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21、柳絮因风逐袖飞9

　　石楼下约莫三十丈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通道口，因为地处隐蔽，高于人的野草藤蔓纠结，将洞口掩了，故而从不曾为人发现。没有人知道，这里也能够通向石楼底下那个巨大的圆柱空间。

　　此刻，乌衣乌发的佝偻怪人背靠着洞口立着，洞内是一个风帽兜脸的黑衣女子，二人的形貌俱看不清。黑衣女子低声向乌衣怪人禀报什么，而他静静地望着远方，似乎有听，又似乎没听，丑陋至极的一张脸在远望时竟然显出辽远的神色。

　　黑衣女子禀报完毕，见他果真没有在听，略为踌躇后，低声问：“公子，此次事毕，去找她吗？”

　　这句话好歹是将乌衣怪人的神思拉了回来，黑衣女子虽没有说出这个“她”是谁，然而他明显知道她指的是谁，但仍旧没有回头：“问这作什么？”

　　她道：“难道你还不能肯定她究竟是不是‘她’？”

　　乌衣怪人蓦然回头，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再提这件事。”他眸色冰冷，那种寒芒仿若杀人利器，教人不敢逼视。

　　黑衣女子敛目，半晌还是说：“其实她就在这岛上……”

　　没想到乌衣怪人淡淡点头：“我知道了，我在船上见过她。”

　　“你知道？”黑衣女子诧异抬头，“昨夜柯子筠入秘道斩铁索，她也跟着搅了一趟浑水，我发现时，他二人都已昏迷不醒，我便将他们抬到岛上僻处……”

　　“什么？”他似乎此刻才完全回过神来，眉间蹙起，“没有将她送出岛，只是藏了起来？”

　　她道：“二人伤重，今日定然谨慎行事，不会妄为。”

　　他背脊挺直，冷声道：“她要是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就不是莫笑……”他一个“芙”字尚未出口，半空中蓦然一道青影直直划下！

　　乌衣怪人目光一滞，似乎被自己的话噎住，但他的反应快得惊人，他喝了一声：“霍殊！”

　　黑衣女子的反应速度丝毫不逊于他，此时已经从洞口跃出，罩住身形的风衣被霍然甩开，露出风衣下墨色的紧身劲装。她右手五指平伸一抓，五道极细银索自指根激射而出，瞬间缚住飞坠而下的那个青影，同时左手向身后伸出，也是五道银索射出，钉入峭壁岩中。

　　青影下坠速度快极，此时霍殊缚住她后只觉五指被猛然勒紧，整个人被拉着坠下，若非手上套着银丝手套，这一下必定将她五指尽断。霍殊使足全力往后一拉银索，“嘣”地一声齐响，五根银索齐齐断去，但青影完全没有被拉回，只在半空中略略顿了一瞬，便继续往下落去。

　　但她拼的就是这一瞬！乌衣怪人在喊出那一声的瞬间自崖间跃了下去，以肉眼无法捕及的速度追着青影飞下，自上往下望去，便如一道陡然划出的灰色惊虹，霎时间将悬崖绝壁一划为二！

　　几个跃下间，灰影已经接近那道头朝下笔直下坠的青影，此时青影略为一顿，被银索上传来的大力拉扯，整个人蓦然掉了个头。霍殊险极取得的机会，乌衣怪人自是不会放过，他五指疾出，正抓住莫笑芙背心的衣料，正要使力，“嗤拉”一声，那块青玉阁号称刀枪不入的衣料出现一道口子，然后整块布料裂开！

　　乌衣怪人大惊，眼见青影即将脱手，崖底一箭呼啸而来，“咻”地一声射中莫笑芙左肩骨，将她下坠速度缓了万分之几，然后又是一箭，这箭却比方才一箭更加猛烈，带着雷霆大力，猛地从她左边肩骨穿过，将前箭一同打飞，终于将其速度稍缓。

