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33、相逢何必曾相识6

　　莫笑芙走的是来路。

　　她先在最近的镇子里找马贩子买了匹好马，从徽皖边界又行回去，而后折向北方。这一路她不再招摇过市，而是乔装打扮掩藏行踪，一路疾行，也是朝着淮南的方向。

　　数日前和洛枍如分道扬镳，在她心头总是一根刺。若在往日，她决不至于在友人最危难的关头独自离开，然而那时的状况，留在洛枍如身边却只是为她徒增负担而已，所以她走得干脆。如今心结暂解，她忽然便挂念起那个几天来对她照顾有加的女子。

　　无论如何，她得去确认洛枍如平安无恙。

　　莫笑芙快马行了一日后，离淮南府已很近了。她在官道旁的林子里小歇半晚，天微微亮时便又牵了那匹日行八百的宝马，准备上路。方上官道，便听得远处马蹄声隆隆传来——只见路转角处烟尘漫漫，一路马队现出形迹。

　　这路马队二十来人，人人带刀佩剑，身姿挺拔，煞有气势。一行人急着赶路，纵马奔得极快，不出片刻便自她身侧呼啸而过，扬起的尘灰盖了她一头一脸。

　　莫笑芙大怒，张口就要骂人，当先而过的年轻骑士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有些面熟，回头一看发现完全不识得，便不再理，纵马疾去。她满嘴的怒言登时咽了下去，因那为首的骑士很多年前她曾见过，就在武林盟盟主萧枫隐退礼上——青城派掌门云石道人的首弟子。

　　莫笑芙待马队离开一段距离后，策马跟上，见这方向，他们的目的地也是淮南府。据她所知，青城派很多年前曾有弟子拜入萧枫门下，这在武林是属叛师叛教的大逆行为，然而云石老道不仅不加制止，反而鼓励这行为，说是萧盟主本事当天，弟子们跟着他必有更好的修为发展。这番言辞传至萧枫耳中后，萧枫便将自己的次子和第三子送到青城山，拜云石为师，从此两派交好。后来青玉阁建立后，青城派因和阁主萧凡父亲交好的缘故，是第一个向青玉阁结交的门派。两派多年来一直相扶相助，情谊算得上深厚。而如今连青城派也进了莫逝山庄所在的淮南府，这着实稀奇。

　　不出半日，她便跟着那支马队到了淮南府的外城，这时，她已不觉看见青城派有何稀奇。因她在城墙内找了处茶寮坐下休息，不出半个时辰的时间，已接连有四个门派的人马纵马进城。

　　一队身着墨色衣裳的从人守在城门边，为首一个身着墨色锦衣的年迈剑客。每当有新到的门派报上家门后，这人便笑嘻嘻地指派人手引人进城。不卑不亢，恭谦有礼。

　　莫笑芙在茶寮内坐了半个时辰，听着过往剑客的笑谈声，大体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青玉阁与莫逝山庄要结盟，结盟之日便在明日，两大门派联名邀请天下群豪和各大门派作见证——两个作对已久的门派，在没有外敌入侵的年代，无缘无故地竟要结盟，这真是惊天的大事！

　　她在震惊过后，问旁桌豪饮大碗茶的刀客：“这位大哥，青玉阁势力大过莫氏，就算真要结盟，也该在青玉阁地盘上结盟，再不济也得挑个中间地以示公平吧？在莫氏地盘结盟，这不是示弱吗？”

　　魁梧的刀客鄙夷地瞥了她一眼，道：“小姑娘不知前后还胡言乱语。”

　　“是是，”她笑嘻嘻地拱手，“大哥博闻，还请多多赐教。”

　　刀客被一夸，登时心中爽快，也不再给她白眼，滔滔不绝地叙来：“据说结盟之事是由青玉阁提出来的，莫氏欣然应允，派了掌权的人南下，青玉阁也派人去接，偏偏全都无踪无影，青玉阁前去接的人还能找到尸首，莫氏南下的人便连渣也没有了。”

　　听到这，莫笑芙连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刀客恼她插嘴，却也答了是数月前的事，那个时侯，她连劫青玉阁多次，最后栽在了铁木兰的埋伏里。此时看来，那时她受到的众星拱月般的追捕，估摸是沾了这些杀人者的光了。

