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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人生若只如初见1 ...


  •   隆庆十八年,上京。

      “萍儿,萍儿……”小小的女孩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蓑衣,背着一只包裹,在巷子里来回踱步,终于忍不住焦急地隔着墙低唤,“萍儿,你来了吗?”

      “小姐……”墙内传出战战兢兢的低泣声。

      “萍儿?”女孩子还未反应过来,柴门已被一把推开,一个俊逸优雅的男子出现在门口,目光中含着深沉怒气。

      “爹……”

      “阿文,”南宫徵抬手掀了她的斗笠,“你要到哪儿去?”

      南宫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说:“没,没有……我和萍儿捉迷……”

      “说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年仅七岁的女儿,“阿文,连你也来骗我是吗?”

      “不是的……”

      “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我,爹……我,”南宫文握着自己的手,眼眶泛红,“我想去苏州……”

      听到“苏州”二字,南宫徵勃然色变,蓦地蹲下抓住女儿小小的肩膀,“苏州?你要去苏州?你想离开爹,然后去认别人做父亲吗?连你也要这么对我吗?!”

      父亲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南宫文只见过他发怒过一回,如今这般模样着实吓坏了她,“不是的……爹,我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苏州?!”

      “我想娘和哥哥了,”她终于是说了出来,眼里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落,“爹,要是哥哥在的话,这个时节他会带我去濉溪放风筝的……爹,您让我去吧……”

      南宫徵怔住,女儿的泪让他无力地松开了手,他说:“阿文,你娘已经嫁人了。”

      “阿文知道,” 见父亲态度有所缓和,她满是期待地说,“爹,娘走的时候说过,只要阿文想她了,可以去找她的。我只是,只是想看看她。爹爹,你放心,我只要见娘和哥哥一面,马上就会回来的……”

      “不,你不会的,”他坐在柴门阶梯上,仰头看着天空,“你哥哥已经改了名字,叫南宫景。他的新爸爸给他改的。你呢?你去了以后,要改作什么?嗯?”

      她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父亲目中的绝望,已清晰可见。

      “爹爹……”南宫文伸出小小的手,心疼地抚去父亲满面的雨水,“阿文不去了。爹爹您别难过,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娘走了,有我在您身边呢……”

      ×××

      那时候上京分为内外两城,内城只住皇室官员与豪门世家。南宫家虽富极,却是商贾之家,南宫徵曾想搬进内城,多方未果。然而,就在这一年雨季,南宫家忽然住进了内城,只因在南宫文南下的计划失败后不久,父亲娶了京都府丞卢亘的独女卢芳音。

      她辗转从府里下人那里听到一些细节,知道卢亘虽然在皇亲遍地的京都只是一名府丞,但卢家的势力却很大,因为卢亘的长姐是当朝丞相柳子朴的夫人。而柳子朴,无疑便是当今整个大余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连圣上也和他结为姻亲,太子更是三跪九叩地行了半城,才得以拜他为师。

      门房的刘大哥还说了,父亲前去提亲时,卢府丞高兴得当场定了婚期。

      这是有缘故的。卢芳音是京都有名的老姑娘,但实际上也只有二十二岁。她在十四岁及笄宴会时,因为南宫家负责缝制的礼服绣样别致而认识了南宫徵。那之后卢家前来提亲,即便知道南宫徵家中已有妻儿。彼时爱妻正怀着第二胎,南宫徵自然是拒绝了,因此即便身为京都大富,却一再被卢家阻挠着无法进入内城。而卢芳音痴情苦侯外城的一介铜臭商人之事,已是人尽皆知。如今八年过去了,卢芳音终于出阁,卢亘岂有不喜之理。

      在南宫文四岁时,南宫徵曾买通内城的官员,将南宫慕延送入了天子设立的国子学,将改变地位的全部希望寄托于长子能够在来日恩科高中。

      然而,料不到后来却是这样的。

      进入国子学不过半年,南宫慕延因打伤了梁王幼子,被梁王私囚。南宫徵四处奔走碰壁,最后只能求了卢家。不过一天时间,长子便回到了家里。据说是柳丞相亲自登门向梁王请罪,说已认了慕延为义子。而梁王虽放了他,却不甘休,让国子学除了他的学籍,甚至放言,上京内有哪所学堂敢收南宫慕延入学,就是与他梁王过不去。

