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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相逢何必曾相识7 ...

  •   淮南府,很多年以前莫笑芙是来过的,甚至是她今夜落马的这条街道、这个十字街口,她都确实是曾走过,那个时侯她是萧宁,只有十三岁。

      她知道西头街道尽处是一座淮南城里最大的莺红翠绿之所“依依楼”,每日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都在倚栏巧笑,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而楼外不过数百步的街面上,就有三间当铺、五座赌坊、八楼酒肆。中间一条纵道,十字式隔开了东西两街。这条纵道上更是精彩,刀剑铺十余处,满街尽是茶楼酒肆,北路尽头一楼最大,生意恐怕只比西街上的“依依楼”要稍逊一些。

      这样的一处所在,自然热闹非凡。横纵街路相交的十字路面上摆着各类摊面,有光看着便觉甜入骨髓的糖人担子,十来层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蒸包笼屉,风车贩子的吆喝声、行人的彩声和着卖艺杂耍的刀枪棍棒交击声、飞驰而过的马车上车夫挥着鞭子驱赶挡路人以及四散开的行人回敬的骂声,种种声响连成一片,使得这个路口即热闹,又十足的乌烟瘴气。

      这地方若说有什么安静之处,恐怕是没有的,然而,在这个闹得不能再的路口上,却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台子。

      台子上笔墨纸砚各一,纸旁摆着几个空信封和印鉴印泥火漆,显然是个专门代笔写信的地方。其实,这张桌子缺了一腿,用牛筋绞了根竹棍顶着,显出些蹩脚之相。然而,尽管简陋至此,也丝毫不妨碍这张台子成为整个十字路口最特别的一景。

      因为桌后坐着一个清俊秀美至极的少年。

      这个时候,萧凡只有十六岁,面容年少,神色却颇安然沉静,这时虽是一身廉价的青布麻衣,安安静静地坐在糖人担子和风车摊贩之间,却令过路的行人无法不偷眼看他。

      常在这条十字大道上的人都知道萧凡。他在这里摆摊代笔有一个多月了,每日过午出活,晚饭前便会收摊。绝不早来,也绝不晚走,哪怕今日没有什么生意,他也是绝不会在街上多呆一会儿的。街上注意他的人多,照顾他生意的人却没有几个,且他一日呆的时间不算长,收入自然更是没有多少,让人惊讶的是他除了自己之外,还得养活一个比他小一些的妹妹。相比少年的俭朴,他的妹妹就显得很不像话,成日里游山玩水,吃吃乐乐,没有一点穷孩子该有的样子。为此,同情他的人也有一些。

      例如,此刻翩翩而来的白纱丽人。

      曾经“依依楼”的当家红牌、如今“依依楼”的当家妈妈白依依自西向路口迤逦走来,面上白纱随微风轻轻晃动,一双凤眼顾盼间流转着千般柔情。

      这路上认识白依依的大有人在,见她竟然是往代信少年的方向走去,皆好奇不已,纷纷探头张望。

      白依依倒是十分自在,行到少年桌案前,轻道一声“打扰”,端的是莺啼宛转。萧凡知礼,站起来,微含胸道:“姑娘请坐。”简简单单,却极有风度。二人相让了一番方坐下。

      白纱窈窕丽人,谦谦少年君子,这情景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倒是赏心悦目,可在这条三教九流齐集的街上,不得不说确实很有些古怪。

      十几步远外的凉茶摊子上,萧宁端着桂花凉茶,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二人。她的听功极好,此时四周虽嘈杂,代信处两人的对话仍旧清晰落入她耳内。她容色有些黯淡,似乎心情不甚佳,但是只听了一小会儿,她忽然便不可抑地笑起来。

      代信处二人的情况是这般的:

      二人落座后,萧凡道:“请姑娘口述寄词。”

      白依依面纱下的姣好面容微微一笑,道:“倒不必句句清楚,这信是寄给一位少年文人的,奴家见识浅薄,不谙雅博,烦请小先生能代奴家酌词润色。”

      这情形是常有的,他也不多话,只道:“姑娘请说。”

