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50、满堂花醉三千客9

　　莫笑芙回到竹舍里时，正是下午功课开始的时间，新生住宿的这几排竹舍里悄无人声，而远处老生住宿区的谈话脚步声则十分清晰，更显得此处幽静。

　　快到房间时，她仿佛感知到什么，脚下步子一顿，而后唇边现出一丝笑意，三两步上前，挑开窗扇，一头探了进去——果然，窗后的小桌旁，萧凡坐在那里，翻着一卷书仔细地看。

　　昏暗的室内，乍然现出他面容的那一刻，仿佛有光芒，瞬间照亮了一切。

　　“回来了？”萧凡阖上书，抬头看她。

　　莫笑芙“嘿嘿”地笑：“萧阁主，你又到小女子的卧房做什么呀？”

　　他偏首，似乎思索了一下，才说：“昨日院长上报，书院里的孟启孟先生不见了，我恰好有空，就来帮忙找人。请问这位同学，你可有见过这，恩，相貌好生俊雅的先生？”

　　她心道“不好”，视线往房内一扫，空空荡荡一览无遗，哪里还有人影。

　　“看什么呢？”萧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孟先生已经回他房里去了，明天你就能看见他。”

　　“明天？”莫笑芙皱眉，霍殊分明说过他七日方能醒，怎的明日就能醒了？

　　“我给他吃了些特别的东西，很快就能醒，”看透了她的想法，他淡淡解释，“你都把考题骗得了，何必让他躺七日的地板？”

　　“又不是我干的……”她摇头晃脑地低声咕哝。

　　“说什么呢？”

　　“没什么，说您英明神武。”莫笑芙嘻皮笑脸的，把窗扇抬高，左手一按便要翻进去。还没使力，左手腕便被他握住抬高，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摔进去。萧凡另一手一接，像接颗球一般把她裹了下来。

　　莫笑芙的脑门重重撞在他胸口上，“砰”地一声响，疼得她龇牙咧嘴：“你杀……”一抬头，看见他微变的脸色，她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后头的“人啊”两个字便咽了下去。

　　“你再跳一个试试，”萧凡唇一抿，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还握着莫笑芙的左手，此时抬高她的手一看，凤眼霎时一眯，“你把夹板除了？什么时候？”

　　“呃……刚刚，”她随口说，见他脸色有异，连忙说，“前天，具体来说，是前天下午。”

　　“前天下午？夹板才上两天你就除了？”

　　“是骨头裂了，又不是断了，我这不还包得好好的？”莫笑芙一缩脖子，“情势所逼嘛，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我那么倒霉，总能遇见不得不动手的人。我这两天不是乖了嘛，刚刚，刚刚是一时忘了，看见你太兴奋了。”

　　“你这两天是没遇上能动手的人吧？”萧凡戳穿她，无奈地叹一口气，拉她到桌边坐下，拆下纱布细细察看，确认伤势已好了很多，才稍放过她。他换了新药，重新缠上干净的纱布。

　　莫笑芙微带笑意看他做这些，她其实明白，他不是有空，而是因为清楚她不懂得照顾自己，特意来看她伤好得如何的，只是她偏喜欢这么闹一闹他，例如方才。

　　“阿宁……”

　　“嗯？”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不能多照顾自己一些？”他的声音轻似喟叹，“自去年夏天在烟台重逢，之后每次相见，你总是有伤。威海卫之时，若不是我恰好在，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她一惊，“五哥，我……”

　　“你不小了，阿宁，别再像小时候，兴致起来可以拼死。你有几条命可以这么玩？以后别再这样了。”他拢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是冰凉，握在一起，其实只有些稀薄的温暖，但两人却都觉得，手心里的那一点温度是如此地暖，仿佛熨帖着心房。

　　“我懂的。五哥，我知道我不小了，”她笑一笑，用脑门去顶他，“你放心。”

　　萧凡这才面色稍霁，他道：“老八回来了。”

　　“我看见了，那家伙还跟花孔雀似的，”莫笑芙撇撇嘴，眼中却有一些隐约的亮光，她问，“那家伙，恩，有没有提起我？”

　　“提了，怎么会不提？他和你一向最好。”萧凡微笑，在她对面坐下。

　　“谁稀罕？”她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转头却又问，“提我什么了？”

　　“老八问我，这么多年了，是不是把阿宁放下了？”

　　莫笑芙脸色一变，“然后呢？”

　　“我说放下了，”他抚一抚拇指上的扳指，“他又说，我已经是一把年纪了，既然放下了，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人，把婚事办一办？”

