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22、柳絮因风逐袖飞10

　　她从来没有做过梦，因为没有往事。但这一回，她忽然梦见了一条长长的路，自天边蜿蜒而来，又自脚下延向远方。她一个人站在这条路上，望着脚下的土地，忽然发现那个人不再是她自己。

　　那是十四、五岁时，隐约可见稚嫩的青涩女孩。

　　她微微仰头，便见远方有人骑着青骢马缓缓而来，那似只是一人，却在靠近的时候，忽然变成了无数人。她看不见他们的脸，但她知道他们都在唤她的名字，有人轻轻地唤，有人嘶声竭力地喊，却始终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她等着等着，等到耐性全无，仍旧没有一个人喊出她的名字。于是她忍不住大喊：“你们快喊我啊！”出口之后才发现她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快啊，快喊我啊……”

　　她做着无声的口形，一直用尽全力在喊，直到力气全无，才颓然坐在地上，眼前所见那路渐渐晃荡起来。她看着那在消失中的路，忽然脾气大起，拿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地，触地时还是软绵绵没有力道。

　　那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笑，那笑如此轻，仿佛就在笑话她。

　　她抬头看去，只见路的前方，骑着青骢马而来的那个人渐渐明晰起来。随着那匹马马蹄踏下，道路两旁忽然便有一株一株绿树拔地而起，又在同时落尽绿叶，取而代之的是一蓬一蓬火红色的花朵。

　　那个人便在红色的世界中渐渐近了，她眯眼看去，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得到他笑着在唤她，她仔仔细细盯着，直到看到一个微微开阖的唇形，轻轻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阿宁。”

　　那一刻，肩骨上传来的钻心剧痛，仿佛利刃，瞬间将梦境捅碎，那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也在那刻，碎成了无数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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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笑芙游魂天外的意识被剧痛拉回，朦朦胧胧地醒了，竟然满脸是泪。

　　哭什么？到底哭什么？这么多年来漂泊在外，她从来不曾为什么事掉过一星半点儿眼泪，如今这场梦醒，却伴着无尽泪水滑落。

　　她被裹在厚厚的棉被里，脑袋两边各夹着一个枕头，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得到身下微微的晃动，应该是在船上，四周出奇的闷。她稍稍一动便浑身是痛，尤其左肩，已经痛到麻痹。

　　过了许久，她才成功地将睁开眼睛。

　　莫笑芙这次受伤无疑是这些年来最严重的一次，连一个月前的伤情同此时相比也算不得什么。独行多年，每回受伤她都习惯先了解伤情如何，往往稍微感知，就能够知道何处有刀剑创伤，何处有肌骨断裂，已成小半个医者，然而这一次醒来，她却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也不想探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少天。

　　右手还动得，她拿手盖着脸，深深吐了口气，而后揉了揉酸涩的眼皮，掀开被褥下床，这一番动作下来又是痛得龇牙咧嘴。

　　坐在床沿环视四周，果然是在船舱中，舱里干净整洁，除了床铺外只摆了一张四角木桌，两张木椅，桌上也就一个茶壶几个杯子而已。似乎怕伤者见风，舱中唯一的窗子密密实实地关着，在奥热夏末，这舱中温度常人恐怕热得难捱，但莫笑芙重创，浑身虚冷，在这环境中也觉畏寒。

　　踉跄走到桌边坐下，她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温热微烫的液体顺着干涩的喉咙流下，四肢百骸便都暖和了些，这一暖她眼中已干的泪险些再次落下，但终究是没有。

　　一连喝了三大杯水，莫笑芙的神志清晰些，忽觉有人注视，于是看向舱门方向。

　　舱门边立着一人，看着她也不知多久，因为背对着光源，身影有些模糊，乍一看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褐色影子。

　　那褐影虽略显消瘦，却宽伟挺拔，仿佛便是冬雪后一株无叶的树，一分清苦，一分孤独，一分傲气，还有七分倔强。

　　随着视线对准，褐衣人的脸面也逐渐分明——肤色白皙，如远山般的长眉入鬓，眉下凤眼清亮无双……这张脸，原本总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情怀，令人错觉他在笑着，然而此刻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笑意。

