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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满堂花醉三千客8 ...


  •   二月廿四,一峯书院离学考核正式开始。

      晨晓时分,晨练已过,早课未至,留在竹舍里的人多,莫笑芙推门而出时,周围的视线皆投来,或善意或探查或嘲笑。她在门前深吸一口晨间刺桐林里清鲜的花香,浅淡,微苦,却能浸透心肺。而后以脚带上门,一摔衣袖,旁若无人离去。

      枫香苑宽阔的庭院里,满满当当容着八百五十人。除了莫笑芙与霍殊,以及四十来名去年春收学生外,全是去年秋收的学生。去年秋收人数其实比今年春季多了近两倍,最早原有一千五百人,如今坚持到能够参加离学考试的只有八百余人,一季学业的可怕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而最后,这些人里,能留得下来的,大概近三百人。

      这些人和初进书院时相较可谓是脱胎换骨,此时侯在此处,不骄不躁,彼此间虽然鲜少交谈,却气氛自然不显僵硬,当是真正磨合出默契的同伴。

      莫笑芙一眼便看见人群里的南宫文,她和白秀池班上的女学生们站在一起,安安静静,笑容恬雅,却无端端显出一分格格不入来。

      “怎么?南宫小姐在人缘上有问题?”她偏首,低声问霍殊。

      霍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你仔细看清楚。”

      莫笑芙疑惑,再细细一看,果然发现不同,原来那些女孩子围在一起,话总是多些,常不时地向南宫文问话,但她一概微笑相应,不予回答,也不予评价,看来是泯然于众,实则是自己孤立了自己。这个女孩子和前两次同自己对话时那有趣多话的模样完全不同。

      莫笑芙眉头一抖。

      霍殊轻哼一声,问:“知道了?”

      她也“哼”一声,“知道了!”

      这时,一列白袍先生自枫香苑东头长廊走来,一直到面对着这片空地的屋檐下。为首的先生莫笑芙识得,是只为他们上过一堂课的司空六欇,虽只十七八岁的样子,却严肃非常,在先生里似乎颇受尊崇,连一贯没有正形的刘翕待他也是十分恭敬。

      司空六欇待学生们完全静下,将注意力集中过来,才照例进行考前的规则讲述,最后收尾。

      “书院离学考核分为文武两试,今日开始的是文试,武试在二月廿八。武试考题会在今日文试结束后公布。诸位,一峯书院已尽所能倾囊相授,望获得些许助益的学生们能在接下来的两轮考试中发挥优异,”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一张严肃的面孔有些森森寒气,他道,“只是,我等乃江湖人,江湖事江湖法子毕,因而阁考难免有几分凶险。诸位已签下生死约,考试一开始,诸位的生死自负,与书院无关。青玉阁静候胜者的加入。”

      这最后几句可真是赤裸裸的功利,然而在场没人有意见,这是一开始就清楚的,何况他们已经过七八个月的深入了解。开场结束后,原本的班队建制被打散,八百五十人重新分为十七组,五十人一起,跟着白袍先生进入考试地点。

      带领莫笑芙这一组的,正是司空六欇。

      莫笑芙和霍殊走在队伍中央,二人不动声色,都在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转弯时,一眼便能看见南宫文也在这组,走在队伍的前部。

      三位白袍先生分别走在队伍前中后,一手持着名册,另一手执笔,随时准备记录成绩。而司空六欇走在队伍最前,一边解释考核内容,声音听来不大,却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人耳边,他说:“文试分为三组,虽然其成绩不代表全部,但若是不能过关,三日后的武试便没有参加的必要,诸位小心仔细。”

      ×××

      从枫香苑出来后,一行人便上了文阁一侧的廊道,这里这一季的学生还在上课,先生们讲课声时时传来。途径文阁中的弦音阁时,所有人都听见阁内传出的合奏乐声。司空六欇带着众人往二楼去,在二楼外的廊道上,可见阁内正在排演一场大型乐演。

      主乐声是琵琶,几个音一出来,莫笑芙便听出是《霓裳羽衣舞》的调子,阁中有十余名妖娆女子随着音调起舞,衣袂飞扬,煞是美丽。霍殊偏首,似乎是想问什么,却见莫笑芙缠着纱布的左手按着窗棂,另一手随着乐声起伏轻敲,右耳微动,神情凝聚。霍殊心神一凛,环扫周围一眼,果然除少数注意舞蹈的人外,其余人的神情俱是专注。

