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31、相逢何必曾相识4

　　近天明时，一褐一黑两匹马终于得以离开这片树林。二人在林子外的溪岸边稍加休整，洗去溅到身上的蛇血。

　　二人出宁波地界后，便改道西北向，往皖南而去。

　　青玉阁自五年前在杭州立派后，力主往南发展，分堂遍布长江以南，最北的分堂便属豫州汝南的原天下堡。皖南一带青玉阁之没有发展势力，是因皖中淮南府里，有青玉阁的大对头莫逝山庄。依照常理，淮南府南北均是青玉阁势力，莫逝山庄建立在此本当受到诸多限制，事实正相反，是莫逝山庄的存在同时限制了青玉阁南北两处的发展。因而这一带，便是青玉阁势力与莫逝山庄势力交错之地，无论是官府管制还是江湖门派，都很有些混乱。

　　洛枍如游山玩水似的进入皖南，这多少让莫笑芙有些费解。但她也不打算花大功夫去考虑这个问题，毕竟几个月来亲眼所见青玉阁所做的莫名事件已经不只一件两件了，这其中的计算阴谋，要是真去想了，只怕白白地越陷越深。

　　两人在第九天进入皖南，原本不需这么多时间，但洛枍如每到一处城镇，必定坚持好吃好喝好好休整，这才耽搁下来。亏了如此，到进入皖南时，莫笑芙伤势大好，精神劲儿也来了不少。

　　但这期间，她们也并不悠闲。继青蛇翁出现后，第二日紧接着出现了他的同伴白蛇翁，二人费了些功夫解决后，在第三天，江湖上有名的七煞阎罗出现，而第四天、第五天乃至第八天，半道截杀她二人的人马越来越稀奇，人数也越来越多，往往只要今天的人马一败，明日就会有加倍的人数找上门来。

　　她二人被这没完没了的纠缠搞得焦头烂额，原本拖延了的行程又被一再耽搁。到进入皖南的这一天，天色虽早，但出了镇子就是山路，二人索性不再赶路，找了处客栈住下。

　　天方暗下，第一波客人就来访了。

　　四只飞爪落在客栈二楼末端的房间外墙上，四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贴近，立足后，各占住外墙各方位，略一招手，身后又是八人上来。十二人统一步调后，为首黑衣人一打手势，四人猛地发力，冲入房内，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将房内目标击杀。若目标漏网，外墙上还有八个人作第二轮攻击，这布置周密严谨，出手的黑衣人武艺高强，几乎是成功之举。

　　然而四人一入内，那先前严密监视的房间里却空无一人。首领低呼一声：“中计！”便听得数声惨叫自外围传来，料是在外接应的人受到了攻击。两个黑衣人大急，立马要去开窗看个究竟。首领一声“别动”还未出口，那二人已经打开了窗子。窗口处银光一闪，二人便惨叫着从窗口摔了出去。

　　“蠢货！”首领恨恨地朝地面吐一口唾沫。他一掌击向土墙，将墙面破穿一大洞，人自纷飞的土木屑中冲出，一出来便听见一个清脆至极的笑声。

　　“我说对了吧，这个蠢货一定会打墙。”莫笑芙坐在客栈对街的酒楼屋顶上，居高临下地对站在她楼下一层围栏边的洛枍如说。

　　洛则微笑附和：“料事如神，佩服佩服。”话音未落，袖间一道银光激射而出。她出手一向不见形迹，此时暗器却现出轨线，这说明她表面淡定，事实上也烦得很。

　　黑衣人速度也是很快，手攀着房檐跃开，避开那道银光。只见那银光飞出数丈外忽地爆开，无数细小飞针朝四面射去。黑衣人不防后招，闷哼一声，中针摔落。

　　莫笑芙以手支颐，忽然问：“猜猜，下个从哪儿来？”

　　“檐下！”回答她的是一声示警。

　　而后莫笑芙脚下的屋顶两角立起，包下中央尖顶，猛地塌下，烟尘漫天。她坐在屋顶，因失去立足之地，不及离开，一下子被两面立起的屋顶围住，落入废墟中。

　　她在摔落的一刻拔剑。四面八方都有剑风传来，她伸手将长剑剑锋一拨，弧形震开。“夺夺夺夺”四声，刺来的四剑被弹开。然而，实际上来的是八剑，另外四剑便冲着她下盘而来。

　　这样刁钻的角度，若是原本的莫笑芙，定然接不过。但如今，她又岂是那个四处奔命的她？

　　莫笑芙手中的长剑蓦地绽开，在黑暗中分出四道光影，分别袭向下盘四剑。被击中的四剑不似前头被弹开的四剑，而是直接“锵”地断开。在场若有眼快的，就能够认出，这剑法像极了多年前“长青剑”萧枫威震江湖的“七叶”剑法。若是认出了，这些人便该趁早撤退，然而他们虽震惊于对手情急下使出精妙剑法，却没有认出这剑的名声。

