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41、应许之地

　　福建泉州府。

　　泉州是福建东南部的一个大府。依山面海，境内山峦起伏，丘陵、河谷、盆地错落有致，有“闽中屋脊”之称的戴云山脉从东北一直延伸至西南，如屏障般隔开了城市与外界的连接处。

　　这座城市东南地势极低，一直往东，便是绵延八百五十里的曲折海岸线，合有四湾十四港——这在禁海多年后的今天，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海禁前，泉州曾是全国三大贸易港之首，无数商船自此扬帆远航，无数外洋人也在这里登上大余土地。

　　“东方第一大港。”这是西洋人对她的评价。

　　可惜了，这里已经不允许再出海。来自外洋的人多有定居此处者，他们带来了宗教、舞会和枪火。庙庵、道观、清净寺以及教堂，往往比邻而居。各种文化冲突在这里奇妙地融为一体，竟然显得那么和谐自然。

　　“最野蛮之地。”这是大余国人对她的称呼。

　　因她在大余国之南，是严酷朝廷难以触及的天边城市。整个天下势力最大，影响最广的武林门派——青玉阁——总堂便设在此处。同在泉州的，还有南北少林二寺中的南少林，以及大小门派数十个。在这里，法令不通，衙门不行。大部分人信奉的是手中宝剑，以及掌下实力。

　　对朝廷官府来说，这的确是个野蛮的城市，所有派遣到此的官员都是被半流放的罪臣。然而，对那些大碗喝酒，大刀挥砍的游侠儿们，这里却是武林的圣地。这些人里，从前有“青帝”萧凡与“束衣”萧宁。而今又多了一人，黑衣玉剑，被后人戏称为“青玉三笑”之首的莫笑芙。

　　×
　　×

　　天授八年，十一月，正是泉城一年中最冷之时。

　　半个月前的淮南大乱，死伤无数，幸存者集成一体，在江湖间遍寻莫氏下落。然而莫氏素来神秘，除了结盟当日露面的几人外，其余人等只需换一身装束，便站在你面前也认他不得。一番疯狂搜索后，半个莫氏的人也没有捉到。而火灾时“青帝”现身一事，却被越来越多的人记起。那日稍加休整后，几乎所有人都要去寻青玉阁的人给一个说法，但到得岸边后，已是人去舟空。

　　而今，距离泉州不远的一处驿馆里，身为医师队队长的颜卿竟然正在为人打下手。她凝神屏气侍立一旁，看着那位褐衣男子为伤患换药。事实上，他的换药手法并不及她，然而伤患在梦中挣扎得厉害，无论谁靠近皆是拳脚相向，除了他外。

　　颜卿立在一旁，既是心疼地看着伤患，又是敬畏地望向褐衣男子。只见他柔声安抚，无丝毫不耐。伤患睁开眼睛，先看了看他，再看向颜卿。后者立即退了出去。而后伤患方再次看向褐衣男子，问：“五哥……真的是你？”

　　萧凡神色不明，他说：“别这么喊我，你不是她。”

　　“为什么？我哪里不像她？”，“萧宁”乍然激动起来，“我的脸不像吗？我的声音不像吗？不，一模一样，你仔细看看，一模一样的。”

　　他看着她，眼神悲哀。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萧宁”神色愈乱，挣扎着一把抓住他的手，泪水落了下来，“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为了青玉阁我甘受峨嵋派一剑，不，我原本是去死的。我做到这样，还不如她吗？我做得还是不够吗？”

　　萧凡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说：“够了。你做得够了。”

　　闻言，她愈是哭泣难止，半晌累了，揽着他的手沉沉睡去。他轻轻将手抽出来，却没有立即离开。床上的人常年病弱体瘦，加上这次的重创，此时哭得累了，越发显得哀沉可怜。他坐在床前，看着这张五年里曾无数次入梦来的脸孔，面无表情。

　　许久，他伸出手去，想去碰一碰她眼角的泪痣，指尖在空中停留一会儿，还是收了回来。开门出去，他一眼便看见楼底的大榕树下，黑衣女子怒气冲冲地在那儿说话——她大概听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面上一时冷笑神情，一时又是咬牙切齿，眼波流转间，气势十足。

　　萧凡忽然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便带了一些微笑。无论是大怒，或是大笑，抑或大哭，阿宁永远充满了生气。只有她，能够永远如此生动。

　　而榕树下的莫笑芙丝毫不知楼上萧凡的心理变化，她正被洛枍如的一番话气得跳脚：“这么说，那日你原本是要等着比武结束后，在莫庄里的宴会上毒杀莫忘的？”

　　“是，”洛枍如坦承不讳，“待莫忘死后，趁莫氏大乱之际，由阁里的外援人马进庄纵火。但入得莫庄演武厅时，我觉出火油味道，这虽出乎意料，亦可将计就计。”