      南宫慕延于是回到家里。南宫徵素来是温和的性子,经此一事,并不责难他半句,进入内城的念头,也暂且放了。

      南宫文一直都无法明白,那个时候,一家人大难后终于团聚,抱着彼此,是何等的感激,为什么却竟在短短的三个月后,猝然翻了脸。

      那个晚上,南宫文夜半醒来时,隐隐听到一阵一阵奇异的风声,带着某种魔力。她推开窗子,便看见了月光下飞舞的白衣少年——如寒霜一般的长剑,如寒霜一般的少年,在银色月华下纵横往来——那一瞬间,哥哥不再是平日里冷淡的模样,他眸中的光彩如此粲然,仿若谪仙。

      纵使她年纪小,也能够看得出,哥哥对剑的情深。

      “爹爹,爹爹,”南宫文摇着父亲的袖子,“我也要学剑,像哥哥那样的剑。”

      这一句话,惹了大祸。

      南宫徵面色一变,问:“哥哥在学剑?”

      “是,我看见的,白色的剑!爹爹,那剑好美,我也要学……”话未完,便被父亲推倒在一旁。她愕然抬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目含绝望。哥哥从内堂里出来,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便猝不及防地被父亲打了一巴掌。

      “哥哥!爹爹,您怎么了……”

      母亲遮着她的眼睛,将她抱到房间里。小花厅里,忽然传出了棍棒责打声。南宫文惊呆了,母亲紧紧抱着她。她的耳朵被捂住,却隐隐听得见那一下又一下重重的闷响。

      “娘……我,我说错话了是吗……”她抬起头来,却愣住了,母亲的脸上满是泪水,在这之前,她从未看过母亲落过一滴泪。

      “不,你没错,”母亲更紧地抱着她,声音却冷了,她说,“是我错了。”

      “娘,您快别哭了,”她伸手为母亲拭泪,“爹爹最听您的话了,您让他别再打哥哥了……”

      母亲没应,半晌,低下头来,问她:“阿文,你喜欢爹爹,还是喜欢娘?”

      “您为什么这么问,快去救救哥哥……”

      “阿文,”母亲看着她的眼睛,“我的阿文,娘只问你一次,你喜欢爹爹,还是娘?”

      “我……”母亲认真的眼神让她不得不正视,她说,“爹爹和娘,我都喜欢。”

      “傻孩子……”母亲叹了口气,放开她,从桌旁的描花匣子底取出一柄巴掌长的玉剑,放到她怀中,“阿文,这是娘给你的信物。如果有一天,你想娘,想哥哥了,就带着这剑去苏州,只要看到佩着剑的人,就把玉剑交给他,告诉他你是娘的女儿,那时,你就能见到我。”

      “娘……”南宫文呆住了,这话语中诀别的意味,她如何听不出。

      母亲吻了吻她的脸,低声说:“娘只有你和慕延两个孩子,你爹也是,你要好好陪着他……娘只能对不起你了……”

      “娘您说什么?您要去哪儿?!”南宫文终于反应过来,惊恐无比,要去拉住那个正在离开的人。

      母亲一把挥开了她,身形决然,她说:“阿文,记住了。告诉佩剑的人,你是南宫千素的女儿。”

      父亲一直都只喊母亲“阿素”,这是南宫文头一次知道,母亲原来姓的也是南宫。

      南宫千素从柜子里抽出一件长袍,反手穿上,远去的步伐透出从未展现过的飒爽英气。

      南宫文趴到窗台上着急地看去。

      小花厅里,南宫慕延伏在地上,已是了无声息。南宫千素一出现在小花厅口,南宫徵便停了手,累极地坐在桌旁,冷眼看着妻子。

      “是你教他剑法?”

