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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柳絮因风逐袖飞7 ...


  •   她是个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可悲之人。

      她不知道自己姓甚名何,也不知道自己随身携带的利器从何而来,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醒来时,身上所有的东西,她都不知道从何而来。在这一场什么都没有的梦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面容。

      她苏醒在一座小岛上,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北海外岛。她独自一人在海岛之上,看日出,看日落,有时兴致来了,便追着坠落的夕阳,沿着海岸线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有一天,她隐约知道,自己跑得很快,但无论她跑得多快,她始终无法触及天际。

      她要离开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在独自奔跑了数百个日夜后,她下了这个决定。然后她伐木,造船,在一个东风拂袖的夏日,离开海岛,闯入最近的海岸。她在岸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婆惊骇无比地看着她,厉声喊出了三个字:“莫笑芙!”

      那也许是她的名字,于是她追到老太婆家中,却发现她已经在卧房里悬梁自尽,死状可怖。这绝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因为那时她心中除了惊讶与不解外,并没有恐惧。然后她带着身边唯一的利器,毫无目的地在这片无尽的土地上游荡,时而往北,时而往南,却再也遇不见一个哪怕是曾经见过她的人。

      她在饿极时,会潜入富户家中偷取食物银两,或者沿路拦截富豪车马,同时,她偶尔也会做做好事,救些遇险的人,只要她遇上了,就会出手。久之,江湖里竟开始有人称她为女侠。

      女侠吗?这倒使她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抢人钱财了。她就这么游游逛逛,吃吃睡睡,还是一样独自看日出看夕阳,从盛夏一直看到了寒冬,不知道自己在活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人。那是天授八年的元宵夜,她在山西神池县,因为饿极,拦了一驾过路的马车。那是驾奇怪的马车,没有车夫,只有一名坐客,穿着厚厚的皮袄倚在四面漏风、空空荡荡无一物的马车里瞌睡,任老马牵着马车在寒夜里四处游荡。

      她在看见马车里熟睡的那个人时,便打消了抢劫他的念头,因为那个在团圆夜里随马决定去留的人几乎同她一样可悲。

      “你叫什么名字?”莫笑芙坐在车窗上问他。

      那人睁开一只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吐出一个名字:“韩七。”

      莫笑芙游荡江湖有些时日,她知道这个人虽有过往,却也许尽是可悲的过往。于是一句也没有探问。

      韩七比她还穷,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她也一样。他二人进城后,莫笑芙在城中唯一还开着的酒楼里点了许多菜肴酒水,大吃大喝。韩七与她同坐一桌,一共吃了两个馒头,那之后便只是握着一只酒杯,没有喝一口。许久,莫笑芙终于忍不住问他拿着空杯做什么。他的回答是:“我不喝劣酒。”

      “所以你现在只能拿着杯子。”她无奈地摇头,她见过许多富户豪门,却从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明明已经落魄到了极点,自骨子里还是透着抹不去的少爷味道。

      酒足饭饱后,韩七将身上所剩的一块小碎玉交给了掌柜。那掌柜见玉质地虽好,却是块碎片,哪里肯依,硬要绑交二人送官。无奈之余,韩七只好将身边最后一件值钱物品当在了柜台上。

      那是一柄较寻常剑器稍短一些的玉剑,剑身通体光泽莹润,没有一丝雕饰,而剑鞘也是玉石制成,鞘身上刻着一蓬半开的玉荷花,是上好的玉器。老板见后乐不可支,收了玉剑,将二人恭恭敬敬地送出店门。在酒楼门外,莫笑芙往南,韩七往北,二人竟似不曾相识般,在一饭之交后,各走各路,连道别的话语亦不曾有一句。

      莫笑芙一直走到了三条街外,确定和韩七相隔甚远后,忽然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奔回酒楼,抢下了那一小块碎玉和玉剑,向东而去。

      她一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夺这两样东西,后来隐隐约约地明白,这两样东西里,有她想要的东西,有可以结束她那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的东西。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便带着玉剑,四处寻找其余碎片,在这期间,她也曾经回到山西试图寻找韩七的踪影,却再也没有遇见过。而这块玉的其他部分,她也始终找寻不到。

      直到后来,地处南方的青玉阁总堂里,忽然有一大队人马在同时冲出泉州城门,分四路北上,开始了声势浩大的任务执行。在那之前的这些年的日子里,有谁能够知道她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她不曾真正结识任何人,这样的问题,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那末,世上便不会有人能够回答。

      到如今,她仍旧不过只是个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可悲之人。

      ×
      ×

      可悲的人……莫笑芙一声惨笑,想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却发现两只手被坚硬的物体固定住,都已无法动弹。她睁眼看去,四面都是一人高的野草,一个人盘膝在她对面。

      坐在她面前的人一张国字方脸,脸色竟然颇显得红润,正是柯子筠。莫笑芙背靠着矮树坐起来,一声轻笑,道:“柯堂主竟然这般活蹦乱跳了,看来你装死的本事还真不小。”

      柯子筠不愠不怒,道:“柯某自小恢复得快,倒也亏得如此,否则这青玉阁堂主之位,岂非真要送给姑娘?”

      她低头一笑,只见自己衣上血迹未散,可见她与柯子筠并未自水道而出,而是走了其他通道。她尚未来得及一问,只见柯子筠单手拿着玉溪剑中的那柄小剑,借着半亮的天光看着剑身,低声念:“盛世辅弼,危乱护持,烈焰不熄,生死不离……莫姑娘,你竟也是那所谓的功臣之一?”

