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40、相逢何必曾相识13

　　莫笑芙也听见了那个声音。

　　她原本是有些慌乱的，但此刻已全无了，一直拧着的眉松开，唇际带了浅浅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有些恶声恶气，她说：“我当你一去不回了，来得这么慢！”

　　另一侧的人不知能不能听见她的声响，枯荣大师五十多年的修为，这时却也禁不住有些好奇：外头究竟是何高人，竟让这奇女子忽然之间便松开了全部心神，如同他们已经获救了一般？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那个人再次扣了墙面，说：“退后十丈。”

　　“退后！退十丈！”莫笑芙扬声，首先退开。旁边的人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该是这外头有人要破开石壁，于是纷纷退避。

　　幸存下来的人们凝神等待。

　　“轰！”蓦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一阵强震传来，整个石洞剧烈地摇晃，所有人东倒西歪，没有站得稳的。片刻，强震稍微过去，莫笑芙抬头看去，在方才的石壁处出现一个大破口，碎石纷飞，烟尘密布，外头的光线透过尘灰隐隐约约地透进来。

　　一个人影立在尘灰之外，高高瘦瘦，竟然显得安然，仿佛许久之前他便站在那里，从今往后他也会这么存在下去——这毋庸置疑的存在感，无论他是否愿意，都是如此鲜明。

　　只听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声大呼：“萧凡！‘青帝’萧凡！”

　　所有人悚然而惊。枯荣大师也震惊望去，尘烟落后，果然现出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来。枯荣大师惊问：“可是萧施主？”

　　萧凡说：“大师，正是萧某。请大师带领众人出来吧。”

　　周围的人欢呼，争先恐后地从破口涌出去。近千个精神昂扬的武林人，这时只剩灰头土脸的四百余人，这些人，无疑都是劫后余生的幸运者。“青帝”萧凡乍然的现身，一时也不及自己性命要紧。

　　萧凡站在洞口一侧，没有进来，只朝了莫笑芙伸手，询问：“还不出来？”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连忙回头张望一圈，找到背着同伴的陆珩，声音有些变了：“洛枍如呢？”

　　陆珩反倒很平静，他说：“副堂带了两人前去探看原本的出口情况，还没有回来。”

　　“老和尚没有令人将他们寻回来吗？”

　　“去寻的人也没有回来。”

　　“武当的道士呢？”

　　这下陆珩也惊了，几名同伴互看一眼。不说她也知道，自她在演武场底骂了秋声道长后，便再也没有看见他了。秋声心术不正，欲置青玉阁一行人于死地，枯荣跟在这边，他无法再对“萧宁”出手，那么，杀死诸多峨嵋弟子，又落单了的洛枍如呢？

　　“我回去看看。”她一转身便走回去。

　　有人拉住她，一回头，看见萧凡的脸色不大好。他说：“我去。”

　　“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他抬高她的手，看着她血肉模糊的五根手指，“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怎么就能折腾成这样？以秋声的修为，现在的你去了没有用处。我去。我去你还不放心？”

　　莫笑芙虽然不愿承认他的话是对的，但事实便是如此，只好殷殷道：“那你可快些。”

　　他点头。两步便行至那个一人肩宽的洞口，滚滚浓烟不断从这里涌出来。陆珩看着萧凡，神情激动，似乎想开口唤他，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见他要下去，连忙为他掌住绳索。萧凡却没有扶绳，直接跃了下去。

　　陆珩吓了一跳：“阁……阁主！”

　　莫笑芙也跟了过来，因此处烟极大，她掩了口鼻，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你可以站得远些，只管拉着绳索便好，他摔不着。”

　　十五丈的高度，便这样下去了，这着实太惊人。陆珩刚想说些什么，手中的绳索便动了。

　　“这么快？”她也发现了，两步上前。

　　先探出来的不是手，却是一人的头顶。莫笑芙隐隐感到了不祥。

　　陆珩神色凝肃，将那人拉了上来，是一名白衣人。他是被人托上来的，此时浑身血迹，身体软绵。过了一段时间，似是在下方托着的人又下去了，片刻后再上来。然后陆珩将被托上来的第二人接出来，还是一名白衣人，和先前的那名一样，已经没有气息了。

