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42、满堂花醉三千客1

　　桃夭夭《江湖往事录》：
　　天授八年十一月末，青玉阁于泉州名楼“江南人家”宴款参与淮南一战的十三派掌门及百来名独行剑客。宴中，闭关五年的青玉阁阁主萧凡青衫墨袍，临场执杯。温脉之声，惊绝全场。
　　余细察其行止，竟无癫症，无嗜血，无疯魔。
　　少林枯荣评之，笑容温润，言语平和，“青帝”绝艳，更胜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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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授九年，才一月，南方的雨季便开始了。

　　雨已经一连下了六天，这个时节，泉州满城的刺桐花正在微寒的清风小雨中陆陆续续地开放，很快就会到满城红花盛开的时候。“四季有花又有雨，一冬无雪却闻雷”——这是泉州“温陵”雅号的由来。这个城市气候温暖，时时都有各色花朵盛开，雨水四季遍布，冬雷阵阵也是很常见的。故而，雨中赏花，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一年到头都可以做得。

　　但，只有这个即将到来的时节是最特别的。因为将开的不是其它花种——是刺桐——此花引自满剌加海峡一带，曾一度全国盛栽，在大余其实是哪里都有的，但刺桐不耐寒，喜高温湿润，在好山好水的江南都极难开花，在北方更是极易枯亡，惟有在这里开得最好。每年开春雨季的两三个月里，高大的刺桐叶落，光秃秃的枝干上红花一蓬一蓬。每一阵风过之时，满城都有红花飘落，微雨斜织，是艳极的胜景。

　　而此时，西街老道上，两侧的刺桐各有几株稍微开了一点。雨天在泉州太过平常，况且这时的雨并非瓢泼，只是缱绻细密，因而老街上摊贩众多，人们上街采买的热情还是那么高。在开元寺寺门外这一段，行人可自街道上隐隐望见寺内大片的刺桐林，于是很多人愿意在这里歇脚喝茶，便有一溜茶寮开在此处。寺门正面一座两楼高的紫云石屏边，就有一座小茶寮，支着两把黄布大伞，热腾腾的沙县小吃在老板娘的吆喝声里被一碗碗地端上湿漉漉的桌面。

　　莫笑芙已经在这里坐了有一会儿。她手里捏着一张青皮帖子，倒也没在看帖，吃完了东西便只是坐着，手里捏着那张帖子卷来卷去，一双眼漫不经心地四处瞟，似在等什么人。

　　又过了片刻，一个高瘦的褐衣男子向她走来，走近后，微凉的手伸向背对着他的女子，捏了她的耳朵一把。

　　“哎！”装模作样地喊一声，莫笑芙转头，恶狠狠地说，“可算是来了啊，看我等了你多久！”

　　褐衣男子在她对面坐下，背对街面，后脑被弯下来的伞缘遮了——青玉阁的阁主，在消失了五年后，又和很多年前一样，出现在了泉州的街头巷尾——萧凡坐下后，面对黑衣女子的指责，估计被气着了，反而面无表情。

　　“同样是肉粽子，明明是西街的有名，倒不知道是哪位嚷着非要东湖路上的，难不成是我自己？”他一脸思索的模样，“那我吃掉好了。”

　　手还没伸出去，放在面前的那吊粽子已经落入对面女子的手里了。她解开绳子，剥开粽叶，咬了一口油油的糯米粽，才乐呵呵地说：“这里到东湖路来回，走得快些，明明就是半盏茶的功夫，你去的时间里何止半盏茶，我已经吃了三碗扁食，两屉小笼包子！”

　　“还真好意思说，”萧凡摇头，“我可不想当街表演飞檐走壁。”

　　“客人要吃什么？”老板娘见有人坐下，即热络地招呼。他说：“不用了，多谢大娘。”

　　莫笑芙边吃边笑，马上就把他嘲笑她的话回敬过去：“你占了人的位子却不点东西，还真好意思说！”

　　萧凡叹一声，说：“大娘，给我来一碗扁食吧。”