      第一试,是音。

      琵琶声嘈嘈切切,时而哀婉,时而激扬,诸多乐器伴奏,乐声极大,震得人耳内微微发痛。一曲罢,另一曲又起,是《六幺》,方演了几个调子,旁边便有人因无法忍受而捂住了双耳。

      霍殊不通音律,不晓得其中厉害,只觉耳内一片嗡嗡乱响,周围众人面上神色极肃穆,不少人已是冷汗涔涔,而身侧的莫笑芙偏着头,唇紧抿着,额际血管突了起来,右手动作却没有丝毫缓慢,片刻不停地打着拍子。

      在最后一声激越的裂帛声后,琵琶声霎时终了。

      耳内蓦地一阵清明,莫笑芙呼出一口气,却没有放松,眼中精光一轮,似有什么内容在脑中一过,而后,她右手收回,拢在袖下,食指迅疾无比地在身侧霍殊手背上写了几笔。

      左侧有些谈话声响,是司空六欇在问一名女学生:“你没事吧?可要继续?”

      二人看去,发现司空六欇原来是在对南宫文说话。南宫文面色煞白,左耳流出一股血来,她却坚定地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掩住左耳,对司空六欇道:“学生无碍,可以继续。”

      “愿退者,可以自行离去。”司空六欇说了这么一句。队伍中便有一名学生抱拳一礼,扶着一名捂住双耳颤抖不已的同伴从队伍最后离开。而后三名白袍先生将笺纸及炭墨笔发下,同时道:“请将你们听出的蹊跷写在纸上。”

      片刻后,司空六欇走到中央,对众人道:“请展示答案。”

      所有人同时将笺纸翻开,十六人交了白卷,数人写了几个音,十九人写足了八个音。司空六欇朝着写了八个音的第一名学生说:“能够听出所有错音,你的乐功、耳力和内劲都很不错。”那名学生道谢。

      他走到莫笑芙面前,眸中光芒微一闪,停住脚步,问:“这位同学,你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回老师,八个音错成哪般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错在何处,”莫笑芙低眉敛目,看来极其温顺,“这场乐演是在无法联系同伴,或者无法确定同伴所在何处的情况下才会发出的明码通告。学生不识母本,私自猜测,是为白居易的《琵琶行》。”

      “哦?”司空六欇有些笑意,“那么,你听出了错在何处?”

      “错音为九七、一五三、三三二、四三一、四□□、五□□、七一六、七九九、一共八个字,若学生没有猜错母本,这是一句话,”她声音轻浅,吐出的话却铮然有杀气,“今夜宴间,暗击帝君。”

      司空六欇眸中光芒一扬,道:“回答正确。”

      “谢老师。”莫笑芙一笑,作了一揖。

      《霓裳》和《六幺》便是阁中弹奏人特意提醒他们母本为白居易的《琵琶行》,若是不识得母本为何,即便听出了蹊跷,也是毫无用处的。在场四十八人中,完整地写出这份明码的只有六个人,莫笑芙和霍殊都在其内。南宫文将笺纸掩下,她不在这六个人内。

      霍殊眉头一皱,显然不怎么相信,南宫精通音律,心又极细,应该是能够发现这其中精妙的。莫笑芙低声解释:“她的答案是‘今夜宴间暗击’,显然已经听出了暗码,但到了曲子最后一段时,她两耳出血,虽然撑着没倒下,估计也是听不见什么声响。她的内劲也忒不济了。”

      霍殊微讶,莫笑芙方才那般凝神专注,其实竟然一直都在分神注意着远处南宫文的动静吗?

      ×××

      司空六欇领头,众人离开弦音阁,继续往文阁内部迤逦行去。

      弦音阁往内便是文澜阁,在这座阁子前停下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微微变了脸色。其实说来并没有什么可怕,文澜阁是司空六欇授课的阁子,他以文采笔墨奇诡称长,只是在场大多数人是出身草莽的江湖人,能识文断字的没有几个,即便在书院呆了半年多,目不识丁的恐怕还是大有人在。

      文澜阁内比平时多摆上了三十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全,因而显得有些拥挤。司空六欇待所有人在案后蒲团上坐下,才走到到讲台上,他道:“青玉阁弟子,并不要求有多漂亮的文采,诸位不必太过紧张。”一言毕,底下皆笑起来。

      “诸位若能有幸加入青玉阁,便会知道,身为青玉阁弟子,很多时候武力强悍并不能解决问题。记忆力的重要性,在弦音阁的第一试想必诸位已经有所了解。方才,我考了诸位的耳力和记忆力,现在,就考考你们的眼力和记忆力一起时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从教台上取出一幅卷轴,然后道,“这是一幅出自前代少林方丈慧远大师之手的绝版字帖,全篇的《金刚经》。这第二试,假设此经为我阁要夺得的精密文件,就看诸位是否能在一次见后,即仿出摹本,以便偷天换日。”

      “这可比考人文采更要命,”莫笑芙目不斜视,压低了声音对霍殊说,“慧远大师只写篆体,这字我不成……你的对策呢?”

