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32、相逢何必曾相识5

　　此言一出，莫笑芙眉头拧起。

　　洛枍如神色凶狠，仿佛与她有血海深仇般瞪着她。她皱眉看着洛，方道：“你是何人？究竟在……”话未毕，眸中光芒猛地黯下，整个人一抖，身子往前倾去。

　　洛枍如一惊，伸手要去扶她，却见她身子一晃后，又自己站稳了。

　　莫笑芙以手覆额，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一抬头见洛一脸防备的站在面前，便问：“你什么表情？我摔跤有这么稀奇吗？”

　　“你……”洛枍如神色怪异地看着她，“你记得自己摔跤了？”

　　二人相识时间虽短，但莫笑芙知道洛枍如并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于是此刻她的这个怪问题引得她皱起眉来，半晌才抬头，问：“我又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怕你摔的时候碰了头……没事的话咱们走吧，后头还有人追着。”

　　“洛枍如……”莫笑芙拉住了她的衣袖，“我到底说了什么？”

　　洛枍如回身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喟叹，神色却是温柔：“笑芙，真的没什么……”

　　听到这意料中的话，莫笑芙放开她的衣袖，背靠着墙身而立，斜挑眉，道：“我是不是又说了和离天宫有关的话？你不必那么惊讶，我早有感觉。我从北海外岛回来的时候，见到我的第一个人指着我喊‘莫笑芙’，我便以此为名，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本名，”她看着洛枍如，抬手比着自己的脑门，“恐怕，这是她的名字。”

　　洛枍如睁大眼，惊异地看着她。

　　“这些天我名为你的保镖，实际上吃喝靠你，保镖的事却是半件没做，倒像你在做我的保镖。你今日突然说分开，是因为觉得开始拖累我了？我与你没什么交情，你本不必这样关照我……还是说，是他让你跟着我的？”

　　“没人让我……”

　　“不用否认，”莫笑芙还是笑着，神色有丝黯然，又是笃定，“我曾和他相伴十几年不曾分开，世上最清楚他性子的人就是我，他会做什么事我心里有数。那日我不加解释离开，他嘴上说不管，其实总是会管。”

　　洛枍如面色严肃，道：“笑芙，没有人让我跟着你。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仅此而已。”

　　“是吗？”她不置可否，但也不再纠缠，只道，“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脑子有点问题，”她敛起笑意，神容沉静，沉静中带着拢不起的倦意，“你且就这般告诉他，待我搞清楚这一切，脑子清楚了候，我会去找他的，让他不要再令人看着我。我又不是会寻死觅活的人，不过想一个人静静罢了。”

　　言罢，莫笑芙对她笑了一笑，擦着她肩走过。洛枍如上前一步想去拉她，她却自己顿住脚步，不回头道：“相识一场，你也对我不错，祝你好运，可别还没到淮南就死于非命了。”

　　“你……”洛枍如目中光芒一闪，“你以前见过我的，不记得了吗？”

　　莫笑芙身形一顿，神情有些茫然：“我真没印象，是你记岔了吧？”

　　洛枍如站在原地，有些无奈，有些自嘲地笑笑，道：“你一人多保重，身上的伤多注意，别轻易和人动手。”

　　“是是是，你可真是婆妈。”莫笑芙挥挥手，一转巷口便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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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笑芙跟着洛枍如的九天里，遇上的杀手无一例外都是冲着洛枍如来的，此刻二人一分手，她一人上路，明显便清净很多。到了最近的城镇，她步子一折，朝西向行去。此时，朝东朝南朝北都有可能遇见惹她清净的人，于是她干脆往西行去，想沿着长江北岸一路走过那些繁华的城市。

　　这个想法若能实现倒实在是不错，很可惜莫笑芙才刚开始执行便被人打断，由是她有些恼怒。二人分开的第二天，一路怪模怪样的江湖人拦了莫笑芙，问她洛枍如的下落，她答不知，两方便斗了起来。结果是她虽然赢了，却招来了更多打探不成便打架的人。

　　第三天晚上，她一人走在山里，不住地后悔自己为了躲那些怪人而不停赶路，现在倒好，大半夜地要在蚊虫伺候里睡了。今时不同往日，这些日子几乎是惯了好日子地过活，无论是早前萧凡化名的秀才，还是这些天莫名其妙出现的洛枍如，都是拿她小姐般的伺候，一时让她习惯了，半夜里穿山越林的竟然感到相当不痛快。

　　这个时候，秋意已颇浓，莫笑芙倒不觉得冷，倚着一株菩提木望月。月色清冷，身后菩提树的木香淡淡的，她忽然想到了“坐化”这个词，禁不住“噗哧”一笑。

　　“孤身在此，你倒笑得出来。”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带着讽意响起。莫笑芙一惊，回头一看，林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这里没有其他人，何必多看？”