　　“他才小你多少，自己的问题没解决，掺和什么？”她眼一瞪，“说，继续说。”

　　“我想想也是，就答应了。老八于是问我，是不是已经有合适的人了？”萧凡看她一眼，继续说，“我便答：有了，改天让她和你见一见。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他气呼呼地走了，今天还气着，早上遇见时，话也不和我说了。”他凤眼里带着笑意，盈盈亮亮很是迷人。

　　莫笑芙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伸手捶他一下，“好啊你，敢耍我？”

　　“不闹了，”萧凡接住她的手，声音顿一顿，还是问了，“真不打算和他们相认么？”

　　她微一怔，还是摇头。

　　“不了。怎么解释？我现在这样挺好的，仇家少了，麻烦也少，”说着又有些好笑起来，她道，“等我成了青玉阁弟子，他自然会认识我。”

　　“也好。廿八的武试题目你知道了吧？手伤没好，就不要去了，”萧凡提了个快速迅捷的法子，“晚些我和司空说一声，你直接到阁里来吧，别折腾了。”

　　“别，千万别！”她连连摇头，“您不知道您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那，您的光咱沾不得，实在沾不得，我这条小命还是蛮金贵的，我可不想糊里糊涂地给搞丢了。”

　　这其中利害萧凡自然是晓得的，也只是一提，并不坚持，只问：“你可有把握？”

　　“不就是闯个关，打个球，”莫笑芙古怪地看他，“我能没把握？”

　　萧凡扶额，有些无奈，他道：“你不是偷了考题？怎么这么不清楚？武试最后留下三百人，虽则如此，这三百人里仍有泰半是要落些伤的，遑论落选的人？武试其实才算是阁考，考官不是书院里的先生，是阁里的坛主，你要闯的是这个关。至于团体试里的蹴鞠一项，你回来的时候没看见枫香苑里那些人？他们是球赛的考官。”

　　经他一说，莫笑芙想起来，从鎏赟阁离开，经过枫香苑空地时，有几位教武的先生在苑内玩鞠，她远远看去时不察，一直到走近时，才觉那球在移动时风声赫赫，煞是惊人，一看，竟是石鞠！凭她的内劲，想要将那石球远转自如已莫大的困难，何况还是竞赛场面？

　　她呐呐地说：“不是吧？”

　　×××

　　刺桐林里朝着晨练空地的反方向一直走，地势愈高，林里高木蔽天，在夜间，是一丝星光也漏不下。

　　莫笑芙右手拎一把斧头，左手提着一盏油灯走来时，遥遥可见另一盏油灯从侧面的山道上缓缓行来。这林里十分隐蔽，走了一段，却有一些树木被齐齐伐倒，只剩一截截矮桩。伐去了树木的地方成了一块空地，霍殊坐在一截矮桩上，手上按着一柄厚背砍刀。

　　“哟！来得早啊。”莫笑芙扬声打招呼。

　　霍殊回过头来，眼中冷光四溢，手臂一动，那柄厚背砍刀便向着莫笑芙门面直直飞来。

　　她抡起斧头一劈，砍刀被打开，插入她身侧的树干上。她眯眼看去，砍刀是普通的货色，刀刃上锈迹斑斑，此时刃口已全卷了，上头还插有不少不屑。如果霍殊砍树用的是这把刀，那么看来她确实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清出这一片空地来，难怪火气如此之大了。

　　“女侠好功夫，好功夫女侠。只是……”莫笑芙啧啧赞叹后，又忍不住笑了，“你从哪弄的这么一把破刀？竹舍饭堂里砍柴的斧头随便挑一把，也比它趁手。真真是，好功夫好功夫。”

　　“随地捡的，”霍殊冷哼一声，“是谁说她会早到的？我本以为砍树这种事应该是你来做。”

　　“我其实也这么想啊，”她亮了亮手上的斧头，咧牙一笑，“就是没料到你竟然勤劳到这份上，恩，值得夸奖。”

　　霍殊几乎翻白眼，正想呛声，另一盏油灯的主人也到了，正是南宫文。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二人间的氛围，出声问：“你们在谈些什么？”

　　霍殊立时闭嘴。莫笑芙笑着回头，将油灯挂在树杈上，对南宫文眨眨眼睛，低声说：“谈霍女侠的感情问题。”

　　“真的吗？”南宫文眼神一亮，“阿殊有意中人了吗？”