      “是我。”

      “你!你究竟为什么?!你难道忘了……”

      “我没忘。他是南宫家的孩子,他有资格学南宫家的剑法。”

      “你!你给我带着这个混账滚出去!”

      南宫徵的声音很大,连房中的南宫文也清楚地听见了,她后来曾想过,父亲那时的意思,应该是让母亲带着哥哥离开小花厅。

      彼时南宫千素正俯身将儿子背起,闻言冷声道:“我们会走。阿徵,我父亲说得对,你不配姓‘南宫’。”

      南宫徵大怒:“你给我滚出去!滚!”

      她背着南宫慕延,大步而出,见状南宫徵下意识追出来,本要喊她,一出口却成了:“你走出这个门,这辈子都被想回来!”

      南宫千素一步不停,只经过天井时,偏头看了一眼趴在窗口泪流满面的女儿,那时候,她眸中现出一丝柔情,一只手压了压胸口。南宫文也伸出手按在胸口,那里,放着母亲留给她的玉剑。

      下一刻,母亲便带着哥哥踏出了家门,从此,没有再回来。

      ×××

      “小姐,你别睡了……”

      萍儿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担忧。许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她好疲乏,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她这样有多久了?”

      “两个月了。大夫,我女儿究竟犯了什么病?”

      “看令嫒的症状,像是瞌睡症。但瞌睡症患者一般犯病时只需睡个一两刻,没有睡得这般久的……恐怕,是令嫒自己不愿醒。”

      是的,是她自己不愿醒。

      那个时候,京都迎来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雨季。

      昏睡后不知多久,南宫文已渐渐不能醒了,直至某天,窗外木兰花的香气诱醒了她。她睁开眼时,只觉浑身都是力气,掀开被子便来到了窗前。

      推开窗子,雨后白木兰的清鲜气味扑面而来。院子里到处湿漉漉的,湿漉漉的空气,湿漉漉的青苔,湿淋淋的落花。四月了,江南,江南的风光更好吧。

      她细细地研墨,小心地摊开绢纸,似乎很想写些什么,然而,提笔后,却发现自己落在纸上的,不过“南宫千素”和“南宫慕延”两个名字。

      那一刻,手中紫毫笔落地,南宫文颓然倒在桌面。至此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要活不成了。

      不知在窗前趴了多久,重又下起的微雨打湿了她的脸颊,她已感觉不到了,意识模糊的瞬间,恍惚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陆陆,陆陆。”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哥哥……”她抬头,便看见了那个人。

      高贵的白衣少年,从垂拱门走入,缓缓地穿过院子,在经过木兰树下时,一瓣白色花瓣落在了他的肩头。他轻轻抬手,将那片花瓣捡起,放在了木兰树下的泥土中。

      然后,他来到了她的窗前。

      “你就是慕延那六月初六生的小妹妹。陆陆。”

      俯下身,他拍了拍她的脸颊,轻声说:“陆陆,快醒醒。濉溪风好,我带你放风筝去。”

      那一瞬间,南宫文眸中涌出了泪。

      ×××

      柳鹤巂,这是他的名字。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早在她瞌睡症初起时,继母卢芳音便不知从何处听了冲喜一途,想法子求得丞相夫人到家中做客。那时,她婷婷立于帘内,为柳夫人倒了一杯茶。柳夫人便牵着她的手,指着门外的少年,问她:“阿文,阿文。你看,这位小舅舅可好吗?”

      南宫文看着帘子上他的剪影,沉默挺拔,犹如冷树。她答:“小舅舅很像我的哥哥。”

      闻言,帘内的夫人们相视一眼,皆掩唇笑起来。

      而后,他便成了她的未婚夫君。

      他第一次带她出门的时候,卢芳音拦住他。于是南宫文等在门外,听见继母低声问他是否不妥,他说:“表姐。她注定会成为我的妻子,那么,上京城内没有人会说半句不妥。你尽管放心。”