　　这一缓，乌衣怪人便抓住了她。彼时她已经落下悬崖七十丈余，他一展衣袖，那件灰溜溜的外衣竟然大得出奇，一展之下如同巨伞张开，将她整个包住。

　　乌衣怪人将莫笑芙护在怀中，然后一掌击出，打中近侧石壁，二人下坠身形蓦然往外移出，于是他连出数次击空掌，掌掌击在石壁上。壁上原本碎岩极多，数掌之下纷纷轰然落下，碎石乱飞中，二人笔直落下的身影往外飞出，终于在离地十丈余处避开崖底巨大礁石，朝向海面。

　　“轰”地一声，灰影扎入海中，而人扎入水面的声响如同巨石落海，瞬间在海面炸起一道数丈高的水浪！

　　霍殊追着那道疾影自壁间一路往下，此刻追到巨礁外，却见礁石边沿之上立着一个头戴帽盔，身穿战甲，手持一把巨弓的击风军将领。那人显是方才连出两箭之人，他此刻站在礁岩之上，望着二人没入的海面，似乎并未留意身后。

　　霍殊一见之下猛地煞住身形，将风帽拉起兜住面容，即刻闪入岩石后遁走，也不管水下的二人如何了。而那位击风军将领自是发觉身后有人来了又走，但他头也不回，忽然俯身，将右手伸出。

　　几乎在同时，水下一只手透出，握住了他的手！一团灰色影子在他的帮助下蓦地破开水面，跃了出来。

　　乌衣怪人跳上礁岩后，将怀中的人放平在礁石上，一把掀开包着她的灰色外衣，露出莫笑芙凄惨如鬼的一张脸。她原本满面血污，连眼鼻俱分不清，此刻在水中一冲，便将那些血迹都冲走了大半。

　　乌衣怪人贴耳在她胸前片刻，确定了微弱的心跳之声尚在后，手指疾出，一连点了她周身数大穴道，昏死中的女子蓦地呕出一大口血水。见状，他松了一口气，身后的海军将领见此，似乎是想询问什么，便要伸手去拍他肩。尚未触及，却见乌衣怪人发现了什么，原本放松的背脊忽地僵直，在瞬间凝成了凌厉！

　　那个海军将领被他的气势一惊，竟然不敢上前。方才乌衣怪人将外套裹住莫笑芙，自己却头脸毫无遮掩地冲入水中，离水后面上一层薄薄的皮状肌肤脱落了大半，满脸疮印几乎全部脱开，而一直低敛的双目此刻更是有着惊人的晨光——他猛地发现莫笑芙脸上的不同，低头一看，果然，在她的右眼角，一颗血红色的坠泪痣在水光润泽下盈盈闪动，而此前，她的脸上是没有这颗痣的。

　　那一刻，乌衣怪人目中光芒剧烈波动，他看着昏迷的女子，慢慢将她扶起。海军将领发现他的怪异，禁不住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问：“她没事吧？”

　　乌衣怪人甩开他的手，猛地抬头望向崖顶的石楼。而石楼窗前，三人还被骤然发生又骤然结束的这一切震得回不过神来，陡然间看见那个灰影抬头。

　　他深处百丈崖底，面目身影已经全看不清，纵然眼力极好的人也只能见得一点影子，但那一刻，站在窗口的三个人就是清楚地感觉到他抬头了。甚至在那一刻，苏宛竟感到那目光的凌厉穿过百丈距离，将他刺得面目发痛。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灰影抬头，眼含杀意地望了他们一眼，然后蓦地自原地消失，带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一同不见以后，才喃喃念了一句：“那个眼神……难道……难道是……”

　　苏宛显然也不信自己的猜测，一句话到最后也没有说出是谁，但他身边的叶方远却听懂了。他望着崖底只剩一个海军将领还站着的位置，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回答苏宛的问题：“是他……”