　　“莫氏连派三路人马南下，全都人间蒸发了，这事足足是够丢人。而月前，青玉阁表明既然是由他们提出的建议，那么就由他们北上践约。谁敢说这是示弱？这可是在为莫氏解围啊。偏偏青玉阁的人运气也不见得比莫逝山庄好些，连出了两路人，全丢了。这回可是连尸身都找不着了。”

　　“哦？于是？”莫笑芙一脸趣味。

　　“于是青玉阁便派出了第三路人，这第三路人来头大了，是青玉阁总堂的两位副堂主之一，年纪轻轻，飒爽无敌啊！”

　　“青玉阁总堂副堂主？”

　　“你竟不知？”刀客大呼，“青玉阁总堂主麾下两员副堂，一是鼎鼎有名的‘玉面微刃’铁木兰，另一位，便是如今淮南城中的这位，‘梨花笑’洛枍如了！”

　　“梨花笑？”倒是蛮符合那人的风格。

　　“就是她！两门派前前后后有□□路人马不知去向，莫氏山庄已经聚集了许多门派，后来人实在是多，莫氏便包了一条酒街供来往之人随意居住，我等已是等候多日，多有人猜测这路人估计又该丢了，却就在昨日，一个蓝裙女侠一人一马慢悠悠地进城来，莫氏的总管一直等在这里，他是认得这‘梨花笑’的，初时还不敢相信青玉阁的人竟然单枪匹马闯过了龙潭，且是毫发无伤。待得洛女侠朝他报了青玉阁帖，方才反应过来，立时便是全城轰动！巾帼不让须眉，委实好本领。”

　　“是好本领好本领！”她连连附和，“但两派结盟这等大事，就派了个副堂主来，做得了主吗？”

　　刀客瞪她一眼，却也噎了。如今青玉阁在武林中几乎是一手遮天，这事就派了个副堂主来，是有些说不过去。旁边听讲的一个双刀手这时凑过来，道：“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这‘梨花笑’就是个引头，吸引那些不现身杀手的目光的，真正的来结盟的，是青玉阁的掌权人物。”

　　“掌权人物？”莫笑芙凑上前去，神秘兮兮地问，“莫非是？”

　　“难道是？”刀客也问。

　　双刀手一拍桌面，“青帝！”

　　刀客目瞪口呆地与莫笑芙对视一眼，而后两人一齐笑起来，双刀手大急：“你们怎么不信？我亲眼看见的，青玉阁阁主的车驾，有百人护卫着呢！”

　　“还百人护卫？都百人护卫了还用得着‘梨花笑’来吸引杀手目光？你这个猪脑袋！”刀客口沫横飞，“‘青帝’萧凡何等人物？闭关五年不出，那些年青玉阁里乱成一团他都不管，连五年前‘束衣’萧宁隐退礼上，一批一批的离天宫杀手把剑都刺到萧宁脸上去了，也不见他出来放个屁，他会为了一个莫逝山庄在天下群雄面前露脸？做梦吧你！”

　　这些事莫笑芙是没听过的，只听着两个江湖人大吵起来，干脆找了个藉口溜了，便进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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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南府地处淮河中游，皖州中部偏北，整个城市遍植悬铃木，入目一片郁郁葱葱，景色很是怡人。

　　莫笑芙进城后轻而易举便找到了刀客所说的那条酒街，刀剑荧荧，果真一片杀气凛凛。这条街上多数是后到的门派或者个人，莫逝山庄住不下，便到得这里，而先前所见的青城派，就被安排进了酒街末尾最大一座酒楼里的几间上房内，可见颇为重视。

　　她进了这座酒楼，找了个空闲的雅间。酒楼里的房间已全被包下，吃饭的雅间倒还有，而安排入住的客人似乎还未全到，在这条街上尚属空旷。她进到此处时没有一个人多看她一眼，这条街上此时可是什么样的江湖人都有，大侠小侠，大怪小怪，大门小派等等，风流倜傥或者美艳如花的，甚至貌如牛鬼蛇神的，都是应有尽有。

　　她一个下午都呆在酒楼二楼楼道转角处的第一间雅间中，仿佛就在等着什么。果然，傍晚时分，酒楼门口一阵喧哗，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迎着一人进门，响动颇大，连三楼上房的青城派诸人听到响动后也无一例外地下楼迎接。