　　莫笑芙立于剑阵中，不笑不怒，一双眼即便在黑暗中也可见清湛光芒。她舞动长剑，再次一一拦截击前的剑，一边说：“你们还不走？我的剑做不到收放自如。”

　　黑暗中袭击的人不知有谁冷笑了一声，一剑冲前，其余三剑侧掩，竟然再次从正面袭来。她微一闭眼，叹了一声，抬剑迎上。一剑与四剑交击十数次，刺客首领的剑终于刺向她颈处。

　　下一刻便是见血封喉的境地，刺客首领一声怒吼，将全身劲力灌注此剑，剑势凌厉无匹地击去。刺中前，刺客首领看见莫笑芙正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说不清是什么涵义，似悲似痛，又似悯然，一霎间令人惊心动魄，那一刻刺客首领心中蓦地滑过浓重的绝望。

　　几乎在同时，莫笑芙影子微微一动，竟还往侧面避开数寸，刺客首领凌厉的长剑刺入她扬起的长发中。两人之间只有半个剑身的距离。刺客首领颈侧喷出一片血雾，高大的身体在前冲中倾斜倒地。

　　这瞬间改变结果的变故，使得另外七人大骇。有人喊了一声“退”，七人倒退数步，破开挡着上方的屋顶残骸跳出逃去。

　　莫笑芙并不穷追。她握剑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微微侧眼看去，倒在她脚边的黑衣人两眼睁得铜铃般大，眼中尽是绝望。她往前走了两步，长剑脱手掉落，她弯下腰又把剑捡起来，爬出废墟。

　　洛枍如在外赶来，此刻就在这大洞外，灰头土脸，也是十分狼狈，声音里是真正的焦急：“莫姑娘，怎……你伤着了？！”

　　莫笑芙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血红。

　　洛枍如急了：“你到底伤哪儿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慢慢地说，“我杀了人，是那个人的血。”

　　洛枍如心下松了口气，看着她这副样子，眉头又拧起来。玉溪女侠行走江湖不杀一人的作风，她是听说过的。当下不好再问，只将一方帕子递去，道：“先擦擦吧。”

　　莫笑芙接过帕子，无意识地擦脸，半晌才问：“都解决了？”

　　洛点头：“这拨走了，但是今晚不见得能睡个好觉。前些日子来的都是些古怪异人，今天却是训练有素的剑客，下面再来的，估计会是名人了。”

　　莫笑芙点头，有些出神。洛抬头看她一眼，本想劝她不必想太多，江湖人都得过这一关，但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莫姑娘，这里已是皖南境内，后头的路我一个人走会快些。我们就在这里分开走吧。”

　　她的表情有些严肃，莫笑芙表情颇怪：“说好了十五天，这才九天你就打发我了？难道是因为这些天来的刺客杀手多是你打发，所以你嫌我只收钱不干活了，对吧？”

　　“怎么会？莫姑娘……”
　　“别这么喊我，别扭。”
　　“笑芙。”
　　“……”
　　“我这么喊你行吗？”
　　“凑合吧。”
　　“那你喊我枍如，”洛枍如浅浅地笑，“感觉离你又近了一些。”

　　这话说的。莫笑芙古怪地看她一眼。洛枍如只是一脸温柔的笑意。

　　“笑芙，这是七千五百两的银票，我早准备好了，今晚就各自走吧。”
　　“我也不是那么缺钱，”她不大乐意了，“我怎觉得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了？”
　　“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酬金。何况，我本来便是自己一个人走，遇上你，只是想着能有人做个伴。现在快到目的地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接我，你不必担心。”
　　“用得着担心你吗？”莫笑芙笑了，“你的目的地到底在哪儿？”
　　“淮南府。”

　　这声音虽轻，说出的话却很有份量，她眼神一正，有些怀疑地问：“你，去踢馆的？”

　　“踢馆的话，不能不带帮手吧？”洛枍如抚弄着垂至腰际的一缕发，笑意不减，“有些私事罢了。”

　　“全天下的杀手大概有一半都来找你，就为了扰你办私事？”