      白依依眉头微拧,随即又松开来,一双纤纤细手置于桌面,指头绕了绕丝绢,眼睛却是定定望着对面的少年,许久方缓缓叙来:“别来多日,依甚挂念……先生近来一切可好?家中生计可有好转?依有些话,徘徊心头多时,自知本不该多言,然,今日却是不能不一吐真言,盼先生见谅……依私下常想,若先生可听依之言,不再做那要命的杀身之活……真正闭门温书苦读,凭先生才智见地,来年不恐得不了一进士之名,到那时荣归故里,又是何等的好日子?先生,依生而贫微,至今低贱,战战兢兢度日,深明名利于人一生之重,望先生切切思量。若先生担忧家妹生活无靠,依恬为友,愿暂为君奉养家中老小,只要先生能认依为君一友。先生,依依心意君该当明了,奴非知书识礼之人,厚颜相请,先生年少无妻,得中之前,依依诚愿侍奉君前为一妾奴。待君高中后,依即自行归楼,绝不为半件妨君之事……”

      白依依前头说得垦恳切切,情意真挚,颇为动人,到后头言语极端出格,却似毫不自知,一双柳叶凤眼含着无比情意,款款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萧凡的反应则更加正常,他腰杆笔直,仔仔细细写着一个个蝇头小楷,看似写得极慢,但在她结束后也随即停了笔,完成了一封催人泪下的情书。

      白依依有些恍惚地看着少年轻轻呼气、吹干墨迹,他执笔时的认真神态,简直能够摄人心魄。

      “姑娘,请看看有何问题,还有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她接过信纸,却并不看信的内容,仍旧望着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转而问:“小先生姓什么?”

      “敝姓萧。”

      萧凡接回信纸,准备填上抬头,却听白依依柔柔一笑,葱白的食指伸来,与他的右手轻轻擦过,最后落在信纸上的空白位置,道:“那么,就请填上‘萧郎’二字。”

      少年立时僵在那里,白皙的面上涨得通红,一枝笔握在手中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这大概是他遇见过的最尴尬的情形。

      “噗!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

      右侧忽然传来不可抑的喷笑声,萧凡不着痕迹地扫过一眼,只见青裙少女趴在凉茶摊的矮几上,双肩颤动,笑得开怀不已。萧宁近来心情黯然,此时却笑得毫无阴暗,这情形他虽然尴尬无奈,却也为她难得的高兴很是欣慰,于是眉眼间便带了一丝淡淡笑意。

      白依依随着萧凡视线望去,也看见了那个女孩子,再回头便见他神色间的变化,她是何等人物,只这样便知道了那个女孩子的身份,于是,淡淡问:“萧先生,那是令妹吧?”

      “是舍妹。”萧凡收敛了笑意,执笔在信纸上写下抬头,问明了白依依姓名后,又填上署名,装入信封,火漆封口,便又要问对方地址。

      白依依眉头蹙起,她如此明白的表示,对方却仍在装傻,到底是如今的她已是魅力不足,还是这个俊雅少年郎是块真正的木头,丝毫不解风情呢?吸了口气,她再问:“萧先生家住何处?”

      “萧某四方为家,没有固定居所,姑娘的问题恐怕我无法回答。”

      “既然如此,”她笑着,“便写上四方为家的萧先生收吧。”

      这回萧凡眉头也不动,提笔便在信封上落下“四方为家的萧先生亲启”十个字,而后将信封交给她,“三文钱。谢谢。”出于好意他还补充了一句:“地址不明,这封信恐怕对方很难收到。”

      “先生已经听过我的话,信收不收得到是不重要了……”白依依将三文钱轻放在台子上,有些无奈地站起来,却又回头幽幽地问,“萧先生,今年二月底的时候你人在何处?到过通州深水峪吧?”

      萧凡站起来送客,闻言眉头微动,也不隐瞒:“确是到过。”

      “如此奴家确没有认错人。那日奴家途经深水峪,偶见劫匪袭抢一支商队,护卫商队的青衫少年以一敌众,身中数创,得胜后放走了劫匪首领,血染青衫,他却说:‘护我所护,惟愿一人不伤。’那时奴家便想,做着此种要命活计,却仍想着无论好歹,皆不伤一个人,这样的少年豪侠当世难寻,若能为君略尽绵力,奴家愿肝脑涂地。”

      听闻此言,常人不动容是不大可能的,但萧凡偏生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平淡道:“不伤一人,也许只是狂言,姑娘错当真了。”

      她却不吃惊,仍旧笑得哀婉:“此际乱世,杀人保命不足为奇。‘姽婳’八年,朝堂昏暗,本不是个好去处,但名利保命犹比杀人正当。否则……乱世之中又岂能护得家小一世平安?奴家短浅之见,望先生思量。”

      萧凡不回应,行了一礼:“慢走。”

      白依依果然不愧花中第一人,被如此简单干脆地回绝后,没有丝毫放在心上,再福一礼便退开,然而回过头后,眼中却带了不屑之色。这等中正之人,不识通变,又是如此的年轻,在此世道,难避早死的命途。

      她方走开三步,那头萧宁也走了过来,开口便笑:“哥哥你好福气!”

