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66、一剑霜寒十四州12

　　“莫笑芙！”

　　眼见那个黑衣女子消失在厉鬼一般的活死人堆里，霍殊目眦欲裂。她冲前一步，想要跃回院内，忽地有人伸手拉住她。

　　她早已力竭，此时便被制住了。那个人死死地拉住她，沉声责道：“她豁出性命救你，你却要毁了她一番苦心吗？”

　　霍殊蓦地回头，看见身后凭空出现的两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喊得出：“笑芙！她，笑芙！”

　　见到那满面的泪水，拉住她的人反倒惊住了——那也是一名身着黑色束衣装的女子，她解下面纱，竟是洛枍如——她面色沉下，一扬袖便将霍殊推倒，道：“你退下，接下来的由我们解决。”

　　言罢，洛枍如撩开披风，现出右手小臂上一架特制针弩，看似小型，却在她扣动扳机后，激射出无数银针，威力绝不逊于传说中的暴雨梨花。只三次连射，便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

　　与此同时，另一人自这条通路冲入人堆中，速度极快，未几便到了中心最混乱之处。拳脚并用，打开那些正在撕咬的活死人，黑衣女子将被压在下头的人拉了出来，只看了一眼，目中便现震惊之色。

　　“枍如！”黑衣女子嘶声一喊。身边又挤上来的活死人便被一轮齐射打得血肉横飞。她负起莫笑芙，沿着来路冲出去。而那些被夺了目标的活死人愈加疯狂地涌向那条通道。

　　高墙上的洛枍如面色紧绷，蓦地半蹲下，伸手解开右臂弩机上的暗扣，现出一排针孔，她毫不犹豫，“啪嗒”一声扣动了扳机。这一次射击不同于前头的几次，范围极广，通道一侧在瞬间便腾起漫天血雾。

　　这一下的反冲力极大，洛枍如被震得歪向一侧。

　　背着莫笑芙的黑衣人已抓住这空隙冲了出来，脚尖一点高墙便跃出老远。洛枍如正想对霍殊喊一声“快走”，却见霍殊已极快地追了上去，紧随在侧。

　　“真是个急性子，”洛枍如摇摇头，跃下高墙，不回头地对墙下的人道，“师妹，交给你了。前面等你。”

　　“砰”地一声，墙下候着的人反手关上院门，道：“放心。我很快赶上。”

　　霍殊已跃出很远了，此时却蓦地听见一阵惨烈无比的凄嚎声，她下意识抬头看前方，忽然无比庆幸，昏迷的莫笑芙不会知道这一切。

　　×××

　　“怎么弄成这样……”
　　“小心！别动她的眼睛，我来。”
　　“傀儡伶俜吗……”

　　昏昏沉沉的莫笑芙听见些许对话，稍微清醒，一只冰凉舒适的手已掩住了她的眼睛：“好好休息，别睁开眼睛。”

　　“阿川……吗？”

　　那个声音温柔地答她：“是我。宁姑娘。”

　　闻言，莫笑芙一动。

　　“别担心，霍殊不在这里。”另一个声音道。

　　“怎么你也来了……”她心神一松，又一急，“她为什么不在？她……”

　　“没事，她没事。她去为你寻药了。”

　　“你……”这下莫笑芙更躺不住了，连声咳起来。唐秀川连忙为她顺气：“别急。你急不得。”

　　“咳咳……霍殊，她……咳咳……伤势……比我严重，你怎么，怎么让她去寻药？”

　　这下洛枍如倒是惊住了，她道：“怎么？她伤得厉害？”

　　莫笑芙几乎坐起来：“霍殊好面子，你，你看不出……”话未完一口气接不上，立马倒了回去。

　　“你怎么回事？不要命了？躺好……”偏头对另一人道，“阿川，你去寻霍殊，把她带回来，”言罢，洛枍如把莫笑芙按躺下，又不敢过于用力，语气中微带心疼责备，“这一身的伤，阁主要是见了，你要怎么向他交代？”

　　“他回来了？”声音里的急切令人无法忽视。

　　洛枍如忽觉难以启齿，半晌，道：“没有。”

　　莫笑芙心下一沉，说了句“把霍殊找回来”，便没了声音。

　　洛枍如连忙探手查看她的气息，微弱却尚算平稳，她松了口气，眉间忧色重重：“你啊，真是胡来……”