　　“好嘞！”骨汤滚滚地熬着，圆乎乎的扁食一过汤便熟透了，老板娘很快地端上一碗来。

　　他正襟危坐，喝一勺汤，仿佛在品着什么神圣的祭品，表情非常严肃。她看着他，不说话——多少年了，这个人还是这样，不爱食荤腥，一碗清水两个馒头就是一顿饭，她要硬逼他吃了，就是这张吃毒药般的脸。

　　那一刻心里便柔软起来。

　　“啧啧，你这表情简直是在暴殄天物，给我给我，”莫笑芙伸手将他的汤碗挪到自己面前，“给我这肉才死得其所。”

　　萧凡静静地看着她吃，双眸里含着淡淡笑意。

　　“你回去一个多月了，柳若兰什么行动？”莫笑芙忽然敛了笑，问他。

　　他道：“若兰不会做什么。”

　　她皱眉：“什么意思？会行动的是南宫老六，还是谢二哥？”

　　“我不愿胡猜，你最好也不要，”他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三月初一，十七位堂主汇聚总堂，挑选今年的新弟子……”

　　“十七位堂主同时面对五年不见人影的阁主的出现，”莫笑芙接下他的话，因吃完东西有些过饱，她靠在小椅背上，头一偏，看向对街，“谁坐住了，谁坐不住，到那时就能彻底分出敌我了，是吗？”

　　萧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一朵刺桐花开得艳了，几片蝶状花瓣缓缓飘了下来。他说：“不至彻底，但是，总能得些分明。”

　　“五哥。你知道我刚才等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她回过头来，突然问了个好像偏离话题的问题。

　　“想什么？”他也不猜，知道她说这话，也没有想得回答。

　　“我在想，五年前，青玉阁只三堂，就能闹出大事来，如今青玉阁十七堂，要是闹起来，你会不会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于非命了呢？”

　　“哦？那你的结论是？”他很配合地帮她引出下文。

　　果然，莫笑芙咧牙一笑，两指捏着那张青皮帖子，笑嘻嘻地说：“结论是，我得看着你。”

　　萧凡认得那张帖子。青玉阁每年两季招收新弟子，有意愿者到青玉阁总堂预先定好的地方，填写报名帖子，等待入阁考核。春季名帖为青帖，秋季名帖为金帖。

　　他终于笑起来，眉眼弯弯，都是笑意：“你可想好了？”

　　“好得不能再了，”她古怪地看着他，觉得他这笑分明有些莫名其妙，于是瞪着，“有这么好笑吗？”

　　萧凡说：“决定好就去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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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街一直往外走，大约三条街的路程，便出了闹市，再往外，就能看见城市最外沿的环城道。

　　泉州雨水充沛，境内溪流近四十条，地势多丘陵，因而林间多栽植果树，谷物农田相对是较少的。而城内仅有的农田，几乎都集中在城西环城道外。所以平日里，这里除了劳作的农人，显见人烟。

　　然而此时，在环城道与农田带的间隔空地上，却聚集了不知多少人，一眼望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十分吵闹。

　　莫笑芙打了柄暗黄色的桐油伞，因来得晚，远远站在人群的外缘。从她这个位置，除了人山人海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何况还下着雨，前头的伞更是将视线全挡住了。于是她转了小半圈，找到棵龙眼树，一攀而上，坐到粗大的枝干上。

　　这里视野颇佳。只见人群里左右各空出一个小场地，每个场地里摆着一排桌椅，各坐了一名白衣人和两名蓝衣人——白色束衣装，是青玉阁坛主，蓝色束衣装，则是青玉阁副坛主——看来这六人便是审核的考官了。

　　此时左边场地里一个铜头陀将精钢禅杖舞得虎虎生风，而右边场地里却是个瘦杆子气势无匹地耍着一对流星锤。每个场地里围观的人都有好几百，被围在其中的人满头大汗卖力地表演，耍猴一般，十足十的滑稽。

　　她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这大概就是五哥笑容诡异的原因了，难道自己也要跟这些臭哄哄的老爷们儿挤在一起耍功夫吗？

　　雨不大，在茂密的枝叶下没什么雨滴，莫笑芙便收了伞，顺手甩去上头的水滴，正巧有个没撑伞的人自树下而过，险些便甩在那人脸上。而那人竟然目不斜视，直直走过去，然后在数步远外弯下腰，竟然自树洞下抓了条赤红色的毒蛇出来，再继续往前走。