      萧凡什么都没说,忽然面色一肃,将身前台子一掌推出,往侧便将正走开的白依依拉倒。白依依毫无所觉,被一拉大惊,只听耳边“咄咄咄咄”四声,再抬头看去台子已经落地,台面上赫然插着四枝锐箭!

      那一瞬间,她竟然在想,这个少年在最危急的时候竟然不是选择去拉他那年幼的妹妹,而是来救了自己,莫不成他方才对自己的冷漠反应都是强装出来的?这一想,胸口如鼓打一般跳动不已。

      白依依正自分神,第二趟箭就来了,竟相准了他二人的倒下之地,显然经过精心测算。萧凡抱着她逆过冲力,往回一滚,避过第二趟攻击。发箭之人显然料不到他居然能在未落地之前逆劲向左,第三趟箭便射偏了,这一时机错算,再搭箭时已丢了青衫少年的踪影。

      萧凡带着一个人,身形丝毫不受阻碍,迅速地闪进了最近的店面墙后。白依依这才偷眼看去,只见他神色如常地望着已经乱成一团的街面,这才问:“萧先生,令妹如何……”

      话语未竟,只听街面左侧不远处一阵屋瓦碎裂声,萧凡立即放开她向着声音传来处走去。在那里,随着屋梁断裂之声,一个黑纱罩面的男子凭空摔了下来,眼角余光只见萧凡缓步而来,看似极缓,下一秒却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此人正是方才连发三趟箭的杀手,他似被鞭子类的武器凌空打中而重重摔下,却根本没有看见打他的东西和人在何处,瞬间便落入对方手中,被揭去了面上黑纱。

      萧凡看了看这人的脸,然后问:“素不相识,为何而来?”

      黑衣男子不答,唇齿一动,便要咬舌,猛觉面上剧痛,下颔已被扭脱了。

      “不答便不答,何必寻死。罢了,尔乃杀手,若放任,恐怕要死更多人。”萧凡嘴上说着,另一手食指弯曲在黑衣人肩头猛力一扣,立时便废了他使箭右臂。黑衣人怪叫着倒地,再无挣扎之力。

      另一头白依依看得目瞪口呆,那个曾经遍体鳞伤,却始终坚持“不伤一人”者,竟然在几句话间便轻易废去对手一臂!尚自惊讶,便觉喉间一紧,咽喉被人从背后紧紧掐住,几乎不能呼吸,下意识便要挣扎。

      “动一下你便死!”身后一个低沉的男音威胁,而后扬声,“萧公子,你束手就擒吧,否则死的就是她!”

      那里萧凡转过身来,看见掳了白依依的另一名黑衣男子,眼神却落到他身后去了——那是完全放心,没有丝毫不安的信任眼神。

      黑衣男子心中警铃大作,尚不及反应,便听见一个清清脆脆的女声在他耳边嘻嘻地笑:“束手就擒的是谁呢?为什么你们都不留点神在我身上?这下可好,倒霉的成你了。”

      “啪”地一声脆响,黑衣男子斜斜倒去,却竟然如同方才萧凡般逆劲一翻,冲进了四处逃窜的混乱人群中。

      “哦?有两下子嘛!”萧宁赞叹,笑着扬声,“五哥,这家伙我来料理,你别插手。”问是这么问,萧凡尚未回答,她已使力一跃,追了上去,一抹苍苍青色在人群中游走自如。

      年纪虽小,内在修为尚是不及,但萧宁的轻功,却甚至是在萧凡之上的,更莫说是比他人。

      但这个黑衣人明显与其他人不同,萧宁花了些功夫才追上他,却也没抓着,一直和他持着不远不进的距离。追逐中的萧宁手臂微动,腰间的束衣长带松开来,软剑忽如长刀一般击出。

      黑衣人大骇,原本可以闪开,不知为何却原方向不变,生生吃了一记,反手抓住剑刃,不顾血流,全力一拽!