      “自然是有的,”霍殊眉头也不皱一下,将右手上的黑色手套褪下递给她,“戴上,这字你不成,有人可以。”

      言罢看向前方,南宫文正襟危坐,执笔静候。莫笑芙眉头一跳:南宫文座位在前方,和她二人隔着二十几张桌子,在这个位置连她右手如何动的都看不分明,霍殊居然想着仿她的字吗?

      便是这时,司空六欇将那副卷轴展开,展开一列即阖上一列,密密麻麻的小篆一闪而过。

      第二试,是墨。

      卷轴封上。

      南宫文落笔。

      霍殊左手扶着右手,在同时落笔。

      莫笑芙还没反应过来,她戴着霍殊黑丝手套的右手骤然开始了动作,“如是我闻”四字瞬间便落在了纸上。

      她一惊,左手扶稳右手,看向左边——霍殊神色自如,一只手动得迅疾无比,古朴庄重的字体一字一字从她笔下流出。再往前看,虽然看不见南宫文的动作,但明显可以分辨得出她和她们手上的姿势动得完全一致,在这期间霍殊完全没有抬头去观察过她的手势。

      莫笑芙一分神,再回过头来,自己案上宣纸已经写到第一品结尾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了。

      “别东张西望的,监考先生在看你。”霍殊低声提醒。

      她收回神来,看着自己快捷无伦的右手,不禁一动唇角,微微笑了,她说:“你还真有的是旁门左道。”

      “过奖了。”

      阁内再无其他声响,只有笔锋力透纸背之声不断传来。

      二人行止相同,一直写至第十六品,仍旧顺畅无比,没有丝毫停顿。至此,莫笑芙心中已是暗暗惊叹,这不是在默写经书,而是在摹仿名人字迹,南宫文能够在一遍下,如此清晰地写下来,着实是异能。

      方这么想着,二人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最后停顿住,因才蘸过墨汁,一滴浓墨便落在“菩提”二字旁。

      莫笑芙眉头一皱,看向霍殊,发现她的情况和自己完全相同,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莫非,南宫文忘了下面的?

      抬头看去,见南宫文左手拿着帕子捂着左耳,似乎方才耳内的出血没有完全止住。她右手的动作停下,而后,稍微回头,一眼撞上莫笑芙看她的视线。南宫文微微一怔,似乎霎那间便明白了什么,唇际忽带了一丝笑意,回过头去,抚平宣纸上的褶皱,继续动笔。

      莫笑芙舒出一口气,继续凝神笔下,未几,最后一个“行”字罢,便收笔。

      司空六欇走下教台,两手抬起南宫文的卷子,严肃的神情不再,眉目扬起无限快意,连连称赞:“好,好,直可以假乱真。尤其是‘菩提’二字旁的这一点墨污,更与原帖如出一辙,实乃点睛之笔!”

      “谢老师。”南宫文起身,敛裾称谢。

      莫笑芙咋舌不已。

      ×××

      经过方才的音墨二试,第一试中离开两人,第二试中只要能摹出一部分的便可留下来,饶是如此还是淘汰去八个人,到第三试时,人数只剩四十,从文澜阁出来的时候,这四十人面上神情不豫,当是都预见了自己的前景恐怕没有乐观之说了。

      司空六欇回头,看见众人面上神情,像是为了开解诸人,便道:“方才两场考试,不过小测试,诸位不必太放在心上。只要到第三试后,你们能撑着不自动退出,文试,大抵就算你们过了的。”

      话音刚落,一行人便到了最后一场考试地点——鎏赟阁。

      这鎏赟阁在文阁中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个地方,这里并不是先生授课的教楼,因而莫笑芙等人都是没有来过的。这里是书院中先生们接待外客的地方,青玉阁负责书院管理的人来巡查的话,也是在这里被接待。