　　莫笑芙当然没有忽略她对霍殊的称呼，只是南宫文和霍殊二人熟识一点，已经不需要再猜测了。她故作神秘地一笑，说：“自然是……”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脑后便有劲风袭来，莫笑芙抡起斧头再一挡，将袭来的木枝扫开。她也有些怒了，退几步，对霍殊道：“随随便便就出手，你当我是软脚虾吗？”

　　“难道，”霍殊抬眼，平平地反问，“你不是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莫笑芙一声冷笑，斧头劈在砍刀上，右手一带，便将砍刀自树干上拔下，一脚踢上前去。霍殊抬手接住，“怎么，想练练？”

　　“大半夜的，你当我找你赏月？”莫笑芙一甩发丝，将外袍随手抛给南宫文，“待会儿你可别哇哇叫。”

　　南宫文接住，对她二人这蓦然间的翻脸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便听见莫笑芙对她说：“南宫小姐，三人中你内劲外功最弱，可要看仔细了。”

　　她神思一紧，抬头时，刀斧已猛击在一处。

　　×××

　　这一小块横木遍地的空地上，刀斧撞击声一阵重过一阵。

　　南宫文目不转睛地看着空地上一褐一白两个身影，褐色为霍殊，白色为褪去儒袍的莫笑芙。二人都是纤细高挑的身形，此时却一个手持厚背砍刀，一个抡着斧头，乍一看难免有些怪异。

　　她细细看着，渐渐看出些端倪——莫笑芙身姿灵活，掌着斧头，手上动作却能不受阻碍，每个转身间的变化仍是圆转漂亮，只是她左手动不得，单手运斧显得有些吃不上力，而另一边，霍殊也是以快出名的，但她一向使鞭，不惯用刀，更不适应近身战，如此虽然力量上更胜一筹，却也没甚优势，二人暂且是打成平手。

　　但南宫文知道这个“暂且”是有结束的，二人现下的情况，定是会分出胜负，就看是莫笑芙能在霍殊适应持刀近身战前打败她，还是霍殊能在莫笑芙气力不济前适应手中的厚背刀，那么要比的，就是此之耐力和彼之悟性了。

　　刀斧再一次交击后，莫笑芙一个后跃落在树桩上，正要深吸一口气，霍殊的刀便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快地斩来，她险避开，果然，这场比试，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霍殊上手的速度比她预计的还要快上许多。

　　只是……若说霍殊用刀不趁手，她用斧子是更不趁手，她本也是远距离型剑手，虽用了一段时间的短剑，但一直不得要领，此刻又有一只手不得施展，不该能和霍殊打这么久的平手。所以说，霍殊当是看在她有伤的份上，在让着她。

　　既然如此……

　　心念电转之时，莫笑芙转身，侧面空门大露，霍殊一刀削去。那把大斧却从另一侧折来，斧背“咚”一下猛砸在刀背上。砍刀被打低，险些脱手，霍殊不由得另一手也握上去。莫笑芙抡回斧头，又是对着她脑门削去。霍殊偏头闪过，砍刀一紧，刀背打去。她微一侧，肩头格住刀背。

　　此时二人的距离很近，两张脸间不过半臂距离。她们俩的距离从没有这样近过，堪称历史之最，霍殊一凝神，见莫笑芙对过脸来，忽然咧牙对她露了一个笑容——绝对是饱含恶意的那种。

　　那一瞬间，她深感某种不妙，尚未回过神来，便觉右眼猛地一痛。

　　“莫笑芙！”

　　霍殊失却冷静地大吼。

　　“哈哈哈，”一拳打完，莫笑芙旋身即走，心情无比舒畅，边跑还边朗声大笑，“霍大女侠，软脚虾拳头的滋味怎么样？你再喊啊再喊……”

　　一旁的南宫文目瞪口呆，方才二人最近之时，莫笑芙一直没动过的左手迅速地在霍殊脸上打了一拳，她左手无力，打得其实并不严重，只是打在眼上，霍殊一眼立即黑了，而霍殊又何时被人这么整过，千年不发的怒气霎时跌破了临界点。

　　她大吼一声“莫笑芙”后，唇紧抿，再不出声，握紧砍刀快捷无伦地追上去，每逮中一次空当，毫不留情，便重重落刀。莫笑芙笑得不行，一把蹿进林子里，霍殊黑着脸紧随其后，所到之处，鸟兽逃窜，草木纷飞。

　　南宫文看得心惊肉跳，二人此时已经不是方才点到为止的较量，更像是在追杀斗气。霍殊使出全力后，近身战对她的限制已不存在，莫笑芙和她的速度不相上下，力量却有所不及，何况此时这个情况，虽没有被拦下，但脚下每一个换息空当里必要接霍殊一记重砍。

