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20、柳絮因风逐袖飞8

　　“罢了，吃亏就是占便宜……”莫笑芙背靠着树干慢慢地站起来，她左手骨碎，伤口已经处理包扎好，此刻痛得早没有知觉，而腹部被撞断的那几根骨，也被竹板紧紧固定住，显然是手法高明的医者所为。

　　柯子筠昨夜伤重近死，不可能为她疗伤，而且他此刻竟然反常地精力充沛，莫非是用了什么药物支持？

　　她脑中疾动，一边才竭力站起，便觉草丛中有异动，她右手一紧，手上却是半样兵刃也无，就在这时，一个人跌跌撞撞自树后而来，她伸腿一绊，将那人绊倒。

　　莫笑芙一眼看后眼皮猛跳。那个人是早先随着柯子筠在船上接应苏宛的那个青衣堂主，他一身青衣被血染成了青黑色，左手整条手臂和右腿膝盖以下皆不见了，然而右手紧紧攥着一封带血信件，倒地后也不松开。

　　远处一阵铁甲响动之声传来，显然追兵已至。莫笑芙大急，扳住那人肩头要将他拉起来，一拉之下不仅没有拉动，反而自己跌倒在地，脸正撞在青衣堂主眼前。那个堂主显然还未死，但已不闻呼吸，两眼却睁得老大，眼中的疯狂和决绝看得她不寒而栗。

　　“信……信……”那个人挣着将手伸出，那封带血信件一分一分靠近莫笑芙的脸。她伸手去接，却忽然手上一凉，一段冰冷的剑锋抵在她右手手背上。

　　她抬眼看去，见苏宛立在她身侧，神色惨如鬼。

　　苏宛伸手接过那封信放入怀中，才移开自己的佩剑。他身后站着两个青衣人，一个弯腰将她拖了起来，另一个将地上的青衣堂主背起。苏宛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刀剑交击声传来的位置，冷声道：“此人虽然可恶，走得倒也算有骨气。”

　　然后他回头看着莫笑芙，道：“莫姑娘，青玉阁任务结束，现在准备撤离。请一起走。”莫笑芙看向他，苏宛身上没有伤口，倒有不少泥水，和他在一起的两个青衣人也没有受创，但却同时带着一副肃穆恐怖的惨淡表情。

　　这群人……她抬头看去，远处那座四五十丈高的石楼在黎明时分的天光映照下显得恻恻阴森。

　　“谢了，我还有事。”她微微一笑，忽然拔出身后扶着她的人的佩剑，一跃而出，转眼跃出十数丈外。那个青衣人大惊，他万万料不到方才还动弹不得的莫笑芙此刻竟然有如此矫健身手，反应过来后立马要追。

　　苏宛一把拉住他，摇头道：“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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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笑芙一气跑出百丈远，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来，只要一停下，她绝对会死在这个地方。

　　在奔跑中，她忽然想起不久前认识的那个酸秀才，他是她离开海岛多年里相处时间最长的人，虽然也不过只短短的一个月，她忽然想起临别前他对她的忠告，忽然想起，若是此刻秀才在身边，应该会数落她一顿吧，忽然想到如果这次不死，回烟台去找他，倒是能将饭钱药费都省了……

　　想着想着，她抬头望去，只见越来越近的石楼后，一轮火红的朝阳缓缓升了上来，越升越高，越升越近，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

　　——什么啊，闹了这么久，她还是在追这个东西……

　　也许莫笑芙是该苦笑的吧，她嘴角微勾，露出一个将笑的表情，却忽然凝住，取而代之的是双眉轩振，长剑点地，一跃而起，跳上石楼。

　　——今日过后，她绝不再做这种蠢事！这是那一瞬间她心中唯一的想法。

　　这座石楼临着高耸的海岸而建，一面看来是第二层，在另一侧却是百丈悬崖。莫笑芙跳上第二层石楼后，凭着记忆跑向昨夜她潜入的房间。昨夜此层守备森严，如今一路跑过，却没有见到一队巡逻守卫。

　　楼道尽头因阳光难以照及，此刻仍旧昏昏暗暗，莫笑芙飞奔至此，一剑挑开门便冲了进去。里墙供桌边半开的窗侧站着一个青衣男子，眉如清山，神色秀远。

　　叶方远听到声响后回过头来，一手持着一盏青纱灯，另一手中握着一支玉簪子。他将手中玉簪子递出，问：“这是你的？”

　　她看着对面也许已经背弃青玉阁，投向击风军的男子，道：“叶公子，把那东西给我。”

　　她指的不是玉簪，但叶方远却似乎将她要的东西听成玉簪，于是他再次将簪子递出，问：“这是你的？”

　　“是我的，”她盯着他，神色凌厉，“叶堂主，你究竟藏着那东西做什么？那东西于你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于我却是最重要的，你们费了这么大功夫阻止我得到它，到底是什么居心？！”

　　叶方远冷笑，道：“青玉阁之物，从不许任何人染指，莫姑娘你豁出性命拼抢，却不代表我该把东西给你。”

　　“呵，既如此，倒也不必和你客气，”莫笑芙一声冷笑，“姑娘我功夫不济，故原本打算用窃，可惜今日我一点耐性都没有，而叶堂主能文不能武的传闻，想必有九成，是真的！”话音未落，“刷”地一声，她手中长剑疾刺而出，直取叶方远咽喉。