　　莫笑芙饶有兴致地朝那人看去，一眼后她微微一愣，似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仔细一看，竟然没看错，真是那个人！

　　那是个眸色冰冷，身形高瘦的女子，和她一样一身黑衣，只不过那人黑得更加彻底，不仅身着黑色蛮裙，还面系黑纱，两只手戴着黑皮手套，全身上下唯一不是黑色的，就是她此时抓在手上的那尾赤蛇，和她缠在左袖上色泽鲜红的九尺长鞭——莫笑芙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的兵器“软红绳”——那女子是和她有过两次交手经历的“一步千里”霍殊。

　　莫笑芙乍舌不已，要她相信霍殊也是来参加青玉阁弟子考核，她更愿意认为她其实是受人赏金而来捉拿某个混迹在这人堆里的江洋大盗。

　　从龙眼树上跃下来，她拿着桐油伞开道，一路挤进去。要是有被她撞着的人恼怒回头喝骂，回应的便是一张无比灿烂的笑脸。她是既年轻又极美貌，能有几人受得了她这笑容，不出片刻就让她挤到了左侧场地的最前头。

　　相比来看，霍殊反而没那么快，她在场地最前头一直看到那铜头陀将精钢禅杖舞完，霍殊才自另一侧出现。她进来的方式似乎颇奇，为她让路的人绝不如为莫笑芙让路的来得心甘情愿，皆是目光古怪、畏如蛇蝎般地闪避开。原来她将方才捕住的那尾赤蛇放在肩上，而那赤蛇竟也乖乖地栖在上头，只时不时朝着身侧的人猛地探出尖尖的脑袋，吐一吐鲜红的信子。

　　真是个怪人。

　　莫笑芙笑意盈盈地环臂站着，眼角余光打量着霍殊，只见她面纱下的眼神十分冷漠，也在慢慢扫视着全场。二人目光在空中一交会，霎时又错开。

　　冤家会面。莫笑芙勾着嘴角，两次败北经历自己可都还记得，就冲着这个，也不能让她好过了去。

　　青玉阁坐着的三人中一位蓝衣人拿起记录册子，喊了下一个人，正是站在莫笑芙边上的一个矮子。那矮子三十来岁，生得短小精悍，在她边上看去比她矮了有一个头距离，然而脑袋极大，穿得五颜六色不伦不类。

　　负责考核的主考官白衣坛主头也不抬，只专心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叠名帖。而方才喊人的蓝衣副坛主则毫无语气地说：“姓名，年龄，擅长兵器，师承何人，门派所属，报清楚了。”

　　那矮子倒是心情颇好，大声回答：“大名潘石青，年龄嘛三十七岁多余两个月，兵器嘛软剑，我师父也就是我爹，是潘家庄庄主潘岳海，所属门派就是潘家堡。”

　　“行了，废话少说，”蓝衣副坛主皱眉，没什么耐性，“使一套拿手的剑法。”

　　矮子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抽出软剑便到空地中央舞了起来。他的软剑和一般长剑等长，银亮剑身舞得如水蛇一般，倒也颇为好看，只是……

　　“华而不实，”蓝衣坛主毫不客气地评价，直接掀名帖，说，“下一个。”

　　这下矮子不乐意了，大叫着：“啊等等，除了软剑之外，我的轻功非常好，江湖人称‘燕子回时水上漂，玉蝶轻轻林间行’……”

　　“噗哧”一声，莫笑芙乐开了。笑声有些大，那矮子正尴尬间听见了，着恼喝一声“大胆”，回头一剑便朝她脑门上刺来。矮子倒也不是真的想伤她，他的目标是莫笑芙发上簪发的油头木钗，一来显显威风，二来一现他的轻劲身手，教这青玉阁考官好好看看他的厉害。

　　想法不错，很可惜，他不知道他这剑刺向的是谁。

　　矮子轻功其实算得个好，身材短小，速度极快，一剑冲前，众人全都集过视线来。只见那名黑衣的漂亮姑娘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眼睛也不知道看到了何处，像是压根没看见这刺来的一剑。软剑已经袭向她发顶，即刻便是丢脸时候，此刻，所有人眼中的黑衣女子忽然身影一晃，半空中扬起一道黑影，在原地消失。

