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71、江山笑烟雨遥

　　八月的上京，反常地阴雨不断。

　　“叶王殿下，太尉有请。殿下？”内侍躬身低唤，然而扶栏看雨的男子却没有反应，于是他打算提高一些声音，方张了口，一旁的独臂将军已抬手拦住他。

　　“嘘，”独臂将军一只手放在唇上，摆了摆，无声道，“安静。”

　　内侍脸皮涨红，但不敢多言，倒退数步离开了。

　　园里是一片姹紫嫣红胜景，长廊上的黄花梨阑干雕着龙凤图纹。叶方远身着墨紫朝服，一只手随意地拿着朝冠，另一手扶着栏杆，看似观雨，实则双眼微闭，不知是在远思，或是休憩。

　　许久，忽然有一滴雨水打在那只手背上，他微微偏头，问：“杨秀，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殿下。”独臂将军恭谨回答。

　　“这个时辰了……”他睁开眼，将手收回来，“走吧。”

　　“是。”

　　二人一前一后走下玉阶。

　　迎面而来另一名身着朝服的官员，那官员眼极狭长，微眯眼时寒光冷溢。他放慢脚步，待叶方远二人走下玉阶后，方提步上了一阶，而后回身行礼，道：“见过叶王殿下。”

　　杨秀唇一抿，便有一丝杀气出现——此人虽在行礼，身处地势却刻意反比叶王高出一截，委实大不敬。叶方远倒似毫无所觉，应道：“车骑将军多礼了。”

　　“殿下见外，喊我朱四即可。”

　　“本王与你不是亲族，没有逾矩的道理。”说着便继续往下行去。

　　车骑将军冷笑，扬声问：“殿下如此匆匆，是要往何处去？家兄于外廷久候多时，连陛下的召见也推了，为何殿下仍不肯赏脸一见？”

　　杨秀面色一变：“陛下召见太尉？”

　　“是啊，家兄一心只想和叶王殿下小叙一场，便令我代为觐见，”车骑将军面有得色，“怎么，难不成陛下还不见您吗？”

　　“这没什么好沮丧的，陛下不见的不只是本王，”叶方远丝毫不放在心上，回头看向另一头的长廊，那里有三三两两正叹气摇头的官员，他道，“有幸的仅太尉一人。车骑将军进去吧，若陛下允许，代本王问候陛下康泰。”

　　“那家兄的邀约……”

　　“本王疲乏，先回府歇息，改日再向太尉请罪。”言罢，叶王已走出长廊，内侍连忙打了伞跟上。

　　见状车骑将军冷哼一声：“不知好歹！”一甩袖，登上玉阶。

　　×××

　　叶王的府邸位于皇宫外的凤羽大街，杨秀是武官，府邸则远一些，在近外城的地段。因此自端门而出时，两人便互相道了别，各自回府。

　　叶王车驾驶出皇宫的范围，不过片刻便慢了下来。

　　“殿下，”车夫敲了敲车门，“前面有马车挡了路。”

　　“避退一旁，让他们先过。”

　　“是。”

　　过了一会儿，车夫含着怒气再向车里的人禀告：“殿下！他们将马车列成一行，就是要挡着我们！”

　　“是什么人？”

　　“是太尉府的车驾。”而后车中静了一会儿，正当这车夫要出声询问时，马车中的人淡淡地丢出三个字：“冲过去。”

　　“是！”

　　车夫猛地一挥马鞭，马车蓦然加速。路旁酒楼上正让侍者下楼去请叶王登楼一叙的朱太尉显然没料到叶王车驾会直冲过关，而堵在路心的那四驾马车车夫更是没料到，一时便慌乱了。

　　两边皆是显贵，过路的车马行人一早便躲了个干净，却又都在好奇地探头探脑。

　　只听“嚓嚓”两声，街道中央哀声顿起，人仰马翻。

　　×××

　　“福堤来信：滇南旱情，至七月初六，滇民饥死二万三千余。待月末赈灾米粮运至，可稍缓灾情。
　　“秋芦来信：河南……
　　“花港来信：江苏……
　　“梅坞来信：自山西平乱后，卫将军李平阳在神池县盘桓三日，先后秘密约见山西总兵、山西煤老板以及神池县术士。
　　“满陇来……”

　　尖细的内侍嗓音仍在汇报。这时，帘内放在软枕上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虽然尚未传出声音，但汇报的侍者已停了下来，低声询问：“陛下？”

　　枯瘦的食指往上抬了一些。

　　侍者会意，立即道：“梅坞来信：自山西平乱后，卫将军李平阳在神池县盘桓三日，先后秘密约见山西总兵、山西煤老板以及神池县术士。其中，山西总兵私赠李平阳黄金一万两，求不在问罪中被革职查办。山西煤老板则私赠李平阳各类上等宝石及美人十名，求下任总兵人选。第三日，李平阳将前两日接收的所有财物悉数赠予神池县术士，求这名术士为他卜了一卦，结束后李平阳命心腹杀死这名术士。因卜卦时只有二人在场，术士被杀，梅坞查不出卦的内容。”

　　“……”帘内传出一声低哑的音节，只有侍者才听得出，那是短促的笑声。

　　于是侍者轻轻问：“陛下，是否令梅坞继续追查？”