　　滚滚浓烟里，第三人自己爬了上来，是洛枍如，她一身玉白色束衣装被烟熏得乌黑，发丝烧焦了一些，人无大碍，然而唇紧抿着，毫无血色。

　　第四个上来的是萧凡。

　　“秋声呢？”她问。

　　“死了。烧死的。”

　　莫笑芙看向他。萧凡却一甩袖，率先走了。

　　真是冷淡。回头看去，洛枍如与陆珩将那两名白衣坛主背起，她原想帮忙，最后还是作罢。青玉阁的人，不将同伴托于旁人，无论对方是谁。

　　四百幸存者自演武场逃出，在莫逝山庄里搜了几轮，没有寻到半个人影，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被人狠狠地玩了一个够。于是一回头，便放了一把大火，将这个山庄付之一炬。

　　天色已晚，一夜的功夫里，死了不知有多少人。

　　茫茫无边的夜色里，面目全非的莫逝山庄在熊熊烈火中，幽幽然地看着那四百多张被恨意布满的脸孔，“噼啪”的爆裂声里，仿佛含着咬牙切齿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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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逝山庄外三里，淮南府的护城河在这一段，显得尤为悲凉。从城里找来的大夫在百来名伤患中来来回回奔波穿行，血污将这一带的河水染得血红。

　　伤者有一百多人，都是烧伤，能逃得出来的，都不是极严重的情况，但人数太多，一眼望去，惊心可怖。而没有受伤的人，也是力竭了，饮了水，随便吃些食物，然后三三两两靠着树打盹歇息。

　　方才还叫嚣着报仇雪恨的这么些人，一旦脱离了危险，转眼便失去所有力气，没有多余想法，只是累了。

　　河上泊着一艘青帆小舟，渡河用的小船此时被伤患占去，停靠在岸边，三名白衣人在离船最近的岸边，强打精神守船。而船舱外也坐着两名白衣人，一名手上上了夹板，一名则在腿上，这两人重创，该是疲惫至极，却没有睡着，只是抱剑坐着。

　　这船很小，舱内侧一半位置用一张竹席隔开，里面停放着青玉阁三名牺牲白衣坛主的遗体。而竹席外侧，一名女医师坐在最外缘，同洛枍如一起，解了“萧宁”的衣衫为她包扎胸口的刀创。这女子身着白色束衣装，却和在外头的白衣剑客不同，是医者装扮。包扎好后，二人扶着“萧宁”躺下，盖上厚被，这期间她一直没醒。

　　“三封脉毒性不强，回去后调理好，少动手，没有大碍。只是你那一拳打得狠了，宁姑娘这次就算躺半年，也不一定能好停歇，”女医者皱眉，话里满是担忧，“回去后，总堂定会重重责罚于你。”

　　“罚便罚吧，我若不拦她，不知又得多出什么事端来……”洛枍如疲倦地闭上眼，脑袋靠着舱壁，神情没有松懈，一张脸上木木的。

　　“那你也不该这样打她，”女医者叹息，伸手替昏迷的女子掖好被角，“大伙儿虽然嘴上不说，但谁都清楚，宁姑娘就是青玉阁的全部支柱。她此时虽不做事，但毕竟还在阁中。若有一日，她不在了，堂主们有几个还能留着呢？那时，青玉阁就该散了……”

　　在青玉阁里，阁主萧凡不是闭关，而是消失不见的事实，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如今萧宁又成了这模样，不过五年而已，曾经风华万千，惊才绝艳的人中龙凤，竟然寥落至斯……

　　女医者说得伤感，没想到闭着眼的洛枍如却冷冷笑了一声，讽意十足。她从来都是温柔笑着的，这表情完全不适合她，显出些惨意来。女医者惊讶：“你怎么了？”

　　洛枍如一只手掩住嘴角的笑痕，有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外泄了情绪，只能别过脸去，语气轻描淡写，内容却不能说不惊人。她说：“就算没有她，青玉阁也散不了。”

　　女医者脸色变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出手不分轻重，打了宁姑娘不说，此时还敢说这样的话，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莫非你是想离阁不成？”

