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43、满堂花醉三千客2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莫笑芙到青玉阁招新处报到时，才知道昨日萧凡笑得莫名其妙的真正原因——她莫笑芙想进青玉阁，居然不得不从学生做起！

　　青玉阁总堂招新处并不设在青玉阁总堂，而是在青玉阁总堂右侧的一所书院里。这所书院名为“一峯书院”，书院门口老牌坊上的四个字苍劲有力，似武林人手笔。而这次在书院门口接待的只有昨日的一位蓝衣副坛主，还有一列蓄着长髯须的老先生。

　　不远处霍殊以手指逗弄着那尾赤蛇，似乎早知道这样的情况。莫笑芙这才意识到自己肯定忽略了什么信息，于是看向身边一个衣裳飘飘，有几分遗世佳公子味道的男子。那男子不带兵器，手中玩着一把桐骨扇，扇一面画着梅花，一打开，另一面写着“我生我灭”四字，便是江湖中有名的“梅生公子”林瑶了。

　　一柄桐骨纸扇，文武全才的梅生公子，竟然也来做青玉阁的普通弟子？莫笑芙看着这人，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林瑶见她神情，有些奇怪地看她，问：“玉溪女侠，你这是为何？”

　　“林公子，”他都已经认出自己，那她也不必假装不认识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了，于是问，“你在江湖有偌大声名，却从不与人多有交集，现在为什么竟来青玉阁做普通弟子？真想加入门派的话，自立门户，短期内虽不能达到青玉阁规模，但总是当家作主，来日定能与其一较高下。其中因由，莫某很是好奇。”

　　“莫姑娘在江湖中亦是有名女豪杰，不是也来报考了？”林瑶有些奇怪地反问她。

　　她“嘿嘿”一笑，道：“哪能和梅生公子比啊？我那是混不着饭吃，来这里寻一口饭碗的。林公子出身优渥，怎么倒要加入青玉阁呢？自立门派不是更可为大事？”

　　“莫姑娘高看林某了，我若自立门派，今生也是达不到青玉阁之万一的，何况林某不爱俗事，不是为了成大事而入青玉阁，”他笑起来，看她疑惑，继续解释，“青玉阁里，五湖四海豪杰荟萃，林某不过向着‘青帝’风采，也想成为这其中一员，来日教人提起，也是美事一件。”

　　莫笑芙暗笑，却满面佩服地称赞：“林公子果然不愧逍遥之人。”

　　“过奖，只是林某想进青玉阁，却还不一定做得到。”

　　她奇了：“昨日应试，不是便通过了？”

　　这下林瑶也忍不住奇怪地看她了，“你没有探听清楚便来应考吗？城西环城道接连七日的初筛，是为了青玉阁下属书院选学生，不是选的青玉阁弟子。”

　　“啊？”

　　“青玉阁是不收下属书院学生以外的人为普通弟子的。不过也无大碍，莫姑娘想进青玉阁，必须先入学为弟子的，不算有错。”

　　“也就是说入学是为弟子必过一关，只要昨日考过了，成为入学学生，迟早也是青玉阁弟子，”她皱眉，给了评价，“多此一举。”

　　“看来莫姑娘真是毫不知情了，”林瑶摇头苦笑，“一峯书院每季选学生八百人，青玉阁每季收弟子一百七十人。昨日初筛不过小试，离开书院之日的离学之试才是真正的入阁考核。到时，在场这些人里，大部分是要落选的。”

　　莫笑芙一愣，环扫了一眼全场，这里八百人，尽是江湖各大门派争相笼络想要收为门下龙虎的人，不仅自己跑来做青玉阁的普通弟子，甚至还有那么六百多人是要回老家的？

　　这青玉阁，过了这些年，真是摆了大气派，难怪一名副坛主也能对着千名武林人指手画脚了。

　　此时，一名身着白色束衣装的青玉阁坛主，自书院内走来，正是陆珩。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一直走到书院牌坊下，他一抬手，吵吵闹闹的人群便静了下来。这时，她听见林瑶低低喃了一句话，声音里不无钦佩，他说：“‘一剑倾城’陆子游……”

　　“一剑倾城”，无论是名人榜还是兵器谱都跻身前十的剑客陆子游，竟然就是当日并肩作战的陆珩？这点无知不能怪莫笑芙。陆珩为人低调，当日自报姓名时又没有提到“陆子游”三个字，所用兵器是青玉阁的统一佩剑，不是他的成名剑器“倾城”，也难怪她没有认出来了。