　　莫笑芙转着圈子，二人跑了一圈后，又冲回了空地。终于，在不知第几次被一刀重砍后，她持斧的右手发麻不已，斧头即将脱手前，她喊一声：“南宫！”一斧子便丢过去。

　　南宫文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愣着做什么？帮我拦住她！”莫笑芙恰恰来到，按着她肩膀将她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一把推向霍殊。霍殊不为所动，避开南宫文，便要追上去。

　　“你们怎么还打？”南宫文急了，她手里还握着莫笑芙的斧头，另一手连忙扯住霍殊的外袍，“莫姑娘已经没有武器了！阿殊你别追了！”

　　“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她要的。”霍殊只说了这么一句，一掌拨开南宫文，片刻不停地追去。

　　南宫文一怔，看去，见莫笑芙竟然没有跑远，而是缓下一步来等被她绊住的霍殊。

　　“难道……难道……”南宫喃喃。

　　“没错，她是故意打那一拳，激霍姑娘全力以赴。”身后一个轻柔的女声替她点明了未出口的猜测。

　　南宫文蓦地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名提着油灯的蓝裙女子，容貌清美柔雅，此时正望着她温柔地笑，她说：“南宫姑娘，你若认为笑芙会趁霍姑娘相让之机胜之，便大错特错了。如果她这么做，就是在示弱。她是个不服输的人。”

　　此人气度不凡，南宫文未应声，便觉气势上逊了一大截，于是她收去惊诧神色，也回以一笑：“请问您是？”

　　洛枍如微露赞赏，笑着回答：“我是笑芙的朋友，姓洛，我来看看她。”

　　林中“噼啵”几声，二人皆不由自主地看去——那里，莫笑芙右手连攀刺桐细细的枝桠，如一只燕，灵活地在密密麻麻交错的树枝中往来穿梭。她扔了斧头后，身形再不受重力阻碍，快得不可思议，只一个翻身登足，便轻轻巧巧地越过十六丈去。

　　霍殊劈枝砍树地追进去，面上不露，心下却已是暗暗惊叹：莫笑芙较当日烟台初见之时，有飞跃的大进境，她几乎要追不上她，若假以时日，她恐怕不再是她的对手。武学身手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此般惊人的进展，她果然不是常人吧。霍殊唇边有一丝笑意飞逝而过。

　　然后，她用劲将砍刀往前一掼，莫笑芙身形一偏，自然闪过了。只是之后，她左手按住右小臂，猛地一拉，左掌黑丝手套蓦地变成银色，五指根五道银丝激射而出，“嗤啦”一声，便在前面飞蹿的那件白衣背后拉开一道大口子。

　　而莫笑芙不知在何时已金蝉脱壳，蹿出老远，霍殊左手一动，银丝“唰”一声便将白衣四分五裂。

　　碎片之后，迎接她的是一道银亮如雪的电光。

　　霍殊只听见“啪”地一声类似鞭啸的锐利剑响，那道剑光便已冲面而来。她不闪不避，指尖银丝缠上去，五指一合，欲绞住那把长剑 。然而银丝缚住剑身的前一刻，剑光忽然分成两道，避开银丝攻击。而霍殊的反应也是极快，剑光分为两道，银丝便分为两路，她一路疾退，剑光便一路逼面而来，分为三道、四道，一直到分为五道后，她的银丝已分无可分，莫笑芙的剑光却分出了第六道！

　　霍殊眼中精光一闪，右手一翻，另外五根银丝便从右手指尖激射出去，直奔对方面门。

　　莫笑芙收剑回手，腿弯一绕横枝，便翻了下去。这一回，她却没有跑远，只是落到了下方的灌木丛里。霍殊跃过两枝，手扶着树干，往下看去，那里，她也在仰头看她。

　　褪去了白衫，一身墨色劲装的莫笑芙手持着一柄丈长软剑，立于半膝高的矮灌之中，微扬着头，眸中光彩亮如天星，她说：“总算逼你以真面目相会了，霍殊。”

　　霍殊一扬手，那件碍事的褐袍被她抛开，连原本在右臂上缠着的、被外界称为她的成名兵器的“软红绳”也被一并丢去，然后她活动几下因方才的大力劈砍而微酸的右腕，朝下头的黑衣女子冷声道：“莫笑芙，这一拳，我一定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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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Mo,荼荼，jtnivy，牙膏，大家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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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