　　洛枍如把脸转回来，看着女医者，慢慢地说话：“颜卿，我是总堂的副堂主。而你，是总堂的医师队队长，地位与坛主齐平。你向来咄咄逼人，我和你算是朋友，所以一直不与你计较。但今天我提醒你：你是我的下属，你不要忘了，除了接受命令以及向我提出建议外，你没有质问我的权利。”

　　女医者颜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颜卿，阁主出现了，”洛枍如冷冷看她，“这里只有你还不知此事，萧阁主既然现身，那末，此人再也无用。”

　　颜卿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还真是厉害。”

　　舱门口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洛枍如侧首看去，莫笑芙掀开半个帘子探进头来，显然听见了她的话，此刻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你出去吧，到青城派那里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洛枍如对颜卿道。女医者神色怔忡，还是提着药箱出去了。

　　过了片刻，莫笑芙还是站在半边帘子外，洛枍如偏首看去，眼神首先落在她受伤的那只手上，只见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五指都被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显然被精心地处理过了，该是没有大问题，于是才将视线移回她脸上。她问：“笑芙，怎么不进来？”

　　莫笑芙看了她好一会儿，面上表情可谓丰富，而后却是侧身，在帘子外头坐了，对着身旁的谁说：“看着她我就烦，我不进去了。你去问。”

　　“我没什么想问的。”一个清浅男声冷淡地回应她。

　　“……”帘外一时静了。

　　过了一会儿，莫笑芙再次掀帘进来，有些用力。她在洛枍如面前盘腿坐定，言语无比简洁：“闲话少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回答，且不许你胡诌来糊弄我。”

　　微微笑了，她说：“你问，我保证认真回答。”

　　这和方才那个用着温和的语态说出冷硬无比的话的人又完全不同了。

　　莫笑芙问：“第一个问题，青玉阁对于莫逝山庄今日所为，事先究竟知不知情？”

　　洛枍如只说了两个字：“知情。”

　　“好，很诚实。第二个问题，你此次任务究竟是为谁所派？南宫景，柳若兰，还是这个人？”莫笑芙指着一旁重创昏迷的青衣女子。

　　“不是她。不过一枚棋子，用来稳固人心，”她直言不讳，“我此趟任务，是三位堂主共同签署下放的命令。”

　　“呵。既然今日之事，青玉阁知情，你事先也知情。那么，接下这趟任务，会牺牲里面这些人的结果，是一早就在预算之内的？包括这个半死不活的所谓青玉阁支柱也在你的牺牲名单里？”

　　“是。是的，笑芙，”洛枍如竟然露出淡淡的笑意，“根据原本的预算，这些人都是要死的，包括外面的四百人，少林枯荣、武当秋声、峨嵋白英、还有青城派封檐。那么，青玉阁只死几个坛主，自然说不过去。所以，宁姑娘其实才是一定要死的那一个。”

　　“砰！”的一声，莫笑芙一拳砸在身侧的矮几上。面上怒容难掩，音量也不禁高了起来，她说：“如此草菅人命，你真的是疯了吗？！”

　　洛枍如不答。

　　“青玉阁和莫氏联手杀害群雄，青玉阁得名得利，要给莫氏什么好处？！”

　　“我说不知道，你可相信？”

　　她一声冷哼，咬牙切齿继续问：“最后一个问题。我今日大大搅了你的好事，青玉阁是否嫌人死得太少，无论如何都会再出手段，到人死光死绝为止？”

　　“是的。你不必这么生气。青玉阁牺牲三人，重创三人，这是很轻的结果了。如果不是你们，外面的几个人都不会活下来。”

　　莫笑芙头顶发丝几乎倒竖起来，“好！好得很！那么你呢？你自己呢？是不是也是这牺牲名单里必死的一个？！”

　　“笑芙，你已经问了最后的问题，”洛枍如笑一笑，“我也不想再答了。”

　　她还在笑，竟然还在笑！莫笑芙上前一步，受伤的那只手高高扬起，一掌便要打下去。洛枍如不闪不避，微闭了眼睛，一副任打的模样。

　　萧凡突然掀了帘，从后头拦住了她的手，他说：“你冷静一些，你不该打她。冷静一些。”