　　又是方才那个声音，这次她确定了，这声音压根不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便是自她脑子深处响起的声音。她冷哼一声，盘腿抱剑而坐，也不开口，只在心里冷冷道：“你终于找我说话了？还当你想‘坐化’在我脑子里。”

　　“我一直都在，是你不想找我说话。”

　　“我对你没什么好感，说实话，我只希望你永远闭嘴。”

　　“是吗？”那个声音轻轻笑了笑，“那个时侯，你可还朝我笑了一次。”

　　莫笑芙知道她指的是哪个时候，那个晚上，离天宫里要求结盟的当权者、那个黑衣女子自青帆大帐内掀帘而出，守在帐外的萧宁对着她抱拳一礼，笑了一笑，于是黑衣女子也回之一笑——一面之缘而已，双方却都记得。

　　“我原本是死了的，死了便罢，因了你倒又没全死成，不如便不死了……哎”莫笑芙无声地叹气，“今时不同往日，我好不容易活过来，还有好些事没做，我想重新开始，你能不能从现在开始别再出来了？”

　　那个声音静了，半晌答：“不能，我有未竟之事。”不同于莫笑芙的商量之意，这句话沉静坚决，却无比悲凉。

　　“这么说你要和我斗个你死我活了？胆子不小，”莫笑芙斜靠着菩提树干，“你现在就出来，让我看看你长没长个三头六臂！”

　　那个声音笑了一笑：“你用着我的身体，倒叫我如何出来与你相见？”

　　“我看你有的是办法，”莫笑芙声音冷定，“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有什么话有什么事和我面对面一次说清，过了这村没这店，下次你要是再想出来，我就让你从这世上彻底地消失干净！”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她”的态度也不好了，冷冷哼了一声，一针见血地反击：“你尽可以试试，我也正想看看，若我从这世上消失干净，你要凭什么活下去。”

　　莫笑芙不说话了，深深地闭眼，片刻间便凝聚起全部的精神，脑中一道光芒闪过，只听一声惨呼，那个声音便静了下去。

　　“怎么样？这滋味估计不好受……”她再次睁开眼睛，“你以为我不晓得？在这个身体内，我的力量强过你百倍，否则此时嚣张的该是你而不是我了吧？我或许没法把你给消灭了，但是折磨你个死去活来大概也不是多难的事。”

　　对方没反应，估计还被她打得恢复不过来，可她天生就是个急性子，也不管“她”回不回答得了，径自道：“到底出不出来？再装死别怪我不打招呼……”

　　“好了……如你所愿……”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来，很是无力的样子，终于还是妥协，“到溪边去……”

　　“麻烦！”莫笑芙一把立起，朝着来路而去。未几，便到了来时看见的一条小溪流旁。

　　“看。”

　　“看什么？我劝你别耍花样……”说是说，她还是半跪下去，望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此时天未亮，但皓月当空，有几分光亮，加之她使力极佳，原本夜里视物便并不多么困难——溪流里她的面容幽幽地浮在水面上，两只眼睛亮得可怕，诡异得可怕。

　　莫笑芙皱眉：“见鬼了。”

　　“我诚然已是鬼了。”

　　莫笑芙蓦地一惊。这声音虽然还是从她脑子里响起的，然而脑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形却不见了，反而是眼前水中的倒影双唇微微开阖，虽无声音传出，但依嘴型而看，说的便是方才那句话。

　　她往后坐下，喃喃：“真是妖术……”

　　“你怕？”脑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然后水中一个人形慢慢地仰坐而起。透明的液体聚成的人形，边角模糊不清，不是实体，然而也没什么三头六臂，同岸上的人一模一样，黑衣黑发，在坐起的瞬间睁眼，眸光撞入岸上的莫笑芙眼眸深处。

　　那一霎二人俱是一震，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那双眼睛，无比冰冷淡漠，莫笑芙无论如何不会有这般无生气的眼神。

　　“她”说：“你想说什么？说罢。”

　　“你倒抢我台词了，”莫笑芙挑眉，“明明是我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几次三番夺我意志，难道你还想着把我赶出去，好自己活过来？”

　　人形斜斜挑眉，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岸上的人：“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怎能再活？”

　　“你当我好欺？死去的人魂魄还会留下来？你原本是一个半死状态的假死之人吧？”

　　“不，”透明水体做成的人形微微摇头，一道道水流便被甩下来，新的水流又递补上去，使得“她”的形体看来一直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动态平衡之中，“吾魂已散，彻彻底底。”