　　他不闪不避，迎着剑锋而立，倒是丝毫不惧这剑。果然，剑尖在离其三尺远处，被边上飞来的石块击中，蓦地偏离方向，自他耳边擦过。莫笑芙横剑要斩下，眼前青影一闪，一个青衣人凭空出现在叶方远身后，以掌挡着他侧脸，莫笑芙一剑切在他掌上，竟然没有切入一分！她方要动，咽喉一紧，右手已被人反剪身后。

　　片刻之间，气势汹汹的莫笑芙便教人给制住了，她才一动，身后那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她稍安毋躁。制住她的人是苏宛，以掌挡剑的是方才被她夺走剑的青衣堂主。

　　“三哥。”苏宛礼节性地问候。叶方远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问：“任务已成，为什么还不走？柯子筠在何处？”

　　“他死了，”苏宛平静地说出一个令莫笑芙心惊肉跳的答案，“至于第一个问题，三哥是以什么身份来问？”他冷声反问，“若你是叶方远，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若你是叶康铭，我不走的原因就是要带你一起走。”

　　闻言，叶方远神色微变，忽然笑了一声，沉声道：“走，你们都走。”

　　“三哥，你真教我失望，”苏宛沉痛望着他，忽神色一肃，道，“那么，你把东西给她，青玉阁的东西和你没有关系。”

　　莫笑芙惊讶不已，但见她面前的叶方远挑眉，却无怒容，而是有着一股子悲哀，他道：“阿宛，我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们马上离开，把这个不知厉害的丫头一起带走。”

　　“我们自然会走，这个地方只有你想留下来。”苏宛极冷地说着，放开制着莫笑芙的手。她原本伤重，凭着一口气支撑着袭击叶方远，如今被制后气劲早丧，苏宛放开她后，她往前走了一步，便斜斜歪去。苏宛一手拉住她助她站稳，另一手伸出，朝着叶方远：“玉给我。”

　　“你，你长进！”叶方远脸色铁青，秀远形容此刻也微含了怒意，他看着苏宛，伸手进袖掏出一小颗石块状的东西，一把便往他面上掷去！苏宛接过碎玉，朝身侧的莫笑芙摊开手掌。在他手心里，一颗小小的墨色玉石碎块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莫笑芙唇角微微颤抖，连伸出的手也微微颤抖，那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腰间布包中的碎玉忽然变得滚烫，仿佛也在呼唤着这最后一块碎玉的到来。

　　最后的了……虽心中如此想着，望着那最后一块碎块，她却生出了一丝悲哀与怀疑，仿佛这玉来得过于蹊跷简单。但她还是伸手去接，在碰到玉块之前，她只觉身侧一道劲风闪过，一支冷箭斜斜飞出，一箭平射过苏宛掌面，将玉击飞。四人原本靠窗而立，这箭带着玉，“嗖”地一声自窗口飞了出去！

　　“啊！”莫笑芙一声惊叫，纵身去追，竟然毫不犹豫地从窗口一跃而下！她来不及去想此处虽是石楼二层，但石楼靠崖而建，自窗而出便是百丈悬崖，毫无攀援落脚之地，她只知道外面是茫茫大海，玉若丢了，便永远找不回来。

　　那玉被弩箭带出，劲力十足，她一跳之下根本追不上它，于是她放松全身，不使轻功，凭重力疾冲，四面劲风如刀，她右手极尽全力伸出，衣下血管爆裂之声仿佛清晰可闻，莫笑芙大喝一声，猛地抓住那一块碎玉。此时原本藏于她腰间的四块碎玉从布包中脱出，出现在她手掌中，竟然和第五块碎玉在瞬间融成一体，然后如水银灌地般，自她手心隐没消失。

　　那一瞬间，无数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流，蓦然奔啸而出。

　　青衣飞扬的少女，温和固执的少年，旷野里十人相拜的誓言，而后是鲜血战旗遍布视野，十万兵马扬帆，百万军队渡江，到处是杀伐，到处是血泪……一张脸连着一张脸，走马观花似的变换……无数唇形开开阖阖……有人微笑，有人冷漠，有人伴着满脸交织血泪，却都在喊着同一个名字。

　　“阿宁。”

　　莫笑芙一口血喷出，原本还斜冲下的身形蓦然一歪，笔直从空中落下。

　　窗台之上的人目瞪口呆，剧变横生，谁都来不及伸手，便看着那个女子飞身而出，如青鸟坠天般落下悬崖。崖底遍布礁石，她这一落必定粉身碎骨。

　　苏宛僵在窗口，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叶方远却猛然回头，眼含震怒地向门边站着的一个青衣女子，她手上还操着一架空闲的弩机，此刻面无表情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口，微含着冰冷笑意。

　　“玫子，你！”他怒不可遏，一个“你”字出口，忽然听见身边苏宛和另一位堂主同时震撼至极的脱口惊呼：“好快！”

　　他惊了一跳，冲到窗前，只见百丈悬崖中，忽然有一道灰色的影子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峭壁间飞跃，竟然在几个跃下间追上了空中疾坠的青影！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