　　此时，陆珩对着八百人微微一笑，道：“祝贺诸位成为书院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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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峯书院规模颇大，往里行去，可见重重叠叠的阁楼水榭及蜿蜒其间的长廊。

　　这八百多人被分成四十队，莫笑芙、霍殊、林瑶在同一队，由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先生领着往里走。穿过花藤覆盖的廊道时，可闻左侧阁楼传来朗朗读书声，远望最高的阁楼则隐隐可见十余人在其上两两对弈，褐袍飘飘，极至风雅。而右侧围墙望进去却是各色兵器林立，兵器交击之声时不时地传来。

　　给他们带路的老先生解释：“左侧是文阁，教习诗词书画之地，右侧为武苑，习武切磋之所，具体功课你们以后就知道了。书院中现有的学生有两批，一为去年秋收学生，另外的就是你们这一批，待三月份离学考核一结束，就只剩你们了。你们的考核时间在九月份，下一批秋收学生入学之后。”

　　往里走时，迎面遇上一行正在上课的学生，共有十余人，清一色着米褐色儒袍。为首的儒袍人年纪不大，只十八九岁模样，但是穿的是白色儒袍，显然与其他人身份不同，那些学生管他叫“老师”，言语间十分敬重。

　　廊道不很宽，于是老先生带头让路，后头的二十个人自然也纷纷让路，谁晓得对面那十几个人里会不会有几个天下第一呢？擦肩而过的时候，带路的老先生管这白袍人叫“司空先生”，白袍人又管他叫“刘先生”，都很有礼。再厉害的武林人一进这门，都成了青玉阁掌中的稚子，要是在此又看见什么骇人听闻的事，莫笑芙也见怪不怪。

　　再往里，又遇见一行女学生。这些学生的打扮又有不同，内着窄袖长裙，那袖子倒像绣娘一般，但外面又披着和方才那些人一样的米褐色儒袍。只见后面的几人抬着绣屏绣架，那末，这些人便当真是绣娘了，青玉阁下属的书院里竟然还开了这门学问？

　　“你们要将绣架抬到何处？”刘老先生随口问。

　　领头的女学生愣了一愣，仔细一想，似乎才从声音里认出眼前的人是哪位老师，于是款款行了个堪称典范的晚辈礼，恭谨回答：“刘先生，白老师说今日云多，绣房内光线不好，命学生们将绣架抬着，改到飞云阁上课。”

　　“飞云阁光线是好，但窗大入雨，潮得很。我这些天管新学生，没什么课，不大用地方，你去告诉白先生，让她到我的教楼上课。好了别搬了，女孩子家的做甚搬来搬去，”说着往廊外探出头去，喊住了下面走过的自武苑练武出来的五六个人，“庞先生，你们给白先生的学生跑跑腿，将这些东西抬到晓丹阁里吧！”

　　路过的五六人满身大汗，为首的男子脱了外袍和上衣，将白袍随意搭在肩上，露出的肌肤黝黑壮实，闻言抬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回头道：“这可是好差事，有谁愿意的？”

　　他身后的五个学生笑嘻嘻地纷纷响应，然后一个个轻轻巧巧跃上廊道，一人接了一张绣架便一溜烟跑了。那些女学生笑着向刘先生和庞先生道谢，也跟了过去。刘老先生身后的二十个新学生完全是出于本能，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路上遇见的这些人——看上去如邻家友人一般简单亲切，但方才那腾空而去的五人却分明都是一等一的轻劲好手。

　　刘老先生继续往里走，落在最后头的莫笑芙看完那些轻功高手，一回头，正见方才答话的那名女学生在同队伍里的霍殊点头微笑，霍殊竟然也向她微一点头。于是再仔细一看，便觉得那名女学生有些面熟，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忽然记了起来——苏州南宫剑派的小姐，南宫文——青玉阁长青堂堂主南宫景的妹妹欲进青玉阁，竟然也得先做书院学生。

　　南宫文察觉有人看着，一抬头，看见莫笑芙，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立即回复正常神色，有礼一笑，便过去了。