      十七组考生的前两试内容不同,是由领考先生抽取的考题,而最后这一试,所有人却都是相同的。司空六欇带领的这一组考生到的时候,已经有一组考生在里面了,待他们走近时,鎏赟阁木门被蓦地推开,两名考生神色大变地冲出来,一路撞着了人也不及道歉,慌慌张张地跑了。须臾,便又是几名考生踉踉跄跄地逃了出来。

      司空六欇在檐下托住自己的下巴,笑意诡异,他道:“不愧是代总堂,还是这么能吓人。”

      不过片刻,鎏赟阁大门打开,一群神容怪异的考生走出来,彼此间一言不发,活像一开口,就会出现什么灾厄般。

      “二十九人,不错。”司空六欇一点人数,似乎还挺满意。而他身后的四十人面面相觑,心下难免都生出些惶然。

      鎏赟阁一层是一个大型的会客厅,两侧两列坐席,可容近百人同时落座。正中一张榻榻米,其上摆着一副茶几,将榻榻米隔成两个宽大的座位,上面铺着青墨色的锦缎靠枕。这两个位置是空的,一如既往,逊给了不在场的青玉阁阁主和前任总堂代堂主。

      一行人进入鎏赟阁的时候,前方的南宫文不知看见了什么,脚步顿住,立在门旁不进去。莫笑芙疑惑地看向阁内,除了几名白袍先生以外,榻榻米旁的第三席上,一个青衣人正接过下属端来的茶水,靠在唇边抿了一口,便放在身侧的几案上——那名青衣人佩戴着墨色礼仪长剑,一身青色束衣装笔挺刚硬,连发丝亦理得一丝不苟——总堂代堂主柳若兰。

      他抿一口茶水,即放下,对着进入阁中的考生们微微抬手,说:“请坐。”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声音却平淡沉定得近乎冷酷。

      南宫文落在后头,最终还是进阁,这样一来反倒坐在了莫笑芙对面的座椅上,霍殊则坐在她的右侧。

      柳若兰待所有人落座后,站起身来。他的身份不言而喻,他一起身,所有人便又站起来。令莫笑芙吃惊的是,南宫文一贯有礼的形象不见了,仿佛有些失神地坐在座位上。

      柳若兰的视线在这个角落一掠而过,没有片刻停留,他再次摆手,说:“诸位坐着即可。”

      所有人便又坐下来,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柳若兰的坐席在东侧,他微微侧身,面对着所有人——那张有着年轻俊美容颜的脸上却是冷硬至极的神情,几可媲美铁石。

      “诸位既然到此,就是过了前面两轮考试,只要过这第三轮,文试便过了,”这说法和司空六欇的倒是相同,他一顿,慢慢地扫一眼诸人,“青玉阁弟子,最重要的能力,是临场机变之力。拿去年淮南莫逝山庄事件来说,若是你代表青玉阁出场,察觉对方在你饮用的茶水之中动了手脚,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发难,你要如何应对?你,你来说说看。”

      他指了最近的一名考生。那名考生因他方才环扫全场的一眼正觉得芒刺在背,谁知马上就被点了名,但毕竟也是极镇定的人,立即要起身回答。

      柳若兰上前一步,右手便压在他肩头。那名考生一惊,听到他冷如刀锋的声音说:“你现在是青玉阁的代表,一举一动要懂得顾及我阁颜面,坐着回答。”

      莫笑芙背靠着座椅,恍然大悟,看来洛枍如那家伙的一贯做派就是从这里来的。

      “是、是。”可这么一来,考生额上落下一滴冷汗。柳若兰微不可察地皱眉。
      那名考生强自镇定,道:“莫逝山庄一役,学生若为青玉阁代表,察觉茶水有异,但现场又不能发作情况下,只能选择不饮。”

      “是吗?”柳若兰问了一声,一回头,下属便端了一只瓷碗来,他接过那茶水,走到那名考生面前,“若我为莫逝山庄之主莫忘,请青玉阁代表饮下此茶,你要如何不饮?”