      萧宁的内在修为显然不如这个杀手,被拽得往前一个踉跄。正当杀手松手之际,长剑上却又立时灌注了气劲,猛地回劈过去。杀手避无可避,只怕定要被削去半个脑袋。

      然而,千钧一发之时,长剑的去势却顿住,往回收了寸许,劈开了杀手的罩面黑纱!这一番出剑收剑,萧宁后劲不足,微停步伐。杀手照准时机,使出全力拔足狂奔而去。

      这一顿,无论如何是追不上了,她罢了不追,将束衣刀收回,丈长软刃上一撤气劲,便又一圈一圈柔顺地贴回她的腰间。方才那个自屋梁上跌落的黑衣杀手便是被这把有着刀名更如刀兵般的软剑劈落,可叹的是他还认为自己是为鞭类武器击中。

      “怎么了?”萧凡赶上来,发现她仍望着杀手遁去的方向。

      “五哥,你看见他的脸了吗?”萧宁问。

      “看见了。”

      “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确实是见过,”萧凡很肯定地点头,和她并肩站在一起,问,“那你方才为何刻意一顿,不再追了?”

      “被你发现了?”萧宁侧头看他,见他眼中并无苛责之色,只是疑惑,方调皮一笑,“我是故意放走的他。因为我要再追下去,他非要拼到鱼死网破也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先前我出剑时他分明可以躲开,却因为背后尽是行人,怕我一剑伤及无辜,宁可自己吃我一剑。这人不是恶人。我不必再追。”

      “你做的对!”萧凡赞赏点头,回头见她笑容晏晏,毫无阴霾,心中也不免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小心地问,“不在意了?”

      “不在意了!”萧宁一撩长发,神色粲然,“你说的对,护我所护,便是此生大愿,不伤一人又岂能做到?五哥,离天分坛地道里杀人之事,我这辈子都会记得,这是我该当的,但我绝不因此自苦。无辜之人我不可伤,该杀之人我也不会手软,否则如何得我所愿?”

      萧凡终于弯了唇际,淡淡一笑,右手抚了抚她的发丝,道:“如此甚好。”

      不远处惊魂甫定的白依依望着那二人,忽然便无了言语,她方才竟然还在为这少年郎的出手相救而窃喜,此时方知,原来他的妹妹是不需要他救的。也就是这样的女子,才是能和他比肩而立的吧。

      她长叹一声,一只手将她扶起,而后立马撤去。萧凡问:“姑娘可安好?”

      “奴家无事,”白依依望着他平淡如深潭的少年眼眸,“先生惊才绝艳,来日定有大作宏为。”

      萧凡一愣,有些失笑:“萧某一介凡子,胸无大志,姑娘看走眼了。”

      白依依也笑,袅袅福了一礼,不再多说,侧身离去。她明白,这样的男子,终归不是她能配得起的。

      萧宁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走近,手肘捅了捅青衫少年,“五哥,你可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他已经背好了纸磨包囊,台子已毁不能再用,于是他只搬了凳子。回头听见这句话,伸手拧了她的耳朵一把,佯怒道:“这里呆不得了,还不快走?”手上话里却全是宠溺,哪里有半分生气的样子。

      她却“痛”得“哎呦”大叫,萧凡连忙松手,改成一手拖着她走。萧宁一边被他拉着走,一边又不服气地回嘴,道:“这还不是哥哥你弄出来的?淮南我可还没逛够呢,现在谁都怕着咱们了,我还怎么四处去转,你说你要怎么赔我的山山水水?!”

      他稍微移开耳朵,以免被震聋,脸上神情尽是无奈:“那你说接下来咱们要去哪儿吧。”

      “接下来啊,让我想想……”萧宁面上满是得意,“决定了,先……”

      话未完,二人顾着笑闹,没有注意路况,她被对向而走的两人中的一人撞得偏向一边。

      “搞什么?!”萧宁下意识怒斥,萧凡拉了她一把,止住了她,其实就算他不拉她,她也已经镇住了心神。

      那两人一男一女皆是黑色外衣,风帽遮颜。撞到萧宁的是个子矮些的那名女子,擦肩而过的瞬间,萧宁看见了对方如冰湖般冷硬的眼神和眼际鲜红欲滴的血痣。错身的瞬间,对方二人的眼神皆扫了过来,如死般的沉寂中,四人互将对方记在了心中。

      一直走出去颇远,萧宁才侧首问身边的萧凡:“哥哥,方才那两人,你看清了吗?”

      萧凡点头,沉声道:“看清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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