　　莫笑芙抬头一看远处，峰峦叠翠，烟水隐隐，真是一个有趣的所在。

　　一直到了新学生上课的地方，一间学堂里就是二十个位置，刘老先生让他们随便找地方坐了。

　　这刘老先生名为刘翕，是他们二十人的老师。但是据他所说，书院里的其他老师会轮番给他们上课，他的课时不会比其他人多，只是方入院的一些基本引导工作由他负责，之后他就不管了，只管上课。他教的课颇有意思，和他老学究一般的外貌丝毫不搭配，他上的是易容之术。

　　说完这句话，刘翕转进内阁去找他的上课用具，而后便不见踪影。片刻后，一个身着白色儒袍的年轻先生自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用黄绸布盖着，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莫笑芙挑眉看着他。那年轻先生也看向她，眼中有赞赏之色。其他人中有未反应过来的，出声询问道：“请问刘先生去哪儿了？”

　　年轻的先生脸一板，说：“我这不是在这里吗？称呼先生该叫‘老师’！你这没眼色的。”

　　那人被骂得一愣，其余人皆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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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院最里侧的林子里是学生们的住处。

　　这里一眼望去，入目全是有几十年树龄的刺桐，一棵棵老树高大粗壮，枝叶交错，密密地将所有房舍挡了起来，故虽下着小雨，在林中缓缓行过也不需打伞。

　　房舍是统一规格建造的，一溜过去八排单层精舍，古怪的是每间屋子都是两面有门，就有一点：每排精舍之间都是门对门，这设计倒也可以增进这些学生间的交流。

　　每排精舍八十间屋子，每个屋子隔成两个单间，统共可以住下一千二百八十人，除去去年秋收学生的八百人，只剩下四百八十间单间，再加上有些往年的学生没有通过入阁考核，又不愿放弃，继续留在此处，使得新学生们住所便更加紧张了。几乎原本每人各住的单间，现在的新学生们都是两人一住，只有等一个月后去年秋收学生结束考核搬出去。

　　莫笑芙拿着刘翕分下来的号码牌，按门号找过去，在最后一排精舍中间位置停下来，推门进去——屋里的另一个人已经先到了，正坐在床位上逗着赤蛇，听见声响也抬头看去——然后二人同时愣在那里。

　　然后，莫笑芙首先勾了唇角，笑道：“霍大镖主，多多指教啊。”

　　霍殊眼微眯，说：“不敢。玉溪女侠。”

　　两人都没有多余的行李，只一套换洗衣物和随身兵器。莫笑芙的兵器还是那柄在宁波港上抢来的长剑，并不顺手，却很坚固，与从前的玉溪剑完全不同，于是便也一直带在身边，马马虎虎地使着。她踏进屋里，背对着霍殊将包袱放在单间内的另一张空床上，而后只听“铮”地一声锐响，她的长剑已经刺向对床的蒙面女子。

　　霍殊一折腰闪过，抓着莫笑芙持剑来的右臂，凉飕飕地问：“想打架？”

　　“是有那么点儿。”莫笑芙冷笑，弃剑，左手反捉霍殊的手，将她从床边拖离。
　　霍殊飞起一腿朝她脑门劈来。两人便在单间内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外头不断有新入学的学生带着行李入住，大有好奇往这里看的，只听这间屋子里拳脚交击声不断，间或有“乒乒乓乓”的声响传出，但始终没有人声响起。过了一会儿，只听一阵碎物声响起，而后单间窗户破开，一个黑色身影翻了出来。

　　这跳出来的人正是莫笑芙，她看见霍殊追到窗前，却突然刹住步伐，正在奇怪，便听见身后刘翕的声音冷冷传来：“青玉阁最忌内讧，一峯书院在院生有此记录者，不得参加入阁考核。所以，你们这会儿是作甚？”

　　莫笑芙笑意融融地回头，道：“刘老师，我们这是在加深了解，以便精进同屋情谊，顺带切磋武艺呢。”

　　“哦？”他挑着眉头，看向霍殊，“是这样吗？”

　　霍殊点头，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正是。”

　　“那就好，不过切磋是一回事，注意分寸，摔坏的东西自己记好，离学时一起赔上来。”言罢，刘翕背着手踱走了。

　　这个晚上，莫笑芙因同霍殊同宿，两人都没法好睡。夜半时分，霍殊忍无可忍，从床上翻起来，上下唇微微噏合，吐出一连串听不出意思的言语，而后，虚掩的窗扇被顶开，一个尖尖的倒三角脑袋探了进来。

　　莫笑芙立刻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