　　苏宛面色大变，猛然转身自庄青玫身旁掠出，追下楼去。另一个青衣堂主见状向叶康铭抱拳一礼，也跟着苏宛追出。

　　两个青衣人自石楼奔下，苏宛在前，已是根本忘了此楼的重重守卫，只想着追上那个乌衣人，另一个青衣人狠狠拉他一把，才免得他同巡逻士兵迎面撞上。苏宛竟然还想冲出，而身后的青衣人功力却是不输于他的，死命将他扯进无人的屋子。

　　“苏堂主！冷静些！”青衣人低喝。

　　苏宛胸膛起伏，明显冷静不下来，但也放低了声音：“那个乌衣人，再慢就追不上了！”一把拨开同伴要冲出去。青衣人怒了，狠狠将他扯回来：“已经追不上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急得不行，无奈这个同伴是出了名的有力气，一时竟然挣不开，这下也火了：“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多少年？你他妈的给老子放手！”

　　“我知道！”青衣人低声咆哮，手上拽得更紧，“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找他？你以为其他人都不关心，都不着急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闯到这个地方来？！难道不是和你一样，想要确定他还活着？！你现在追去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追得上？就算追上了你要跟他说什么？逼他回青玉阁？你逼得了？做得到？！你忘了你的任务是什么了？你忘了有多少人在等那封信？！”

　　青衣人平日里安静有礼，不温不火，此时却连连逼问，面露凶狠，紧紧拽着苏宛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也是被他这样的反应惊到，苏宛反而冷静了些，有些颓然地靠在墙面上，一手隔着衣服按着怀中的那封信件，面色复杂。

　　见他这副样子，青衣人重重吐一口气，松开揪着他的手，一时无话。苏宛神情颓丧，那脸色比得知叶康铭要留在击风军中时还要难看数分。青衣人有些无奈，放缓了声音：“你是他的义弟，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但能确定他活着，这还不够吗？”

　　想是这话说到了苏宛的心坎里，他眸中光彩一亮，以手覆额，想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终于低低一叹：“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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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衣怪人用外袍裹着莫笑芙，一只手撕去自己面上那层损坏严重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极清朗俊秀的面孔，眸中光彩粲然，却是无比冰冷。不似苏宛的胡冲蛮闯，乌衣人对于击风军中情况甚熟，他一路疾行，全然避开巡逻守卫，一直来到一艘小型巡察舰外，风帽罩脸的霍殊已经等在那里。

　　“我送她上岸，你快些回营……”她伸手要接莫笑芙。

　　乌衣人不睬，径直上船，霍殊见他嘴角紧抿，脸上一股肃穆神情，望之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可怕。巡察舰上留守的人员见二人登船，立时攀上舰顶，将一面巡察旗帜升了上去，而后巡察舰出港，一路无阻。船员打扮的年轻人见一向冷冷淡淡的乌衣人此时满脸煞气地快步走来，急忙打开舱门。

　　他一言不发，抱着莫笑芙钻入舱中，霍殊随着进入，见他将外袍展开，露出怀中女子的脸来。

　　一路上莫笑芙了无声息。乌衣人一进舱，便急忙将她放下，只觉她浑身冰冷发硬，几乎已是一具尸体。他满腔满嘴都是苦意，俯下身轻拍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轻声问：“醒着么？”

　　霍殊挑眉：莫笑芙这状态下，乌衣人竟然还问她醒着么？

　　随着他的清冷嗓音，莫笑芙缓缓睁开眼，一双眼黑白分明，清透至极，只是朦朦胧胧没有焦点。

　　她恍惚看见一张模糊的面孔，如此熟悉，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泪，就那样自腮边滑落，说不清是喜是悲，一滴一滴打在他手背上，仿佛要将那多年来无名无姓的悲哀情绪统统流尽。然而，深心处却渐渐平定，紧绷的神经也缓缓放松，人便模模糊糊地沉去。

　　她轻阖上眼，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无声地低喃了一句什么。

　　乌衣人却听得分明。

　　“五哥……我……回来了……”

　　他眼眶一涩，将她拥入怀中，附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阿宁。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