　　×××

　　莫笑芙再次醒来时，身处的环境一直在晃动，似乎是在马车上。身边守着的人在发现她清醒后，问：“想喝水吗？”

　　这声音冷淡有余，温情不足，却放得极轻，似乎声音的主人生怕大声一些，便会把她震坏了。于是莫笑芙很煞风景地笑，随即自然是咳嗽起来。

　　身旁的人把她半扶起来，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疑惑地问：“你笑个什么？”

　　“……”好歹止了咳嗽，莫笑芙的唇角不客气地咧开，“你这么温柔……我以为，撞鬼了……”
　　霍殊手上一抖，几乎失手掐死她，暗自吸一口气，冷笑道：“等你眼睛好了，你就知道，谁才是一张鬼脸。”

　　莫笑芙浑身动弹不得，却也知道自己整张脸被包得严严实实，顿时心下悲怆，配合地叹一声，而后道：“水……呢？”

　　闻言，霍殊将水杯靠近她唇沿，让温热的液体微微倾入她口中。尽管她动作轻柔，不过倾入少许，水便流了出来。她伸手替她擦去水渍，继续喂她，只流入几滴，便再也喂不进了。

　　霍殊心中一哽，道：“你险些死了。”

　　“嗯……”

　　“以后想拼出性命去救人的时候，记得先问问，被救的人是不是愿意。”

　　“……”

　　“莫笑芙。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尤其是恩情。”

　　“……然后？”

　　“若是往后再有这种情况，我会不惜一切救你性命。”

　　“霍殊……”莫笑芙淡淡打断她，“我做的事，让你为难了？你不必……我一贯这样……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看不惯别人倒在我面前……何况，是你先救了我……咳咳……”

　　“别说话了。”

　　“让我说完……”她深吸一口气，“你我，都是江湖人……今日你欠我，明日我欠你……何必呢……认为什么是对的，就做什么，不为其他……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南宫说，我们是同伴……不是吗？”

　　莫笑芙看不见，那一刻，霍殊神色怔忡，眸中却渐渐泛起一层水雾。许久，才听见她回答：“是。”

　　×××

　　临出德化前，莫笑芙忽然又醒了过来。

　　她问：“那些人，怎么样了？”

　　“秀池已经妥善处理好了，你安心休息。”

　　莫笑芙恍恍惚惚间再问：“伶俜，为什么还没追来？”

　　“可能是放弃了，你与他并无仇怨，他不是非杀你不可。你安心休息。”

　　“我觉得有点闷……”

　　话未完，马车窗子已被打开，清鲜的空气灌入车中。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才问：“真的……没出什么事吗……”

　　洛枍如第三次说：“你安心休息。一切无恙。”

　　“女侠……”她偏头向另一侧，“你说。”

　　洛枍如一惊，看向另一旁沉静的黑衣女子，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来。然而霍殊只是看着莫笑芙，说：“真的没事。”

　　“那……就好……”莫笑芙终于不再问了，心神一松，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到了……要喊我起来……也许，五哥已经回来了……”

　　“好，”洛枍如将盖在她身上的披风拉高一些，“到了我就喊你。”

　　“嗯……”

　　×××

　　浔中镇东城门外的林子里，一名衣衫破旧的男子坐在渡海观音大瓷雕下，云蔽月失，此人的眉目不分明，连身形也有数分不分明。只能辨出他的脸朝着正前方的林子，似在看着什么。

　　许久，幽幽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说：“想保护的人已经送走。现在，可以和我一战了吗？青帝。”

　　林子里是一条朝南的官道。路中央立着看似望天的男子，一身被雨浸湿了的青袍在黑暗中仍有掩不住的光芒，这个江湖，除了萧凡，还有谁能将一身青衣穿出这般光彩。

　　他站在那里，不偏不倚地挡着去路，沉静安然，却教人不敢忽视，他的意思明明白白，谁想从这里过去，都不会有好结果。

　　路边的石林里，还坐着一名白衣人，却是南宫景，他捂着胸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凡，手中握着白霜的剑鞘。而白霜的剑身，此时却插在青衣人脚边的土缝里。

　　萧凡终于低下头来，声音平淡无波：“莫天覆已死，你为何还来？”

