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30、相逢何必曾相识3

　　时值仲秋，江南仍是好风光。

　　青山碧水，清风暖阳。木芙蓉漫山遍野地盛放，白天纯白颜色，午间转为淡粉，夕阳西斜时分，又成了深紫色。因了这花变色的缘故，使得山色变换不定，愈发吸人眼球。

　　莫笑芙此时乘着马，沿着开满了野芙蓉的溪岸悠哉游哉地缓行，而洛枍如落后几个马身跟在后头，也是一脸闲淡。

　　那时小巷中二人达成协议后，洛枍如在宁波城里又买了一匹马，而后二人便慢悠悠地往北行去。她没有告诉莫笑芙目的地，只是令保她半月安危，而凭洛在酒楼里的表现，她不要人性命已经难得，哪会有谁敢动她？莫笑芙也不点破她这蹩脚至极的谎话，只管驾着那匹重金买来的黑马，一路无事，赏水游山，颇为惬意。

　　唯一让她不怎么惬意的，就是洛枍如的一个怪毛病。比如这个情况，莫笑芙有时候会停下来看水，顺便看看水里的动物。而洛枍如多半会在这时凑上前来，很热情地指着水里淡墨色的鱼类向她一一解释：“这是云纹石斑鱼，这类鱼越大肉越嫩，肉质细嫩厚实、无肌间刺，味鲜美，最有名的菜式是清蒸石斑鱼……”

　　“我最受不了鱼味，管你是清蒸还是红烧。”莫笑芙撇嘴。

　　闻言，洛枍如立马指向另一尾大些的鱼：“你看那尾体长些的，那是赤眼鳟，这类鱼喜欢栖居于江河流速较缓的水域和湖泊，它的肉质近似白鲩，其肉入药鲜用，具有暖中和胃的功效，可治反胃吐食、脾胃虚寒、作泻等。顺便一说，白鲩即我们平常所说的草鱼，肉性味甘、温、无毒，有暖胃和中之功效，而其胆性味苦、寒，微毒，有祛痰及轻度镇咳作用，胆汁可治暴聋和水火烫伤。再看那条头小呈菱形的，是乌鳊，这……”

　　简直是忍无可忍。莫笑芙“铮”地拔出佩剑，出剑收剑，银色剑光一闪，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便让她扎在剑尖上，她看着洛枍如，问：“这又是什么？”

　　“沙鳅，泥鳅的一种，它……”

　　“我没问你这个，”莫笑芙皱着眉头打断她，“我就想知道，这东西怎么做最好吃？”

　　“泥鳅和豆腐同烹，具有很好的进补和食膳功效；同鲜荷叶共煮汤食可用于消渴止暑……”

　　“……为什么你老是纠缠于这类问题？你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揽客的龟奴，极力向路人推荐你家的姑娘有多少效用，要都像你这么拉客，天底下的妓院都得关门。”莫笑芙态度实在不善，看来是被对方惹毛了，手腕一转，便将剑上的鱼掷出去。

　　洛枍如张开一口袋子，接住那尾沙鳅，袋口一扎就挂在鞍侧。她还是那张温柔笑着的脸，可以说，这表情和她的五官已经连为一体了，即所谓神韵。这神情温和柔美，平淡不出格，然而莫笑芙偏偏觉得很扎眼。

　　“莫姑娘，洛某没有认错的话，你身上有伤，且是伤筋动骨的大创。不加休养便罢，若是连饮食也跟不上，将来会落下严重病根。这些鱼种虽说寻常，但滋补功效颇佳，咱们这一路并不着急快行，不妨就着现成的材料，试试食补。”

　　莫笑芙下意识想嘲笑她，但这样熟悉的罗嗦劲儿，让她想起一个如今完全不敢面对的人来，那一霎，她便说不出话来。

　　洛枍如见她原本要反唇相讥，却忽然眸光微黯，转身拉上那匹墨色的马儿，一言不发地走了，这情形有些冷场，料她是想到了什么事，也不便多问。

　　此类谈话，一般都会破坏莫笑芙的心情，但好在大多数时候她不怎么欣赏山水花草，这便让洛枍如少了开劝的由头。幸好大部分情况下，两个人的相处还算愉快，毕竟都是见识广博、性情独特的江湖人，若是话题相投时，连一直懒洋洋的莫笑芙也能起几分兴致，开开话匣。