　　秀才。

　　看清对方的脸，莫笑芙原本呆愣的神情转冷，说了一句不久前有人对她说过的话：“是你。”

　　她的声因极冷，这两个字听来别意无穷，果然，他眉间一抖，没有回答。见他这副反应，她嘴角轻扯，露出怪笑：“死之前真再看到你，我倒不如死了算了。”

　　听见这话，门边的人终于开口，冷淡没有波动的声音：“你断了四根肋骨，胸腹至右肩伤口开裂，左手背骨头碎了大半，左边肩膀上还有一个大窟窿，带着这些伤，你要是死了倒真是干净。”

　　莫笑芙眉梢一动，也不生气，挑了眉看他，有点漠视的意思：“那又怎么样？”

　　秀才跨前几步到她面前，他面色冷硬，不复往日淡定悠远，显得冷定得有些可怕，她却认识他这样的神情，这代表着她的这句话成功地激怒了他。

　　“怎么样？”他重复一句，口气不大好，“你旧伤未愈本不得动手，这倒干脆动了大手。这也罢。若真想要那块玉，凭你的身手如何窃不得？你却三番两次用劫！不惹些是非不行，还偏和青玉阁的人搅在一起，跟到那岛上去更是愚蠢透顶，他们做的玩命生意，你当你有几条命能赔？”

　　话说到此不便再说，莫笑芙微仰着头，听他这训惯了似的口吻，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更冷：“那又怎么样？说了这么多也是我自己找死，我就乐意过这刀头舔血死里逃生的刺激日子，这次没死成是托你相救，这里谢过，来日你不幸落难我再涌泉相报好了。至于这一堆废话，我不乐意听，你也没教训的资格。”

　　秀才嘴角微动，说不出话，半晌方道：“你真心这么想？是我多事？”

　　“你原本就多事。”她冷冷地回。秀才额际筋络微微跳动，盯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先前我问你能否离开烟台，你说有很多事情，如今却出现在这里，”她坐直，冷定地望他，“我花了许多工夫上的商船，当夜就出了事，船上那乌衣怪人，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你，你手脚倒是比我快。只是你没料到我没有南下去追铁木兰，反而找到这一行人跟着出海，所以才意外教我遇见了。做玩命生意的人是你，我却还当你是个隐遁山林的厌世之人，可笑得很。”

　　莫笑芙说罢，秀才竟然还是盯着她看，她被那样的目光笼着，心中漫漫泛起无边的苦意和混乱，右手握紧，嗓音飘然，难辨真假：“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没什么瞒你，你至少也该把真实姓名说来。”

　　这是她在逼他，若他不说，她便装作不知，那末，很多事情她都不必现在面对，若他说了，她也可佯作惊讶，或许是逃避，但总不必立即面对。谁知褐衣人只是看定她，凤眼清亮，眸光灼灼，反道：“你当日离开，不就是因为猜到我是谁？如今你这般问，是想我回答，还是不回答？”

　　避不了了，他也在逼她。莫笑芙“腾”地站起，肩上伤口渗出血来，她不管不顾，眼神凶狠：“我是猜到，猜到你有多了不起！萧大阁主！”

　　萧大阁主。这四个字，所激起的浪涛万分汹涌，她掷地有声的四字一出，两个人都静在那里。

　　半晌，他才缓缓道：“我离开青玉阁很多年了，不是什么阁主。”

　　这便承认了。眼前的这个男子，无论什么“韩泺华”或“萧泺华”，都不是他最真实的身份——他是萧凡，青玉阁创阁之人。莫笑芙冷笑：“是吗？离开多年，一封挂着你名号的书信就能教整个青玉阁为之疯狂，你的影响还真是大。”

　　言罢，她似再也无法忍受和这个人呆在一起，一手扶桌，想要越过他向外走去，在他身边时一顿，道：“险些忘了，我这一趟倒在帮你跑腿，有两个人托我传话给你。第一个是柯子筠，他说了若五年前旧事重来，他的选择还是一样。第二个是个青衣瞎子，他说他会来取你性命。言尽于此，不打扰你做大事。”