      “我、我……”那只瓷碗已经送到面前,考生冷汗涔涔,半晌,只能说,“学生错了。”

      柳若兰将茶碗搁在桌上,直接说:“你出去吧。”

      那名考生也算有风度,起身抱拳一礼,退了出去。

      就这么弄走了一个人,柳若兰的视线再扫向阁中众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如针毡。

      他倒是没有再提问,而是道:“无应对之方,就请诸位饮下敌方献上的茶水吧。”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下属,那名下属会意,一声吩咐下去,鎏赟阁内的侧门被打开,一列女侍捧着茶盅茶碗鱼贯而入。

      那些身段窈窕的女侍为每位考生奉上茶水,每奉上一只茶碗,必勾起一抹惑人的笑意,清甜的嗓子随之有礼地劝进:“上好的乳前龙井,请青玉阁代表用茶。”

      那些女侍在奉上茶水后并没有退下,而是笑意盈盈地站在每位考生身后,恐怕便是在监视他们是否饮下茶水。这情景实在有些诡异,莫笑芙方这么想着,便见身侧茶几上女侍方奉上的茶碗上白瓷的碗盖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柳若兰在第三席上坐下,声音平板:“饮下此茶,诸位的文试便过了。”

      莫笑芙将那只茶碗拿在手心,左手将碗盖抬高一道缝隙,而后,她眉头倏地一抖,白瓷的碗盖“叮”地一声,磕在茶碗上。

      “青玉阁代表,怎么了,这茶水不合您口味吗?”身后的女侍弯下腰来,殷殷相问。

      “不是,这龙井茶香四溢,确是上等好茶,只是……”莫笑芙的“只是”两字,将第三席上柳若兰的视线也吸引了过来,她笑一笑,说,“我个人有些偏僻的喜好,喝茶惯添盐。此乃多年习惯,不加盐,茶水便不能下咽。这位姑娘,方便为我取些盐来吗?”

      那名女侍显然有些惊讶,闻言看了柳若兰一眼,后者点头,她方一笑,道:“请您稍等。”

      因这番变故,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此处。不出片刻,那名女侍便取了一只描花白玉罐子来,打开罐子,里头是上等的细盐,她问:“您需要加多少呢?”

      “你随意。”莫笑芙很随意地说。

      那名女侍微微一福,上前打开莫笑芙的茶碗,现出碗中的情景,莫笑芙左侧的考生一惊,“唰”地立起,连退了三步——那只小小的茶碗里挤着四只拇指大的虫类,两赤两黑,奇丑无比,不知是什么种类,只是黑红两类似是天敌,在茶碗中不断撕咬着对方,细嫩浑圆的皮肉教敌方咬得支离破碎,青青紫紫的液体从虫身破口流出,将茶水的颜色全部掩去——一眼望去,煞是可怖。

      另一侧的霍殊也不禁屏息,这两虫互咬后,散发出的恶臭十分厉害。

      那名女侍笑容依旧盈盈,她以银勺舀了一小勺细盐到茶碗中,那碗中四虫的动作竟然立即缓了一些。

      莫笑芙一笑,说:“这位姑娘,盐而已,何必这么吝惜。”话音未落,右手猛地一抬那女侍的手肘,女侍不防她这一下,整只白玉罐子倒扣下去,泰半的细盐全部落入了茶碗中。反应过来时,莫笑芙已经将白玉罐子接住,对她道:“小心了,可不能这么马虎。”

      女侍接过,笑起来:“您的口味也太重了。”

      “有什么办法呢?”她端过那只茶碗,将碗盖覆上去,避过女侍,对着第三席上看着她的柳若兰遥遥示意,“主人家的招待,我等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而后,她一仰脖,在众人无比震惊的视线中将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咋咋唇,意犹未尽地吐出两个字:“好茶。”

      “恭喜,文试已过。”女侍笑着接过她的茶碗。

      “哦,哦,那好。”

      莫笑芙左侧那名考生被她吓得抖抖索索,勉力坐下,伸手掀了掀自己的茶碗,而后面色大白,竟然口不择言地说:“学生错了,学生错了。”弹起身抱拳一礼,急急地跑了。

      每个人茶碗中的东西并不一样,但估计都不会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东西。莫笑芙半撑着脑袋倚坐着,笑意盎然地看一看右侧的霍殊,再看一看对面的南宫文。

      霍殊眼也不眨一下,直接端起茶碗,喝干。她身后的女侍也有些惊讶,接过茶碗后,掀开碗盖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只剩下几片展开的茶叶,什么怪东西也没有。纵然惊疑不定,还是只能笑着对霍殊道:“恭喜,文试已过。”

      而莫笑芙却是知道缘故的,方才在所有人视线注意着她的时候,凭霍殊千奇百怪的旁门左道,弄走杯中的东西是很轻易的了。她眯着眼睛看着霍殊,意思是:你又欠我一次。

      霍殊一笑,没有理她。

      二人看着对面的南宫文,莫笑芙道:“这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可敢喝这鬼东西?”