　　这种时候，洛枍如的微笑尤为真实，偶尔会给她一种错觉，似乎洛这一路的行为就是为了逗她开心。

　　夜里，便在林中，洛枍如竟然也能就着这种条件把那尾沙鳅炖了。用木凿了两个碗，盛了一碗给她。她刚要皱眉，洛便笑着指给她看：“荷叶炖沙鳅，消渴解暑。山间虽凉快，白日里行走难免热晒。这荷叶是最后一季的了，再想拿沙鳅止渴，可要等明年。”

　　说得不可拒绝，况且二人晚间就吃了只烤兔子，那油腻感到现在还盘踞在唇舌间不散，确是需要清凉的汤水。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宣告妥协。

　　沙鳅炖汤清凉去热，荷叶的淡淡清香在唇齿间环绕。喝完鱼汤，莫笑芙背靠着树干，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她在这阵恍惚之时，睁着眼看向对面的洛枍如，然而她的人形模模糊糊，开始只看得见她唇形微动，听不到一点声音，而后眼前便模糊成一片。

　　一霎的空白过后，另一个影像出现在自己眼前，不同于以往那些偶尔闪现的没头没尾的片断，这次，她面前的景象无比清晰。

　　那是一个小楼，挂着“宝茉楼”的匾额，显然是女孩子住的绣楼。但楼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没有几株花花草草，反倒是空地侧面摆着两张兵器架，各式刀兵陈列其上。兵器架旁一方石桌，此刻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石桌两边。

　　“我最恨的就是那股又腥又咸的鱼味道，”青衣青裙的女孩子皱着眉，语气十分坚决，“说不喝就是不喝，休想我会妥协！”

　　坐在她对面的青衫少年一勺一勺舀着鱼汤，给自己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他不再多说话劝她，女孩子反而奇怪，拧着眉看他。少年慢条斯理地把汤喝完，继续盛汤，边舀边道：“我本来打算，只要你能把这汤喝上一碗，就把七叶的剑谱给你，可惜现在……”

　　“啪”地一声，她双手拍在桌面，神色灿然，显然很兴奋。

　　“说真的？！”

　　“是真的。可惜现在……”

　　“废话什么？说出口就别想反悔！”她劈手夺过青衫少年手中的碗，也不拿勺，一仰脖，咕咚咕咚便喝干了那碗汤，然后一把将碗扣在桌面表示一滴不剩，伸长了手向对方，“剑谱给我。”

　　少年这才来得及开口，他看着她，甚是无奈：“我原想告诉你，只剩下半碗汤了，你喝不喝都不作数。”

　　女孩子愣了愣，忽然脸色乍红，显然大怒，一把拍桌而起：“你耍我？不过是本剑谱，你小气成这般！看招！”少年一笑，起身收拾碗碟，施施然道：“等你练了七叶以后再说吧。”虽说着嘲笑的话语，少年眼角含着的却尽是温柔笑意。

　　只听身后一声清叱，女孩子已扑了上来，一把抱着他的脖子，连声撒娇：“五哥，你瞧我多乖，连鱼汤都喝了。好五哥，你就把剑谱给我吧！”

　　少年转过身，拧了拧她的脸颊，笑道：“厨房里还有一盅，喝了我就给你。”

　　她一脸怀疑：“真的？这回不骗我？”

　　“我哪敢？”他也嘻嘻地笑，“惹毛了你，还有谁来跟我耍赖？”

　　“算你识相，”她笑着瞪他，忽然凑前，“啵”地亲了少年的右颊，而后面上一红，转身跑了，“等我练了‘七叶’，教你还敢欺负我！”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几年了罢……那样无忧无虑的年华，为了一本剑谱，为了一碗鱼汤，可以嬉笑争执的岁月，是多少年前拥有的？

　　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莫笑芙回过神来的时候，颊畔冰凉，猛然惊觉自己满面是泪。对面不远处，洛枍如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沉沉问道：“莫姑娘，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正在擦那些莫名其妙流出的泪，闻言动作一顿，眸色忽冷：“我说了什么？”

　　“你说，有生之年必要毁灭离天宫，不死不休。莫姑娘，离天宫早已灭除，你还在担心什么？”

　　虽然是转述，仍旧感受得到那句话的决绝狠厉。莫笑芙摇了摇头，脑子里有些迷糊，但无论如何，这种话不可能出自她之口，多半是洛在胡言乱语……然而，总有些不对头，她说不上来。

　　“莫姑娘？”

　　“我没什么，”她扶着额头，摆了摆手，“有事的是你。”

　　话音刚落，洛枍如立时站起。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两匹马被惊，有些慌乱地在原地兜圈子。在泠泠月色下，可见四面八方都有近三尺长的爬行动物疾速向她们靠近。