　　“好一个将计就计。”她冷笑，想说什么，却忽地陷入沉思。如此说来，莫氏早就是抱着将天下搅个大乱的想法去进行联盟，但这于他究竟又有什么好处？虽说一场大火烧死武林泰半人物，但莫氏也自此失去了立足之地。那日死的莫氏首领，又分明不似莫忘。那末，真正的莫忘究竟蛰伏何处？下一步又想做甚？

　　洛枍如见她神色不豫，心下喟叹，一回头却见她眉间一松，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原来莫笑芙一偏首，见萧凡站在楼上看她，眸中尽是温柔笑意，于是那些烦恼一瞬便了无踪迹。有他在身旁，合二人之力，在这世上还怕了谁去？

　　此时，名为陆珩的白衣坛主策马进馆，翻身落地，几步来到楼前，对下楼来的萧凡道：“阁主，有急报。”

　　莫笑芙暗笑。这人固执得很，萧凡五年未归，阁中早已不知是何光景，他身为洛枍如直隶下属，有事该向她禀报才是，却偏偏直向萧凡，开口便尊称“阁主”，显然是不愿承认三大堂主中的任何一位了。但他也是北上淮南的一员，既然不偏向南宫景或者柳若兰，便是不愿阁中内斗的中立派。

　　“峨眉，武当等十三个门派掌门早些日子向总堂发了拜帖，总堂刚有回复，十三位掌门已经齐聚戴云山外，即刻就进泉州。阁主，十三派此行为的是问罪淮南血案，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千余，恐不能善了。”

　　萧凡点头，伸手拍了怕陆珩肩膀，道：“既是乌合之众，便有驱散之法，不必担心。”

　　陆珩奔了百里，加上焦急如焚，本是极累的，但此刻教阁主轻轻地一拍肩膀，感受到那轻描淡写的话语中的力量，所有疲劳一时全空。想到阁主既归，自己期盼多年的胜景即将到来，心中压抑多年的豪情更是鼓鼓作动，那千余人的威胁立即便抛在了脑后。

　　“我回来的事，阁中该是传遍了，此时再藏也无用。你们护着姑娘先回去，我随后就到，”萧凡朝洛陆二人说罢，再看向莫笑芙时笑意顿现，他说，“多年不归，故乡不知有了多少变化，咱们缓缓回去？”

　　莫笑芙瞥了眼楼上，一脸狭促地说：“舍得你那‘宁姑娘’？”

　　萧凡自顾自地上马，勒住马缰转个半个身，问她：“走不走？”

　　“走走，没说不走，看你凶神恶煞的。”她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便奔了出去，经过他时顺手猛一鞭子抽在他的马臀上。那马吃痛，人立而起，让旁边的两人看得心惊胆跳。萧凡耐心地安抚了那马，方慢悠悠地出了驿馆。

　　×
　　×

　　戴云山内，便是泉州地界。

　　莫笑芙出了驿馆后，放马跑了一段，不得不停下，等着后头的人慢慢腾腾地跟上来，再放马跑一段，又得等他半日，索性弃了缰绳，随马四处乱走。萧凡终于赶上来时，看见的便是她一脸百无聊赖的神情。

　　“怎么？”他笑，“陪着我这么无趣？”

　　“自然无趣！”她瞪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这才几年，故乡变化不大，你变化倒不小！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萧凡气定神闲地和她并辔而行，闻言道：“哦？我还当自己素来如此。倒是你，急个甚么？”

　　“我最爱就是热闹。那可是大好场面，大好戏码，”她挑眉看她，“我岂能错过？”

　　“错过不了，只是，阿宁，”他忽地牵了她的手，低声唤她，“这一回，你不许动手。”

　　莫笑芙仔细看他，竟然不反对，只道：“安心。伤势去妥前，我不会随意动手。可你该不是连热闹也不许我瞧吧？”

　　“你有这样乖？”萧凡失笑，“逛闷了吧，咱们跑上一回？”

　　闻言，她眉眼间立时尽是飞扬笑意，她一指戴云山顶端，道：“谁先上得那儿，便算谁赢。你要是输了，就穿一回花衣裳上街逛逛，如何？”

　　他也来了兴致，问：“若输的是你，又当如何？”

　　莫笑芙“哈哈”大笑，已策马奔出，清脆嗓音传来：“我就叫你一声‘好师父’！”

　　只听原本幽静的老林里，忽地传出阵阵马蹄，惊起一群群飞鸟。两道纵马的矫健身影自林中穿飞而过。一直朝向山顶。不多时，两匹马一前一后停在戴云山顶，马背上骑士的气息丝毫不乱，反而满脸畅快，意气风发。

　　莫笑芙一扬袖，任山风穿衣而过，两手拢在唇边，大喊：“我回来啦！”

　　山间一时无数回声齐齐合应，久久不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