　　擦肩而过的瞬间，这个男子衣袖间淡淡的清苦花香溢入鼻间，几乎要催下她的泪来……莫笑芙快步走到舱门，萧凡在她背后问：“你得到整块墨玉，目的已达，想起了什么？”

　　“想起什么？”她扭头看他，“想起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什么萧家夫人，什么青衣堂主，什么独行镖头，都是你的手下？还有什么渔村渔夫秀才……你实在厉害，连我会在那个地方跳上船都算得毫厘不差。”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一大摊胡乱指责，萧凡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她。这眼神几乎让人失去理智，莫笑芙心底乱成一团，铁青着脸跨出舱门。一走出船舱，便觉一阵湿咸海风扑面而来，从领口袖管直直灌入，让她周身犯冷。

　　舱外海阔无边，海风虽不甚冰凉，但极凛冽，四面一座岛屿都不见，但遥遥可见模糊的海岸线，可见离岸并不甚远。

　　舱门口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盘子站在那里，一个盘上放着药碗，另一个盘上放着些清淡食物，此时两人一脸惶恐，似是听见了舱内的争吵而不敢入内。

　　这船不甚大，只有两层，有一艘小船朝此划来。莫笑芙估摸着那小船行进的速度，手指轻敲船舷，若细细看去，可见她指尖微微颤抖，而她似乎想平定这种混乱，却无论如何止不住。所幸那个人在她身后，并不能发现她的异常。

　　“你想去哪？”

　　萧凡静了许久，在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之时，他轻声问了一句。这声音如此平淡温柔，一如当年，一瞬便教她心中塞满了苦意。

　　“天地很大，随便走走……”她再无法恶声恶气，半晌又道，“你别问了。”

　　他果真不再问。

　　小船行来，莫笑芙一掂船舷，自围栏边翻下，重重落入船中。她此际轻功是使不出半分，根本便是跳下的，那小船猛地上下一荡，几乎翻船，划船的中年男子大惊失色。

　　她站稳，道：“开船。”

　　船夫抬头望着船头围栏边的人，似乎是得了什么指令，立马扬起小船上的风帆，转向而去。而巡察舰上，黑衣风帽的霍殊出现在萧凡身后，也同他一样望着离去的小船，唇角翕动，半晌才说：“又这么让她走了？”

　　萧凡不答。

　　霍殊道：“我去跟着她，不会教她出事。”

　　“她同你打过交道，若再让她发现，不知又要怪我什么罪名？罢了，”萧凡扣着船舷，望着莫笑芙背影，船已经开出去甚远，那个影子渐渐看不大清，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过一次头，他说，“我另外寻人护她，你自去做你的事。”言罢，拢袖而去。

　　霍殊无声叹息，心里却明白，这另外寻的人，恐怕就是他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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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船一直开出，可以肯定无法看见巡察舰上的人时，莫笑芙忽然回头，看着划船的人，说：“你下去。”

　　划船的中年男子毫不惊讶，只是说：“此处离岸十数里，虽不甚远，但你重创在身，一个人到不了。”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坚定，似是打定了主意让他在这茫茫大海里跳下船。中年男子微微皱眉，平静开口：“宁姑娘……”

　　莫笑芙面色骤变，她一脚踏在船舷上，一声冷哼：“少废话！马上下去，要不我下去？”

　　中年男子看着她，他很明白若他不答应，此人是绝对会直接跳下水的，于是他道：“姑娘保重。”言罢往水里一钻，向后方巡察舰的方向游去。

　　她忽地失去了力气，颓然倒在船里。小半个身子探在船外，浪花时时涌过，近看水面却是平滑如镜的，她忽然睁大眼，凑近水面——那里，倒映出她的面容，眉眼清浅，依然是莫笑芙的那张脸，不是萧宁……然而她眼神却剧烈波动，颤抖的指尖触及右眼角——在那里，一颗朱红色的坠泪痣在水光映照下，越发盈盈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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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大章修文时几乎没什么改动，写得太不满意，改都不知何处下手，暂时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