　　“信你的鬼话！”

　　“散去吾魂之人便是吾，吾以三千离天宫魂作祭炼成血魂法阵，只为击杀那人。失败后，吾在法阵的反噬中散去了自己的三魂七魄，灰飞烟灭。”

　　“……”

　　“这个身体内的，只是我的记忆，”人形低了头，嘴角微微拉起一线弧形，似乎是想笑笑，然而没有，那拉起的弧线冷得出奇，望着莫笑芙的眼神冷若寒冰，“若哪怕还有一丝魂体存留，此刻又岂能容你作乱？！”

　　大部分时候，对话的一方越严肃，莫笑芙就越是严肃不起来，果然，水体人形的这话一出，她立马便笑了：“看来你生前是作威作福惯了，死后脾气还是这么大……你也不想想，既然已经没有魂魄，此刻还能有意识存在，还不是亏了我的魂魄填了你的空缺，否则单凭你这态度，你的记忆就能把身体撑起来了？”

　　人形冷眼看着她。

　　莫笑芙问：“‘莫笑芙’，这是你的名字？”
　　“不是。”
　　“不是？”
　　“我本姓苏，这‘莫’姓是在我入离天宫后，他人强加于我。”
　　“……我只问你，你魂魄逸散，记忆却存留，这是为何？”
　　“吾乃记忆，本就存于体内，身体若不毁，记忆便会留于脑中，若非这身体有了新魂注入，我的记忆会随着身体腐朽，最后消失。”
　　“这么说你倒要谢我。”
　　“或许。”
　　“说了这么多，就是你已经死透了，那你还屡次跑出来做什么？”
　　“我心愿未了。”
　　莫笑芙又忍不住笑了，“才说自己已经死了，这下又穿帮。难不成‘记忆’也会有心愿？”
　　“不会有，”“她”看着她，虚幻的面容上竟是刻骨的仇怨，“我的‘记忆’终结在此，终结在心愿未了……我是怨念。心愿不成，我终不会散。”

　　见莫笑芙了无反应，“她”说：“怨念是魂魄的毒髓，若继续存在，则会侵吞生魂，因此你偶尔昏厥，由我代使身体之权。若时间加长，最后便会由我完全支配此躯，而你会被我吞净。”

　　莫笑芙终于反应过来，“你是死体残念，不得支使活体，当我魂魄被你蚀净之时，身体便会死去。那不就是你我难逃一死？”

　　“……”

　　她问：“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人形水体唇际的痕迹加深，笑意一直弥漫到眼角，使得那水光中也可见的朱红色坠泪痣越发盈盈欲滴。这样的笑容，乍一看来，和莫笑芙原本的模样，倒有数分相似起来。

　　“萧宁，你我有共同的愿望。
　　“我要离天宫自这世间彻底消失，一点痕迹也不能留下！”

　　莫笑芙嘴角牵动，“离天宫早没了。”

　　“自欺欺人！”

　　这四个字出奇地有力，莫笑芙不禁一怔。水体人形冰冷的眼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那人不死，离天宫便不灭。你只要杀了那人，我自会消失，届时不会有人再威胁你的性命。”

　　“那人？你指……莫九重？”莫笑芙闭了闭眼，脑中有些影像重重地闪过，那个神秘莫测的男子的身形出现在眼前，然而五官容貌却始终看不清，似乎二人从未曾相识，又似乎那些苦痛挣扎的日子，也和那张脸一样，已成模糊的往昔。她微叹，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看着对面真正的“莫笑芙”，慢慢地问：“你的愿望就是让我杀了这个人？仅此而已？”

　　“你愿应下？”

　　“自然，原本还以为你有多宏伟的志愿，结果不就是杀个把人，”莫笑芙真的笑了，“你有一句话说对了——‘你我有共同的愿望’，莫九重，此人一直列在我的必杀名单里，顺便实现你的愿望，便宜你了。”

　　“她”看着莫笑芙，似是想从她的笑容中分辨真假，而莫笑芙坦然地回望着“她”，眸光清亮，半晌，“她”道：“萧宁，你须记得今日之约，我必遵守此约，今后若非你开口，绝不出现。”

　　“好，再会。”

　　“再会。但愿你不会让我等太久……”

　　这句话未完，那个气势逼人的水体仿佛失去了支柱，一霎间崩塌，溅起的水珠打在了莫笑芙面庞之上，她微一闭眼，再睁开时，溪流已经恢复一派平静，缓缓地向低处流去。

　　莫笑芙长出了口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水渍，又扭扭脖子，动了动筋骨，迈步赶路，走着走着，玩性大起，手一攀树枝腾空跃起，便如燕子般在林子里轻盈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