　　“好！”

　　场中响起一片掌声喝彩。

　　眼力极好的人可以看见，在方才那刻，黑衣女子极快地闪过软剑，翻身跃起，两根手指一垫矮子头顶，借力翻到他身后去，因速度极快，看来便似一道黑影划过。而那矮子一剑击空，不及收力，脑袋上又让她推了一把，顿时四脚朝地摔到人堆里。四周人大笑连连，他也没脸再呆，一矮身便急急钻了出去。

　　那个一直低着头，专心于自己事情的白衣坛主此时也抬起头来，神色却和副手不同，显得挺温和，这神情在连日来受青玉阁重重气的人来看，简直算得上和蔼可亲了。他对着莫笑芙说了句不一样的开场白：“莫姑娘，你确定要加入青玉阁吗？”

　　原来认识，难怪有好脸色了，周围人暗想。

　　“那是自然的，否则我来此处是看耍猴的么？”无视身旁人的怒火，她笑着对那个相识的白衣坛主说，“陆坛主，下一个到我，该自我介绍了是吧？听好，莫笑芙，今年二十四，兵器玉溪剑，可惜它早断了，师承我爹娘，门派我爹娘没告诉我。然后呢？是不是要使套拿手剑法来？”

　　旁人听她的话才有想起来的，“玉溪剑”莫笑芙，不就是名人榜上以轻功闻名从而被桃夭夭列进武林前二十高手的女子吗？那矮子潘石青竟然还在她面前表现巧劲，实在是班门弄斧，自砸门面了。

　　“那倒不必，”陆珩闻言笑起来，随手在名册上勾了一笔，接下去的话让在场所有人包括莫笑芙在内都十分吃惊，他说，“你通过了，请明天下午到青玉阁总堂招新处报到。”

　　四周哗然。这人考都没考，虽然是武林前二十的高手，但众人面前，不当众演示一番便过了，让这些围观多时的人怎么想。

　　“诶，怎么就通过了？”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陆珩指着桌旁的一张木牌子向她解释：“青玉阁规定，凡对青玉阁有重大贡献者，免试。莫姑娘两个月前于莫逝山庄相救我等，于我阁有恩，自然符合这条规定，所以你通过了。”

　　原来如此，她倒也是求之不得，笑嘻嘻地走回原位去。身旁的人看她的神情立马便不同了，带着敬佩和羡慕。

　　“下一个。”点人的还是方才那个蓝衣副坛主，而陆珩同莫笑芙几句对话再次低下头去，上来的人是谁又丝毫不管了。一直过了十几个人，才轮到的霍殊。她站出来的一刻，莫笑芙终于不能再认为她是来抓贼的了。

　　“霍殊，二十四岁，兵器软鞭，师承门派皆无。”她开口时声音颇冷，却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仿佛生来便是如此。

　　蓝衣副坛主竟然也没有让霍殊当众使一套鞭法，想来“一步千里”的名声不假，身手或许是不需验证，他问她：“方才见你手持赤蛇，是会驭蛇之术？”

　　“会一些。”她没有隐瞒。

　　蓝衣副坛主点头，说：“演示一下。”一扬手，他身后有个褐衣弟子拖了个麻袋上来，未到场中便将麻袋朝场中一掷，麻袋未扎口，一落地，几十条各色毒蛇便自袋口滚了出来。

　　“哗”一声，围观人群全部倒退几步。

　　那些蛇类色彩鲜艳，脑袋尖尖，一眼便知是毒极了的种类，缠成一团滚出袋口后，很快便分散开来，朝着最近的人“嘶嘶”吐信，一眼望去满地毒信，相当可怖。

　　霍殊站在这些蛇类面前，慢慢蹲下，面纱遮挡下的唇轻轻翕动，吐出歌一般的低语。那些躁动的蛇类在这低低环绕的声响中忽然便平静下来，纷纷靠近这个女子，如同她肩头那尾赤蛇一般，亲昵地偎上去。

　　莫笑芙手臂上的寒毛竖了起来。

　　陆珩却再次笑了，他说：“霍姑娘，你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