　　“莫天覆……这么多年了，你仍旧只知道莫天覆啊……我还是不配做你的对手吗？”渡海观音下的男子低低一笑，声音里还似有怅然，“青帝……你依然是老样子，目中无人。”

　　“我并非看不起你，”萧凡道，“莫天覆与我有杀父大仇，伶俜，你却没有。我没有与你为敌的必要。”

　　“呵呵……呵呵……”伶俜笑不止歇，他道，“那么，如果我告诉你，六年前蓬莱之巅决战前，‘天尊’早已被我和莫九重联手杀死，你要作何感想？”

　　萧凡一怔，南宫景蓦地抬头。

　　“没想到吧？我自你破杭州离天宫分坛时，便一路跟着你。但你无论如何不接受我的战书，所以我只能如此。烟雨楼大战后，萧枫重创归隐，莫天覆也没什么好下场，完全不堪一击！

　　“莫天覆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你父亲这个对手，他怎么会让萧枫被不知名的小喽啰杀死？若不能亲自动手，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夺取‘长青剑’的性命！青帝，杀死你父亲的人，是我派出的。我才是你的仇人！

　　“我在蓬莱之巅等了你半年，你还是没有来。你到最后还是看不起我。你让女流之辈代你出战。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吗？”

　　南宫景已因震惊而立起。

　　萧凡拢在袖下的手收紧，他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伶俜终于放声大笑：“我在她身上种下赤血虫！把她交给莫九重，不过几个月，她便被砍去双脚，最后断臂而死！青帝，意外吗？满意吗？！”

　　砍去双脚，断臂而死……

　　这两句话像雷一般响在萧凡耳边，致使他虽看着伶俜，却完全听不见他又说了些什么。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许多久远的对话霎时涌入。

　　——父亲死前只希望你能和母亲和好，他不希望你为他报仇。况且青玉阁根基初定，言灭离天还为时过早。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坚持北上？

　　——五哥，五哥……我们别去蓬莱岛了，好吗？

　　——一路到如今，死了太多人。你要是胜了，回去想怎么向弟子们交代？你要是败了，回去谁向弟子们交代？还有蓬莱岛外那五千朝廷兵马你打算如何应对？只要朝廷说一句‘乱匪’，这些弟子们一个也回不去，到时他们怎么办？”

　　——五哥，若有一日你犯了大错，我会做导正一切的那个人。

　　可是他答了她什么，他说：“你不必再说，此仇我若不报，誓不为人。”

　　是他一步一步逼着她说出那些话。是他逼着她做出那不顾一切的决定。是他逼着她……

　　那时，他的眼睛已看不见了，却仍旧清楚地听出了她话中的惨意。

　　——五哥，你真是疯了。

　　“听山崩塌，她被埋在乱石堆里，是我把她挖了出来。明明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骨头，她竟然还想杀我。那个神情，到今天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她看不起我！和你一样，她也看不起我。

　　“凭什么？你们究竟凭什么？是谁给了你们那目空一切的眼神？！

　　“青帝，你应该谢我，若不是我，她必要死在听山无疑。是我救了她。我让她多活了九个月。这九个月里，她活得可真是生不如死。”

　　伶俜的最后一句说得极慢，目中兴味盎然，远处萧凡一向淡然，此刻却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神情可谓是大大满足了他。他唇角一扬，还要开口，便见那个青袍男子忽然一个趔趄，俯下身去，鲜红的血液喷溅一地。

　　“畜生！你这个畜生！”南宫景一贯神容冰冷，此际盯着伶俜的双目赤红，额上青筋全起，他不顾胸口沁出的大片血迹，快步冲前。

　　一只手蓦地横在他面前。

　　萧凡已站直了，他说：“六弟，我来。”

　　伶俜大笑，然而，不过一瞬，那个在百步远外的青袍男子竟来到了面前，目光中含了必杀冷意，只一个抬手，冰寒的霜色剑光便在夜色中拉出一线红痕。

　　一颗大笑未收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

　　萧凡甩去剑上血痕，一眼不看那具倒下的尸体，面无表情地转身。果然，在他身后，完好无缺的伶俜一手抚着自己的脖子，龇牙笑道：“刚才那一下，可真是痛得很。青帝，江湖传说你不使用兵器，原来是假……”