　　洛枍如仔细看了一眼，面色微变：“竹叶青！”

　　她一出口，莫笑芙立即发现，这些蛇类最多的位置，竟然是在树上。二人四周的树上都是这些蛇，蛇身翠绿，不仔细辨认会与无毒的翠青蛇相混，但其尾巴焦黄，正是与翠青蛇的不同之处。竹叶青毒性普通，一般不会被训练为攻击人的种类。然而，此刻四周竹叶青的数量，莫说将两人致死，便是毒死两百人，恐怕也绰绰有余了。

　　“你到底惹上的什么人？”莫笑芙皱着眉头问。

　　“洛某的仇敌不少，不知这时来得是哪一个，”洛枍如倒很坦然，“这便是洛某请你帮忙的缘故了。”

　　“那你是请对人了，”她面露厌色，“一直以来，我对蛇类就没有好感，尤其最想杀的就是这种——明明长着无比丑陋的模样，竟然取这么一个好名字。”

　　洛枍如猜，莫笑芙大概是联想到晋州汾阳一醉楼驰名天下的金字招牌竹叶青酒了。

　　二人相视一眼，首次合作，倒是默契非常，只一眼，便明了同伴的计算。

　　毒蛇吐信的“嘶嘶”声方响起，莫笑芙手起剑落，一条竹叶青分为两段被甩了出去。洛枍如善使暗器，自然不怕这些蛇。二人将两匹马围在中央，合力击杀，倒也没有一条毒蛇漏网。不出片刻，便积了数不清的蛇身残骸，毒血恶臭在林中漫开。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围绕着的毒蛇不减反增后，洛枍如首先变了脸色。再如何厉害的暗器，总是有用完的一天。莫笑芙却是因气力难继而有些脸色苍白。二人不断后退缩小防卫圈，忽然，不知是谁哀叫了一声，林中便只剩一人站着。

　　“怎样？”

　　“无碍。”洛枍如从袖中抽了一把匕首出来，斩断那条咬着她左臂的毒蛇。抽出匕首，也就说明她的暗器用完了。她站起来，身形微晃，脸色却没改变。

　　“藏头露尾，”莫笑芙冷嗤，“缩头乌龟也比你漂亮！”

　　这话说的。洛枍如直觉想笑，林子深处却有一个尖利的笑声抢先传了出来，这笑声一出，群蛇立即停止攻击，在几步外对二人虎视眈眈。而这声音实在刺耳，二人忍了半日，终于听到那人开口道：“吾乃江湖侠士，对付尔等□□妖孽，何必谈什么光明磊落？”

　　“我怎成□□妖孽了？”莫笑芙奇了。

　　那人便答：“尔等开口闭口的离天宫，不是□□妖孽，难不成还是玉女观音？”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方才洛枍如确实提到了两回“离天宫”字眼，就这样便受到蛇阵攻击，这理由倒是令人哭笑不得。正想说什么，身后“扑通”一声，回头看去，洛枍如瘫倒在马腿旁。

　　远处隐藏的布阵者显然也听到了这阵声响，又是一阵尖尖的笑声传来，莫笑芙着急之余，还是可分辨得出，那笑声是越来越近的。不出所料，片刻后，一个浑身破破烂烂的老头自一株大树后现身，看着倒了一人的包围圈，“哈哈”大笑：“青玉阁的人也不过如此，吾照样想杀便杀！”

　　莫笑芙似笑非笑：“你原来知道她的身份，那么明说便罢，胡捣什么‘离天宫’？难不成你‘青蛇翁’还怕了青玉阁的名头不成？”

　　一时得意漏了嘴，青蛇翁皱巴巴的面皮上闪过恼色：“尔等妖孽，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片刻后，吾教尔等万蛇啃咬，看尔等还……”

　　话未说完，青蛇翁蓦地面色一滞，脑袋中央有个小小的圆洞正在往外涌血。他惊骇万分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蓝裙女子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才将视线跳转到他的位置。

　　她的暗器明明用尽，方才又被竹叶青咬中手臂倒地，这时怎么可能起来，还射穿了他的脑袋？然而她就是站起来了，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就在说：“这样你也能中计，死了倒不冤。”

　　“这下可好，够闹腾一阵子了……”莫笑芙无奈地看着满地因失去指令而大乱起来的毒蛇。洛枍如偏首看她，只见她一轩剑锋，方才作出的疲惫之色立即扫去，眸中光芒淡定，眼角坠泪痣泛着朱红色光芒，一眼望去，为她的冷然平添三分绝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