。”
“伯父……”南宫文抬起头来,“哥哥呢?”
“景儿吗?”南宫千河摇摇头,用她并不熟悉的名讳称呼她的哥哥,“景儿的性子不合适……他是天生的剑手,加上倍于常人的努力,想必他日会成为南宫剑立派以来最强的剑客。但是……”
“但是什么?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不必担心,”南宫千河的笑容有些无奈,眼神里却分明透露出赞赏和欣慰,“景儿有些结义兄弟,江湖中还给取了名字,叫‘十人结义’。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有能耐。如今他们一同北上,不知会闯出怎样的风波……偌大的江湖也困不住他们,何况一个南宫剑派呢?你哥哥是不会长久属于我派的。”
“阿文,留下来吧。”
“……”南宫文摇摇头,回头看着身后神阁紧闭的雕花木门,终于有一丝泪光自颊畔闪过,她说,“伯父……我能在这里住些天吗?我想见哥哥一面。等见到哥哥以后,我就回上京……爹爹还在等我。”
南宫千河看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她的神态坚定倔强,像极了她的母亲。于是,他伸出一直负于背后的左手,递给她一封信件。
“这是……”
“你父亲来的信,”他将信件放入她手中,“快有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一回来信,虽然不是出于他手。”
她迅速拆开信件。这封信出自管家之手,薄薄的笺纸上只有几句话:“文小姐,收到此信,您必已平安抵达苏州。见过夫人和少爷后,请速速返家。老爷病重,危在旦夕。”
南宫文脑中一轰。
“若你方才答应了留下,这封信我会一直收着。”
“为什么?”
“阿文。这封信,我已收到四个月了。”
×××
她终究是没有见到南宫慕延。
南宫千河的护卫护着她,日夜兼程,赶回了上京。萍儿则暂且留在苏州养伤。
彼时上京城里,贵胄纸醉金迷,平民生死无异。马车自南门入城时,南宫文亲眼见城防兵士打死两名出城老人时,路人那恐惧而冷漠的眼神。护卫们身怀绝技,又来自快意刀剑的江湖,立即有人忍不住便要拔剑。然而护卫队长摆手阻止,压低了声音道:“别冲动,这里是上京!只管小姐的安全,其余莫管。”
南宫文靠着车窗看去,一年而已,上京城已非旧日模样。
这时,她想的却是:好在柳丞相不必亲眼看到他苦心治理二十多年的上京被人毁成此番……若他还在世,一切必不会变成这般……或许,果子早已烂了,否则又怎有人会去伤害那样好的一家人。
南宫府就在城南,南宫文到达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富丽堂皇的大宅,现在居然屋门大开,破败不堪,杳无人踪。她一直跑入宅院深处,木兰树郁郁葱葱,屋子确已蒙尘多时。
“怎么会这样……”
“文小姐,二爷当是搬了,你莫急。”护卫队长一边安慰她,一边安排人手四下寻找。
一个时辰后,护卫们找到了南宫徵的住处,就在旧宅附近。听到护卫向队长汇报的时候,南宫文止不住落下泪来——找到了爹爹的住处,说明她没有回来得太晚。
她没有想过状况居然糟到这个地步。南宫徵的住所压根没有厅堂厨下,只有一间木房子。然而,推门而入时,她才真正愣住了。
木屋中唯一的一张台子边,披着外衣在灯下看书的男子,不正是父亲南宫徵?
“爹爹……”
南宫徵浑身一颤,震惊回头,有些不敢相信地开口:“阿文?”
“爹爹,”南宫文再次唤他,“我回来了。”
下一刻,她便被父亲抱在怀中。
“我的阿文啊……”南宫徵呜咽一声,“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爹爹?”
“阿文,”他情绪平复一些,便问,“能说话了?”
“嗯,”南宫文点点头,“爹爹,女儿不是故意耽搁不回来……”
“回来就好,”南宫徵破涕为笑,“管家写信到苏州……后来的三个月,每个月我都收到一封苏州来信,每封的内容都一样——阿文未到。我本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亲人了,幸好,你没事……”
“爹爹,曾叔叔死了,李师傅又带着钱物跑了,所以我和萍儿很困难才走到苏州……还有……”南宫文低下头,“娘死了……”
南宫徵怔愣,半晌,神情忽然如哭一般,他说:“我知道……我不该让管家写那封信,不然,你娘不会死……”
这句话听在南宫文耳内,使得她脑中某一块蓦地清明!
伯父无论如何不肯告诉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只说了母亲没有遗言。而她从护卫队长处辗转得知,彼时苏州大乱,多派竞相封府作乱,南宫剑首当其冲,每日都有人死于非命,有“素女玉剑”盛名的掌门夫人却在那时不顾掌门劝阻,带了一队人马北上,似乎要去寻什么人。结果,半个月后,是哥哥将已死的母亲送回沧浪亭。
难道……难道?
“爹爹,娘收到那封信后,北上来寻我,是吗?”南宫徵一惊,女儿的声音骤然悲哀,她看着他,轻声问,“是吗?”
“阿文……”
“因为要来寻我,娘被人害了,是吗?”