　　洛枍如点头，竟然还笑着反问：“这江湖无奇不有吧？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莫笑芙几乎两鼻生烟。洛枍如显然有难言之隐，而她们说白了也不过相伴行路的交情，多问就矫情了。于是她一把接过那叠银票，抽出六张还给她，道：“两清啊，这就走了。”

　　洛接了那几张银票，听见她这句话，动了动唇，那表情里似乎有些不甘的痕迹，半晌说：“笑芙，你身上的伤，属左肩骨和右掌最严重，都是骨创，若不好好将养，将来定会影响你的身手。你自己多注意些。”

　　又是这些话，对着这份莫名其妙来的啰唆关怀，莫笑芙直觉地皱眉。洛枍如便又道：“我懂些医理，见人有伤病疼痛的，总会忍不住多说几句，凡大夫都是这样。”

　　莫笑芙叹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不领情实在不给人面子，但她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也懒于再补救多说，当下胡乱点点头，笑了一笑，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洛轻声回应，目送着莫笑芙挥手转身，两步后纵身一跃，跳下被毁成废墟的酒楼，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前两步，看着她走远。

　　洛枍如一向大方有度，待人温和却也不易亲近，此次一反常态纠缠了莫笑芙□□日，其中缘由很多，估计她也理不利索。这时莫笑芙离去，她下意识追前，这等不干脆的举动，连她自己也很惊异。但她若不追上，约莫后面事态的发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洛枍如上前两步，恰好看见前方转角的街道远处一路箭手现出身形，她大喊一声：“快退！”

　　莫笑芙已经不及回撤。密密麻麻的羽箭朝着她周身上下呼啸而来。箭手为了不教她们发现，隔的距离有些大，故虽察觉得晚些，也不至于避不得。

　　她长剑一顶地，整个人借力后弹，一下退出七八丈远。这冲势于她现在的体力实在过猛，她落地时止不住地踉跄数步，最后仍是没站稳，几乎跌倒。而在街道另一头，又一队箭手在她后退时现身，拉弓放箭，一排羽箭朝着她背后飞来。

　　她这一跌，再避就不可能了。洛枍如扑来，推着她的背一冲，将她推了出去。随后也奔了上来。二人奔入近旁的小道。而闪入这条死路后，为防再冒出几路箭手，二人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翻墙而过。在曲曲折折的房屋小巷中四处钻蹿，在转入一道窄巷时，洛枍如在前，只听“扑通”一声，是身后的人摔倒了。

　　她吓了一跳，停步转身，却见摔倒的莫笑芙已经爬了起来，慢慢地靠墙立起。洛走近去看，发现她动作缓慢并不是因为受伤，而是精神恍惚。她这状态出现得极其突然，显出一丝诡异来。

　　“你这是怎么了？”洛枍如有些慌，“笑芙？”

　　“笑芙”两字一出，莫笑芙原本模糊不定的眼神蓦然冷定，仿佛灵魂在瞬间归窍。只是她眉目无笑，嘴角微抿，神色在一霎间便冷若寒冰。她冷眼看着洛枍如，声音也冷得如同另外一个人。

　　她说：“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洛枍如怔住，盯着对方那看陌生人般的冷眼，只觉喉间干涩，半晌才勉强吐出一个字：“你……”

　　莫笑芙身形比洛枍如高一些，这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态是天生的睥睨，她道：“我见过你。”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口吻，绝不是洛枍如所认识的那个莫笑芙。她也会冷言冷语地说话，也时常不给人好脸色，但无论是什么态度，她永远是生动的，绝不可能是这般不带一丝感情，如同神明一般的模样。

　　洛枍如一瞬间便明白了很多事。

　　“你当然见过我，你这些天都和我在一起，”她的语气也冷了，“她到底怎么了？”

　　“胡言乱语，什么‘她’？我只见过你一次，”莫笑芙眉头微皱，冷冷盯着她，“你身上有青兰果的味道，你是离天宫的人？莫九重何在？”

　　面对她冷厉的神情，洛枍如毫不畏惧，像看疯子一样回看她：“莫笑芙，我是和你说过一次话，但那已经是八天前的事情，这八天来是另一个‘她’和我在一起。我之前不认识你，我只认识她。所以你和离天宫有什么瓜葛不必问我，我和离天宫也没半点关系。”

　　洛枍如口气极不善，面对这个冷然的“莫笑芙”，她和平日里完全是两个态度，面上一丝笑容也不见，寒气逼人，丝毫不逊于对方。

　　“我只问你一句，”她口气极硬，一字一字问，“萧宁呢？你把她逼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