　　莫笑芙手握一只白玉盏，另一手抬起窗扇子往楼下看去，只见正中被簇拥其中，神色温柔，笑意盈盈的蓝裙女子，不是洛枍如是谁？不仅没有缺胳膊少腿，反而神采甚是灿然。

　　她看了一眼，感觉洛枍如几乎要抬头了，便“啪”地落下窗扇。稍后便有许多人上楼来，隐约听见楼道间青城派的人迎上去道：“洛副堂，见你平安在此，封某就心安了。”

　　“劳封掌门挂心。咱们楼上说话。”听洛枍如这话，原来当年的云石道人大弟子封檐，如今已是青城派的掌门人。

　　而后脚步声渐近，封檐的声音传来：“洛副堂，江湖传言的那件事，究竟是真是假？萧阁主当真……”洛枍如的脚步顿下，恰恰停在这雅间之外，莫笑芙惊得一颗心快跳出来，洛枍如却偏偏不说话，好像还制止了其他人说话，整个楼道忽然静得出奇。

　　半晌，洛枍如压低的声音传来：“洛某入阁近五年，至今尚未有机会见阁主一面，明日若真能得见，亦是一生幸事。”她的声音轻轻地，封檐叹了一声，一群人的脚步声便渐渐远了。

　　莫笑芙微微出神，只听“呯”地一声，手上一阵锐痛，这才回过神来，那只白玉盏已被她捏碎在了掌中。

　　握了剑，她推门而出，楼道尽头的雅间外守着几个护卫，其余地方便不见人影，那几个护卫见这雅间竟然有人推门出来，便死死瞪着她。她心头烦闷，懒得去理，一眼不看转过楼道，下到酒楼后牵马，侧眼望去，马厩中停着两排马匹，有大部分在马背上都烙了“青”字印记——洛枍如今时今日，果真不是只身一人进的淮南。忽然想起那夜分别之时，她曾说过她的同伴会来接她，看来不假，倒教她白担了几天心。

　　莫笑芙翻身上马，头顶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大开，洛枍如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明日阁主多半是会到的，有些人，既然来了，何不见上一面？”然后封檐迷茫的声音传来：“洛副堂，你说什么？”“没什么，洛某自言自语，封掌门莫放在心上。”说这话，声音还是对着楼底下黑衣女子的方向。

　　“无聊！”莫笑芙冷哼一声，拉了马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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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南府，很多年以前莫笑芙是来过的，那个时侯她叫萧宁。

　　天色有些昏暗的时候，莫笑芙便随着马在淮南府的名街上四处游荡。往事现今清楚地记得，却还是如同梦般不真实，细细一想，上回到得淮南府时，是十三岁吧。

　　“哥哥，方才那两人，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
　　“那大哥哥可真是英俊！”
　　“嗯……那位小姐也很美。”
　　“嘁！什么小姐！你长了眼睛没有？人家比你大很多！”
　　“那也美……”
　　“哼，能有我美？”
　　“……”
　　“笑什么？”
　　“黄毛丫头，你和美有什么关系？”

　　莫笑芙按着额头，然而那些记忆却是如此鲜明，一块一块无法控制地跳了出来，那些刻入骨子里的过去，几乎便要将她灭顶了。她晃了晃脑袋，方才脑子里嬉戏笑闹的两个青衣少年忽然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两个黑衣黑帽的青年，一男一女。

　　男子驻足回首，身边的女伴问他：“怎么？”
　　“方才的小孩，很有意思。”
　　“那又怎样？”黑衣女子冷哼，“你会关心这个？”
　　“那女孩子的眼睛大而有神，很是漂亮，我去剜了来给你可好？”
　　“你胡言什么？！”
　　“你喜不喜欢？”
　　“你……”

　　黑衣女子后面的话莫笑芙已经听不清。她双手掩面用力按在眼睛之上，忽觉一阵难抑的疼痛，眼前一片黑暗。栽下马的瞬间，她想，原来，原来当年擦肩而过的那个女子，是莫笑芙。

　　失去意识前，身上一暖，她意识到自己落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清清淡淡的微苦香气在一霎间便冲散了一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