      “敢的,她不会不喝,”霍殊却很肯定,“她加入青玉阁的决心,比你我都要坚决百倍。”

      “哦?那……”

      话还未说出口,南宫文已经举起了瓷碗,她谁也不看,面色有些煞白,右手微微颤抖,却没有停顿,将茶碗举到了唇边。白瓷杯冰凉的边缘贴在唇上的一刻,她眼一闭,一饮而尽。

      “啧,啧啧啧……”莫笑芙连连摇头。

      ×××

      出鎏赟阁的时候,外面已有一组考生在候场,皆是面露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古怪的神态。四十人进,出来时只剩三十人,其中当属莫笑芙神采最为粲然,所有人中就她完全没事的模样。

      南宫文似乎有些不适,抱着双臂。外头的考生里有识得她的,关切地唤她,见她没反应,便碰了一下她的手臂。这一碰使南宫文倏然一惊,冷汗一下冒了出来。

      “南宫!南宫!”那名考生急切地唤她,“你怎么了?!”

      南宫文面白如纸,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霍殊上前,一把扯了她的手臂,将她往人群外带,一直拉着她到无人的地方,右手压住她的背,说:“吐出来。”

      南宫文一手扶着墙,一手掐着自己的喉咙,冷汗不止,嗓子里几乎带了哭音:“我吐不出来。”

      “你忍着点疼。”言罢,霍殊猛击一下她的胃部。

      南宫文险些软倒。霍殊扶稳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部。

      莫笑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女孩子方才饮得那样痛快,此时却在此处吐成这般,止不住的眼泪混着汗水落下。霍殊抬头,见她在,皱了一下眉头。莫笑芙摆摆手,转身退开——她当然明白,这样温雅美丽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旁人见到她如此失态的样子。

      她二人归队时,司空六欇正在宣布武试的考题。

      莫笑芙环臂站在人堆里,斜瞥了南宫文一眼,她除了唇色有些淡外,已不见任何异常。

      “武试分两组试题,皆在四日后的廿八进行。第一组试题测个人武艺实力,第二组试题测团体合作默契。团体合作一试,三人成一队,抽签为准。”司空六欇示意,一名白袍先生拿着锦盒,由前往后,让每个人随意在盒内抽取一块叠成方形的帕子。

      “照计划?”莫笑芙低声问霍殊。

      而霍殊竟然犹豫了,她回头看了南宫一眼,一向冰冷的眼中有些许忧色。莫笑芙大奇,一直以为这人是铁石做的心肠,没想到她倒还有忧心着的人。

      “心疼了?”她若有若无地笑,“不然咱换个人?”

      然而,那样的犹豫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听见这句话后,霍殊再回过头来时,眼中的担忧已毫无所存,仍是一贯的漠然,她说:“不必。照计划。”

      两句对话后,一旁的南宫文已伸手入盒,取了一块帕子出来。

      而后是霍殊,她即将碰到盒内帕子时,莫笑芙从嗓子眼里蹦出一声咳嗽。白袍先生狐疑地看来时,霍殊已取了另一块帕子。她掩面咳几声,然后笑嘻嘻地也取了一张帕子。

      三人展开抽到的方帕,白袍先生打开名册,在上头的莫笑芙、霍殊、南宫文三个名字后分别写了一个“戊”字。

      司空六欇见白袍先生们记录完毕,对着三十人一摆手,道:“今日你们也该乏了,都散了吧。四日后的武试,望诸位善自珍重。”

      这话有些恐吓的意味,莫笑芙偏头看左侧的两个人——“一步千里”霍殊,南宫剑派的小姐南宫文——这两人,就是她往后四日的战友了。

      那个时侯,莫笑芙一心只想着破开青玉阁的种种迷雾,行为诡秘的霍殊究竟有怎样的动机和本领,她不晓得,而三人中最想进青玉阁的南宫文,还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女孩子,她为了什么愿意这般勉强自己,莫笑芙也不晓得。同样的,她们也不知道她的秘密。三人便这么稀里糊涂地组为了一队。

      那个时侯,谁都没有想到,这支队伍一组,三人便做了一辈子的同伴。

  •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把后面这一段补上来,这样这章就显得非常长了,不过总觉得上回的结尾不像个结尾,所以还是把后面这一小段放上来……
    ————————————————————————————
    安这个礼拜一直在考试,偶尔上来回留言,实在没怎么码字,不过,明天肯定是会更的,一年要有个好开始嘛,祝亲们元旦快乐,咱们又老了一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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