　　“冷静个屁！这个疯子，我要打醒她！”

　　洛枍如听见她有些失去理智地喊着，但是等了一会儿，那一巴掌却迟迟没有落到脸上，于是睁眼看去，只一眼便怔住了——面前的莫笑芙狠狠地瞪着她，然而双目含泪。

　　“笑芙……”

　　“凭什么？你们到底凭什么决定这一切？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有多想活下去？你们愿意死，自去死，凭什么决定旁人的生死？火烧在身上的时候，脑袋被砍掉的那一刻，被刺穿心脏的瞬间，那些人有多想活下去，有多害怕要死，有多想回家，六百多人，他们家里有多少老人孩子妻子妹妹，在等他们回去，你们这些疯子，有什么权利决定他人生死？！”莫笑芙收回手，“唰”地立起，转身用力掀帘而去。

　　洛枍如怔在那里。

　　萧凡看着那张还在激荡着的帘子，右手慢慢蜷起，最终收回目光，在洛枍如面前坐下，他说：“洛姑娘，有一些话，你仔细听便好，不必回答。”

　　“萧先生，”她这么称呼他，然后，她在这位褐衣男子的面前低了头，“请您说吧，这是我的荣幸。”

　　“洛姑娘。你不是决策之人，你不执行，有他人执行。不要过于自责。你今天做得很好，你已经尽力。
　　“外面有很多人活了下来。你的同伴牺牲了，但有活下来的人。
　　“你已尽了全力。”

　　说完这句，褐衣男子也站起来，轻轻掀帘离开。

　　洛枍如回过头去，透过竹席看见船舱里侧那三张静静沉睡的脸——这几个人，是她最默契的同伴，有生死情谊——她身子一软，往舱壁上靠去，一滴泪自颊畔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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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城河上，莫笑芙远远走到没人的河岸，一痕朔月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河水中。

　　她一直看着那月亮影子，深秋寒风刮得脸有些疼。许久之后，忽然开口：“五哥。我又私自做了个决定，你……你别、别怪我。”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

　　莫笑芙转过身去，看见萧凡坐下，一手掬了些水，又张开五指，让它自指缝间漏下。他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平静，眼中的色彩只有淡然。

　　“你怎么了？你有那么恨青玉阁吗？你该恨的人是我，是我害得你这些年这么惨，和青玉阁没有关系。它是你一手建立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冷淡？”她问，方才在洛枍如那里激起的脾气才平复下，因为他的态度，一时又起来了，她有些激烈地问，“这都是为什么？我看不懂你了。”

　　“你我重逢才几个时辰，你就说看不懂我了。”

　　萧凡终于开口了，语气却不是莫笑芙所认为的冷漠，而是淡淡的，有些无奈，有些温暖，带着哀凉的味道。

　　“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事情。你想错了，我对青玉阁没有恨，只有愧。你方才的话何尝不是对我所说？凭什么呢？就为了报父仇，我带着那么多人一起去死，到底凭什么？我错得离谱。”他的话说得很慢，声音很淡，却生出一股惊心动魄之感来。

　　莫笑芙在他身侧坐下，依靠着他的肩膀，泪一点一点地落下来，不是软弱，她从来不软弱，只是心中难掩悲哀。她静静地在他肩头无声泪流，听着他依旧平淡清浅的嗓音，平缓无波，却因为语速极慢而一字一句沉定有力。

　　他说：“阿宁。你很不容易才活下来的，是吗？你是受了很多苦，才能活下来。你知道有很多人在等你，才那样努力地回来。所以你那么生气。

　　他说：“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跟我说你已经不在了。我其实渐渐信了，却还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活下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哪怕已经失去了一切，我也没想过去死。所以，旁人的性命，谁都不能轻夺。我更不能。

　　他说：“你做了什么决定，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想回青玉阁对吗？

　　他说：“你想回去，好，我陪你。你想救他们。我也想。

　　他说：“你有你该做的事。我也有我该赎的罪。”

　　莫笑芙掩住了脸，他展臂将她拥在怀中，看着月光粼粼的河面，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宁，我们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