      只这么一句话,她便多少明白了柳家在京都的权势。柳鹤巂的两位兄长都已在朝为官,一位娶了皇帝陛下的小公主,另一位则娶了梁王的郡主。而唯一的妹妹在多年前便嫁给了京怀太子,成为了年仅八岁的太子妃。一门显赫,柳鹤巂也以国子学头名的成绩,奉召进宫,做了京怀太子侍读。兄妹四人,俨然已是下一朝的后宫及文武朝臣领班。

      这些事情,在父亲迎娶卢芳音时,她便已经知道了。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当年南宫慕延以外城庶子之身进入国子学,受了皇亲贵子无数排压,却竟然有一位同窗一直在帮他,最终成为他的挚友。而这位唯一的朋友,才是后来真正使柳丞相前往梁王府相救的人。

      濉溪在上京城郊外,溪流两岸,风光秀丽,此际微雨暂歇,更是赏玩佳处。只是这个地方,是外城平民才会来的地方。他在前头引路,却似比她更熟一般。

      “陆陆,我常听慕延说起这里,”他回头微笑着解释,“他说他曾骗你爬树,你在树上等了很久也不急,倒是他忍不住回来接你,是吗?”

      南宫文忍不住笑了,她说:“哥哥最疼我,不会不管我的。我知道他肯定就躲在旁边看着,所以一点都不急。喏,就是这棵树。”

      两个人聊着共同关心的那个人,渐渐熟悉起来。

      他让她喊他“若兰”,说这是他的字,她想起了那日他来到她窗前的景象,心里想:这个名字其实更适合他。

      柳鹤嶲和南宫慕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在之后的日子里逐渐发现了这一点。哥哥沉默寡言,除了家人外,对谁都是冷若寒霜的模样。柳鹤嶲却不同,他温文识礼,待人谦恭有度,和人交谈时自然而然的笑容,她知道那不是假的。他就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的笑容,能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而这样的一个人,负手而立时,却有一份凌然的气质。这一股挺拔的傲气,就是他和哥哥的共同点。

      隆庆十九年,南宫文最后一次见到柳鹤嶲。

      那时,也是四月雨季。柳家正式下了聘,文定后,二人碍于礼仪,不能再见面。

      彼时南宫文还只有八岁,柳鹤嶲已经十六岁了。

      那一天,也是傍晚,也是微雨,也是白木兰盛开的庭院。南宫文正在桌前翻着书,此时,“叩叩”两声,有人轻叩她的窗台。她探手打开窗扇。窗外的柳鹤嶲一身白衣被雨湿了大半。

      “若兰哥哥,怎么……”忽然想起这已是自己文定了的未婚夫婿,南宫文面上一红,声音微抖,“怎么,不打伞遮遮……”

      柳鹤嶲几乎失笑,看了眼她桌上的书,问:“陆陆,你怎么看这本书?”

      她连忙掩上桌上的《女则》,道:“母亲说,这是女孩子该念的……”

      “陆陆你还小,不必看这些。”

      “可是……”

      “这是我说的,”他伸手摸摸她的脑门,“要是有人问起,就告诉他,我让你不必看这些。”

      “嗯。”她低着头点头,看见他衣袖衮边上沾了一瓣白木兰花瓣,便伸出手去为他揭了。

      柳鹤嶲握住她的手,取过那片花瓣,对她说:“陆陆。这花,是有生命的。她虽然谢了,只要回到土壤中,就能化为来年下一季花朵的一部分。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不能让自己再像以前那样睡着,知道吗?你只有继续活着,才能一直开下去。”

      南宫文再次点头。

      他弯下腰,轻轻吻上她的发丝。

      “陆陆,等着我。
      “来年,我便会来迎娶你。
      “等到那时,我带你去苏州。”

      南宫文蓦然抬头,直直撞入那双清澈的眼中。

      半晌,她轻轻点头,而后再次重重点头,温热的泪水落下,打在了那人扶着窗棂的手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开始为《南宫文别传》,建议大家别看到“别传”两个字就直接跳过,因为这个别传里含了许多南宫家的陈年往事,也包括许多天授朝建立期的事,有些在正文里得不到的解释,筒子们可以在这里找到。这是安安别传的特点……
    然后,剧透一点,在本别传里,小宁童鞋会潇洒登场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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