“不……”
“是这样的……”她坐倒在地,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而后,轻声说了一句让南宫徵心惊胆跳的话,“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
禧鸢三年,上京被围。
南宫父女二人住于外城,贫困不堪,且南宫徵尚在壮年,在上京被围的第二个月就被挨家挨户抓人的士兵带走。南宫文想方设法地攒出饭来,给在城东的父亲送去。
开战时,城墙上下一片混乱,流矢时时自头顶飞过,时而有攻城石头砸入城内。被抓来的民夫们在开战时都严严实实地藏着,待攻城战稍停,便被将军的鞭子伺候着一拥而出,推石运人,打扫战场,再将被打破的城墙缺口进行修缮。
这日,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天,天黑后略略停了,守城军士随处休息,民夫们的工作也接近尾声,城头上只有值勤士兵和少数民夫还在走动。
南宫文提着食篮在人群中找着父亲的身影,寻了半日也不见踪影。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人群,来到城墙之下,轻声喊:“爹爹……爹爹……”
无人应答。一名过路的士兵一把抢了她的食篮,南宫文要伸手去夺,便被一巴掌打翻在地。那名士兵打开食篮后,见没有多少东西,又回来踢了她两脚。
她满脸是血地坐起来,抬头看时,那正张口去咬馒头的士兵忽然定在那里。她以为是馒头不合他意,他约莫还想再回来揍她一顿。
然而,下一刻,士兵倒在她腿上,颈后插着一根弩箭。
“啊!”她一声惊呼,因为近来见多了莫名死去的人,她这声惊呼已压得很低,尽管如此还是引来了两名巡逻士兵。那二人一看倒下的同伴,登时大怒,拔刀便向南宫文砍来!
“不是我,不是我……”
这时谁还听她辩解?战刀即刻临头,便是此时,黑影一闪,那走在后头的士兵被人从背后扭断脖子。拔刀的士兵惊觉回头时已晚了,他先被扭断持刀的手臂,而后那黑衣人一肘捅碎他的下颔,另一手并上,“喀”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一切从发生到结束不过一瞬间。
黑衣人做完这些事后,右手扣在唇上,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而后,数十名穿扮一致的黑衣人如飞鸟一般自城头跃下,无声无息。方才的黑衣人连做三个手势,数十人眨眼间便自三个方向消失。
那黑衣人殿后,确认无人发现后,本要潜入黑暗中,身后却有一个微弱,但充满惊讶地声音传来:“是……你?”
那一霎,黑影一闪,南宫文的脖颈已被掐住了。
黑衣人阴恻恻地开口,却是个女声,她问:“你活腻了?”
南宫文无法呼吸,更说不出话来,只将手伸入怀内,似要去拿什么东西。黑衣人伸手一挑,便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一枚青佩,莹光一闪,便显出那个“萧”字。
黑衣人眸光一变,右手松开,她说:“居然是你。”
“咳咳、咳咳……咳咳……”
“先离开这里,”黑衣人抱起南宫文,隐身于暗处,方问,“没事吧?”
“没……没事……”南宫文缓过气来,“姐姐,你又救我一次。”
黑衣人拉下面罩,正是去年于济南赠她玉佩的少女,时隔一年半,少女原本慵懒的神态已变得无比冷漠锋锐。闻言她一咧唇角,却没有笑意,道:“这是战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家去。”
“我爹在这里,可我找不到他。”
“你怎么总在找人?”黑衣人不耐烦地瞪她一眼,“赶紧回家,晚了小命不保!”
“不行!”南宫文压根不同意,“我要找到我爹!”
“你!”黑衣人火了,冷声问,“你爹是不是叫南宫徵?”
“是……你怎么知道?”
黑衣人转过头去,指着右侧,道:“从这里过去一百步,你爹在那里。我来的时候,听见两个士兵骂他‘龟孙子南宫徵’,说这城墙是他出钱修的,为什么倒让敌人打坏了?这帮士兵简直可笑!你快去吧,找着人后马上回家,不要再出门。过两天我再去找你。”
“姐姐,你要去哪?”
“我?问这个问题,你看不出我不是好人吗?”黑衣人哭笑不得,两步踏出黑暗,声音却隐隐传来,她说,“我要去将这天地统统掀翻。”
×××
东门下一百步远,南宫文在死人堆里将父亲翻了出来。
南宫徵面目全非,原本俊秀的相貌已被血迹掩盖。他右臂自手肘以下不见了,腹部和胸口各有一个大创。他睁开眼时,见女儿来了,便努力想把手肘往身下藏。南宫文喊:“爹爹,爹爹……”
“别看,别看。”
“爹爹……”南宫文泪流满面,“你流了好多血,怎么办?”
“不碍事……”南宫徵想笑一笑,大股鲜血却从嘴里涌出,“阿文……爹对不起你……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咱们不说这些……”她将父亲抱在怀里,从袖子里掏了一个馒头出来,“爹爹,我知道食篮多半会被抢,所以我事先藏了一个馒头。爹爹,你一定很饿了……”
×××
第二日,上京城破。
南宫文独自住在城南的小木屋里,那承诺了过两天会来找她的少女没有来。天下大定后,南宫千河派人来接她,她不愿离开。她知道,父亲最怕的就是连她也离开他。于是她婉转相告,让南宫家不要再派人来。
因此,两个月后,一名保镖护送着一个小女孩来了上京。
“萍儿?”
“小姐!”生龙活虎的小丫头一把抱住了久别的主人,“终于见到你了!”
“好萍儿……”
黑衣黑面纱的女保镖看着这主仆二人,眸中有一丝笑意。
“多谢这位姐姐,”南宫文不住地向她道谢,而后略感失礼地问,“还未请教姐姐贵姓?”
“我姓霍。”
作者有话要说: 别传结束,下章正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