　　话未毕，白霜剑光欺近，伶俜面色一变，迅速避后躲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剑光猛地变快，青袍人自他身侧一越而过。银霜剑身贯穿了他的心脏。

　　萧凡停下动作，再次甩去剑上血液，喃喃道：“不是这里……”

　　然后，和方才相同的，伶俜又在另一方向凭空出现。只是这次，萧凡没有再给他一丝废话的空隙。

　　昏暗的天色下，渡海观音慈目悲悯。

　　青袍男子在观音下一次又一次出剑，每一次出剑，刺中的都是要害，干脆利落，如同斩杀草芥。倒在空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伶俜却一次又一次出现。萧凡游刃其中，银白剑光一闪而没，瞬忽又起。

　　远处，南宫景看着这一幕，他手中还握着白霜的剑鞘，心中却笑起来：白霜啊白霜，在他手中，你方能霜寒天下吧。

　　在一次割断对方心脉后，萧凡冷声道：“躲躲藏藏。伶俜，这就是我为何看不起你的缘故。”

　　话音刚落，他身后乍起一声尖啸，像是某种鬼兽的叫声。

　　萧凡回头，一只有着尖利爪子的兽掌抓向白霜剑身。他迅速撤剑，四指一并，猛地弹开，“咄咄咄”三声，食指以下三指接连弹在那只兽掌柔嫩的掌心，只听数次血肉喷溅声，兽掌蜷缩着后撤。

　　而后，便是野兽因疼痛而被彻底激怒的咆哮声。

　　萧凡看着匍匐在地，正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受伤掌心的动物，脑袋极大，人面兽身，体形是普通人的两倍大，四肢着地如野兽。

　　“不人不鬼，伶俜，这便是你的真身。”

　　萧凡长剑垂下，目光却似穿透了面前的妖兽看到了极远的过往，他轻声念着一个名字，眸中含了泪：“阿宁，阿宁……”

　　“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正眼看我？！”伶俜大笑，仰头长啸一声。随后，强烈的震动以它为原点猛地扩散开。

　　“砰”的一声，渡海观音大瓷雕在萧凡身后寸寸碎裂。他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受到了感应，开始剧烈摇晃，当第一道裂痕出现后，整个地面蓦地四分五裂。

　　萧凡稳稳立于原地，眼也不抬。

　　伶俜咆哮一声，腾空跃起，利爪前伸，猛地扑来。那般尖利的爪子，只要被抓到一下，立即是碎身的下场。

　　越来越近，萧凡脚下一动，人影自原地消失。伶俜大怒，还待仰头咆哮，忽觉头上有异。它兽目一抬，便看见那个人，立于他头顶，冷厉双眸俯视着它，仿佛嘲笑它的卑贱无力。

　　“是这里了。”

　　白霜剑身自人兽眉心一没而入，那一瞬间，无数尖啸声四下传开，伶俜浑身一颤，立仆。

　　萧凡看着倒于地面颤抖不止的人兽，面无表情。

　　“我……我竟然……不能伤你分毫……

　　“我不甘心……

　　“我不……”

　　人兽死前的低呜声，异常凄厉。

　　那一刻，萧凡忽然想起了阿宁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生死有命，五哥，你我杀人太多，终究是会不得好死的。若问我这辈子有什么后悔，有什么想要重来。那便是赎罪。若能重走一遭，我愿不再取人性命。五哥，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起，越久越好。”

　　他微闭了眼，而后道：“伶俜。我十三岁时，答应我父亲终身不用剑。到如今十五年，你是唯一逼我出剑的人。”

　　言罢，他霍然转身，大步而去。

　　而在原地，听见这最后一句话的伶俜目中有了些微笑意，然后在下一刻，失去了光芒。

　　——伶俜，世上你唯一不可触及的人，是青帝。你可以杀了萧枫，也可以杀了莫天覆，他们本已是将死之人。唯有青帝，你杀不了他。
　　——他曾以剑威胁，要取我的性命。那时他不过十三岁，我便知来日他必成江湖之王。
　　——若你坚持，你便去吧。
　　——你杀不了他。
　　——但你若能让他对你用剑。
　　——你便赢了。

　　宫主，宫主您看见了吧？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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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更完，很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