      “这剑是抢来的。”莫笑芙微微挪动,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继续靠着。

      “是吗?”柯子筠显然不信她的话,他将小剑倒转过来对着她,“在这个世上,有这个标记的剑只有两把,分别掌握在两位绝对强大的人手中,我不认为莫姑娘能从那两人中的任何一位手里抢走这把剑。”

      她抬眼看去,剑脊上誓词的最后,刻着一个印章,印章之上无名,只有一个小小的“萧”字。她吐出一口气,瞪眼看天,说不出话来。

      柯子筠收回剑,看着剑身,自说自话起来:“天授三年,青玉阁一共有一千九百六十三人离开泉州,北上蓬莱。那个时候,青玉阁包括总堂在内只有三个堂口,全阁总人数是两千五百一十一人,也就是说,留守每个堂口的人员平均数,只有两百人。而此时,青玉阁总堂遭到了峨嵋、崆峒等六个没落门派联合离天宫的袭击,泉州一片混乱,连青玉山庄也被洗劫一空。北上的人马,在九月,大战接近尾声的时候,只剩下一千余人,阁中大量的第一代弟子死在了北海。草创之初,便遭此重创,这于青玉阁,不啻于灭顶之灾。毫无疑问,这大部分的悲剧都来自于阁主个人的固执与自傲。”

      “所以,你就联合束衣萧宁在最后一战前刺杀萧凡,将他困于营中?”莫笑芙笑着接了下去,“恋人和手足的同时背叛,那个固执而自傲的人也足够倒霉了。”

      柯子筠惊讶地看向她。她还是那副表情,笑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离天一战,萧宁上阵,江湖中又有谁不知晓,独有青玉阁还在遮掩,何必?”

      “你又知道什么?!”他忍不住大喝一声,忽然又低了声音,回复先前的平静无波,“阁主犯了大错,但他是青玉阁的阁主。没有他在,那些因为他而聚集起来的人们将会散去,青玉阁定然分崩离析。所以,他不能出战。”

      “于是你们就找人代他出战?萧五不惜毁了自己亲手建立的组织,就为求这一战,你们却在最后拦住了他?”莫笑芙素来不是喜欢与人深谈的性子,但今日不知为何,听到柯子筠话后却硬气十足,他说一句她回两句,恨不得把他驳得体无完肤,她嘿嘿冷笑,“可惜最后,他还是躺在棺材里回到泉州。不知是谁又想借他的名重振青玉阁,找了替身代他出面,装成什么性情古怪疯得不见人。青玉阁五年来势力大增,可见,没有他你们一样活得很好,当初却是不必想方设法拦着他找死的。事成后倒霉的不是你么?据说萧五的结义兄弟们自那以后皆看你不顺眼,将你逐到山沟里做堂主去了,你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柯子筠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莫笑芙,冷声道:“莫姑娘,你知道得还真不少。”

      “有什么办法,我这个人天生就比别人多长了几只眼睛几只耳朵,”她叹了口气,直面柯子筠,“你和我说这些,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闻言,他正身而坐,神色巍然,冷肃地望着莫笑芙。

      “大军南撤后,阁主乘棺而回,但回到泉州的当天,起了一阵骚乱。青玉山庄萧老夫人带人将棺木撬开,意在确定阁主生死,那时阁主确在棺中,这是柯某亲眼所见。但回到青玉山庄后,再次开棺时,却是空棺,”柯子筠说着,见莫笑芙眉头蹙起,似乎对于他将阁中秘闻相告甚有意见,他并不理她,继续道,“阁主是不治而死,遗体失踪,恐怕是贼人所为。但也有一丝可能,便是阁主其实未死。这些年来,阁中决策者渐成柳代堂主等人,阁主生死早已无从追查,柯某也以为便这么结束了。”

      柯子筠不是多嘴之人,在此将阁中秘闻详细吐露,必是有事交托于她,莫笑芙原本甚是不耐,牵扯上青玉阁内幕对她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她听到此处,也禁不住神色严肃。

      “半年前,有一个痴呆儿童将一封书信送到杭州分堂,分堂秦堂主快马加鞭,亲自将信送到总堂,柳代堂主随后召集了十大堂主,共研此书信。”

      莫笑芙忍不住笑,道:“一封书信引出了这么大风波,难不成是你们阁主写来的?”

      “信中无署名,柳代堂主找出阁主批过的所有文件和密报,确定上面的字没有一个是阁主亲笔,但我等仍是决定按照信上所嘱,不惜最大代价,在时限之内完成任务,”他见莫笑芙又要笑,便道,“信中笔迹虽不是阁主的,但信中字句语气,一气读下便如阁主在面前下令决策,有九分可能是阁主口述。青玉阁看似强盛,然而群龙无首,多年来早已四分五裂,各地为政,有不轨之心者十之八九。这是阁主五年来首次显露踪影,若不抓住机会,也许便当真就此结束。经此一役,信中交托事宜大半完成,只盼信的主人在事成后能够出现。若那时,阁主果真现身的话……”

      他微微一顿,道:“请莫姑娘代为转告阁主,若五年前旧事重来,子筠的选择还是一样。”

      莫笑芙诧异挑眉,她没想到柯子筠说了半天,竟然是这么一个收尾,下意识便问:“你何不自己去说?”

      闻言,柯子筠站起,一身青衣血迹斑驳甚是惨烈,脸色却是诡异的红润,他向莫笑芙躬身弯腰,抱拳一礼,沉声:“青玉阁四分五裂之局能否挽救,就看今日。拜托了。”

      莫笑芙目瞪口呆,柯子筠已重新站直,对她微微一笑,道:“莫姑娘,相救之恩无以为报,这青玉阁堂主之位,便送予你吧。”言罢,冰雪切跃入掌中,他撩袖转身,走入蒿草深处,只是片刻,便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她一声长叹,这已经是今夜第二个不顾她意愿强托她传话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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