　　没有回答，那只手连动都没有，于是内侍提笔，在梅坞一栏划了一笔，然后继续念：“满陇来信：酉时初，叶王与太尉于皇宫外的凤羽大街起了冲突。”

　　帘内又有了一点声音，侍者立即将耳朵贴过去。

　　“太尉……吃亏了吧？”沙哑浑浊的嗓音，如同钝刀在朽木上缓慢拉锯的声响。

　　但那侍者面上的神情却仿佛听到天籁之音一般，立即兴高采烈地回答：“是的，陛下英明。太尉三番邀请叶王殿下一聚均被婉拒，今日便在叶王殿下府门前的凤羽大街订了宴席，令自家四驾马车堵住叶王车驾的去路。谁知叶王殿下的车夫全速冲关，中间两驾拦路马车退避不及，被叶王车夫以战刀劈裂。酒楼之上的太尉近侍命护卫向叶王车夫射了一箭。那车夫擒剑回击，射倒了太尉的近侍，顿时无人敢拦。叶王车驾立即入府，从头至尾，殿下都没有出现。”

　　“……”方才那短促的音节响起几声，似是帘内的人终于心情好了。

　　侍者见状，笑意都上了眉梢，方想继续念下一条，帘内的人忽然破天荒地主动开口。

　　“命满陇退回来，不要接近叶府周围。”

　　“陛下，”侍者的神情有些怪异，“满陇已经死了。”

　　×××

　　叶王进门第一件事，便是问管家：“夫人呢？”

　　“夫人在膳房，”管家显然很清楚自家主人的习惯，“殿下，今天膳房从南市采买了一些乳鸽……”

　　叶方远微一摆手，道：“知道了。”

　　叶王府许多房间下都有密室，藏了大大小小的瓮坛子，因为殿下好饮。叶方远掀开其中一间密室的顶窗，执灯下了楼梯。

　　密室里站着一名青袍女子，眉目被黑色披风的风帽裹挟住，她行了一礼，柔声喊：“三爷。”

　　他抬手扶住她，道：“玫子，辛苦你了。”

　　“怎么会呢？”女子的声音温婉动人，她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件交给他，“只要三爷还用得着我。”

　　他接过那两封信件，分别抽出各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似乎并未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尚未问话，面前的女子忽然解下披风，纤细的指尖在腰间一挑，束衣腰带便滑落开来。

　　叶方远毫不惊讶。只是片刻，女子便将外衣褪去，只余一件胸衣，她转身露出整个背部，轻声说：“三爷，阁主的信在这里。”

　　×××

　　叶方远走进膳房的时候，晚膳已经摆上桌了。

　　夫人白慧林正在指挥小丫头布置碗碟，一偏头见他进门了，便微笑着走来，道：“夫君，回来了。”

　　“回来了，”叶方远终于露出一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听管家说，今晚有烤乳鸽吃？”

　　“是啊，”白慧林来到他身后，帮他将外衣褪下，神情忽然有些俏皮，“我做的。”

　　叶方远眉头一抖，那表情明显不是惊讶，而是有些惊吓了，他问：“你，你怎么做的？”

　　“尝尝就知道了，来，”她将他拉到桌前，而后坐到他身旁，指着最近的一道菜说，“我试过了，味道很不一样，夫君快尝尝。”

　　味道很不一样……听见这话，周围的一众侍者全部一脸惊悚。

　　“这个味道……”叶方远从眼底漾出温柔的笑意，“很像从前在望湖楼吃的那道菜……”

　　白慧林笑得眉眼弯弯，也不开口。他放下筷子，配合地问：“慧慧，你是怎么做出这个味道的？”

　　她一脸“既然你好学，我就教你”的神情，道：“我听哥哥说过，你们在杭州吃的几顿饭里，十之八九都被加了唐门的各式毒药。唐门毒香里，有好些放进菜里是很增味的，我挑了其中的七种做成酱汁，觉得味不大够，便又混了红娘子、斑蝥、蝰蛇和响尾蛇毒液，还加了一点点砒霜。”

　　她很是期待地看着叶方远，而后者则淡淡一笑，用三个字做了评价：“很特别。”

　　闻言，白慧林心情极好，干脆也不坐到对面去了，只在叶方远身旁坐着，一会儿盛饭一会儿舀汤，还找借口屏退了下人。侍者们离开时个个满脸敬佩地看着正大快朵颐的叶王殿下。

　　“夫君，今日我不小心戳瞎了路上的一只眼睛，怎么办？”

　　“是该让那人知道，我不喜欢被人看着。不要紧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挑了挑眉问，“不过，你真是不小心的吗？”

　　“自然是……故意的，”她轻轻一笑，“我夫君在街上闯关的事迹可神勇得很，所以我让他有时间传了这一条信息。”

　　叶方远无奈一笑，继续用膳。

　　此时，远远的传来一声钟声，悠远深沉。

　　他倾耳听去，城外古寺的钟声一连响了二十六声。而后他睁开眼，看着庭外夜色，眼神寂寥。

　　白慧林轻轻绕上他的臂弯，问：“想些什么？”

　　他叹了一声，道：“慧慧，知道吗？那一年杭州相遇，那人有名有姓，却不敢说明，五弟便将自己的字予他做名，从此喊他‘泺华’。那个晚上，杭州城里回荡的都是这样的钟声，五弟说，往后便以‘夜钟’为名，直到助他功成……”

　　话及此，他冷冷一笑：“十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