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她只是殿下的薪 ...
-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太阳西沉,夜色如幕。玉子等得大脑一片混沌,眼神涣散之时,殿下终于出现了。
殿下昂藏七尺,长身鹤立,眉如墨画,鬓若堆鸦。他面色阴郁,眼神里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往那一站,并未说一句话,却通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玉子猛然一悚,精神了大半,忙屏气凝神低下头去,看着殿下的鞋面。
殿下容貌俊美,且身份尊贵,使得无数女子为其魂牵梦绕。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为人手段,和他的外貌相比,大相径庭。
殿下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捻着一串蜜蜡串珠。他看着玉子,不辨喜怒,幽幽开口道:“穷奇传来消息说你走火入魔,重伤不治,是也不是?”
玉子忍不住战栗起来,呼吸急促,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把头更深地埋下去。
殿下一声嗤笑,“本宫瞧着你无甚大碍,也不知,到底是穷奇骗了本宫,还是你在撒谎。”
“戚曦……不敢……”
玉子心口镇痛,背上都被汗透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城主大人。”殿下缓缓踱步,突然发难,将蜜蜡串珠用力掷向玉子,又一脚踹中玉子下腹。玉子痛得眼前发黑,跪坐在地上捂着下腹拼命忍住想要呕出口的哀嚎。
殿下蹲下来揪住她的头发,猛地向后拉扯,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玉子被迫抬头,望进黑气笼罩的眉宇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又过了三月,为何你还是如此无用?”
玉子眼里噙满了泪水。
仅仅是被扯住头发而已,就叫她生出痛不欲生的哀凄。她不想表现得这么懦弱,可是当她看进殿下眼里,就突然止不住的神伤。
殿下眼神暴戾,扯着玉子头发往地上猛砸。他声音平静,未有起伏,手上动作却是凶狠异常。“本宫给了你多少机会?你要教本宫失望到几时?”
脚下路面布满鹅卵石,冰冷坚硬。玉子无力挣扎,由内而外的痛楚让眼泪伴随着血水横飞。
待殿下停下时,玉子面庞已经让血水糊了整脸。
殿下松了手,像丢弃一个破布娃娃一样任玉子软绵绵地倒下。他用脚尖把伏趴在地苟延残喘的玉子翻过身,说道:“戚曦,下次再见,可不能再让本王失望了。”
玉子低低喘息着,血水流进眼里,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修罗地狱爬出来的罗刹,可怖至极。
“是……”
殿下的鞋尖沾染了玉子的血,他嫌恶地看了一眼,碾着玉子的腹部将血蹭净,这才神色如常转身离去。
额头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玉子却无心擦拭。只过了两天而已,她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比身体上的疼痛来得更猛烈的,就是心脏里针扎一样绵密痛意,摧得人生不如死。
小路偶有仆人出没,他们大都目不斜视,无一人愿意扶她一把。她躺在地上姿势扭曲,看着月明星稀,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
玉子知道她此时该做的,就是爬也要爬回青山云城,然后闭窗锁门,不管日后太子殿下是派人来请还是亲自登门都要拒之千里。太子势力再大他终归是滇国的人,只要东临国国门不破,他就是手再长也奈何不了她。
殿下和戚曦,绝不可能是那种关系。而且说不定,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可此刻玉子已无心顾及其他,她现在只想赶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喜怒无常的殿下。
玉子步履蹒跚地走着,朦胧的视线中有个飘忽的身影在为她指路。那身影那样模糊,却又那样真切,她觉得她该认得那个身影的,以至于身体不顾她的本来意愿鬼使神差地跟着那身影的方向前进。
那身影对太子府熟悉得很,带着她左穿右绕,最后停在一座偏僻荒芜的小院门前。
小院院门敞开,院子里杂草丛生,一颗歪脖树上的秋千已经损坏,在没有风的夜晚兀自来回晃动。
玉子心下凛然,莫名出了一头冷汗。
虚掩的屋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团黑色的影子立在门槛处对她招手。明明只是一团虚影,玉子却从虚影中分辨出一张人脸——那是一张和原主如出一辙的脸。
“戚曦,快过来……”
玉子脑子里炸成一片烟花,无数零零散散的记忆裹挟其中,吵得人耳膜涨痛。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
玉子甚至没来得及弄清楚她在拒绝什么,那团虚影就直冲面门,一下钻进自己身体里。
“啊啊啊——!”
玉子陡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利不似人声。
虚影和肉身重叠,和她自己的意识互相推拒,来回拉扯。玉子痛得不能自已,就好像有人拿着利器,生生剖开她要将她的灵魂和肉身一分为二。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声音越来越大,从开始的低喃,到后面的嘶吼,每一声响起,给玉子带来的,都是莫大的痛楚。
身体像要被撕裂一般,目之所及,猩红一片。
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陷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
玉子做了个梦,梦里她不再是殷玉芷,她甚至都没有名字。
她光着脚,从这个城镇,辗转到另一个城镇。
她看见自己的破布衣服只能勉强蔽体,她还能闻见自己身上传来的恶臭。湖水倒映出她打绺的头发,和被泥垢遮盖的孩子一样稚气的脸庞和没有生机的眼神。
那不是殷玉芷的脸。她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她有一整个衣橱的衣服,出门车接车送,屋里保姆伺候。
她从来都是喷香的,白净的,惹人喜爱的。那个臭烘烘脏兮兮的小孩,怎么可能是她。
那是戚曦,年幼的,孤苦无依的,浪迹街头的戚曦。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生活了多久,她遇见了很多人,但大多都是不好的。小孩子喜欢围着她,用小石子砸她,用藤条打她,说她是小乞丐。她从不敢还嘴,因为那样会被打得更惨,会生病。她没有钱看大夫,她不敢生病。
有一次一个好心的婶婶看她可怜,递给她一个白白的馒头,她如获至宝一样只敢咬一小口,然后藏在怀里,等饿得受不了了就再咬一口。和她拳头一样大的馒头,她硬是吃了三天才吃完。
还有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少爷,牵着自家的大黄狗高高在上。他把米饭混着肉汤倒进狗盆里,让她学狗叫,哄得高兴了就给她吃。她学了,小少爷不满意,让她学狗撒尿,她不肯,小少爷就威胁她把饭倒了都不给她吃。她只能从了,跪趴在地上,翘起一条腿,极尽所能去逗他开心。小少爷大笑起来,把饭赏她了。她高兴极了,宝贝一样捧着狗盆,然后小少爷把狗放了。
那条大黄狗比她还要大,龇着牙恶狠狠地狂吠,利齿咬着她的胳膊不松口。她疼哭了,可是饥饿让她舍不得放手,只能紧紧抱着狗盆。挣扎中她踢了大黄狗一脚,小少爷生气了,让下人打翻了狗盆,把她扔了出去。她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爬回来,狗盆碎了,米饭和肉汤洒在地上,裹满了灰尘泥土。
她再次出发,带着恶化的伤口漫无目的,只希望下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勉强裹腹。
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那天天都黑了,街上挂满了灯笼,人声鼎沸,她后来才知道那天是七夕乞巧节,是男女互述衷肠表达爱意的日子。
她在街头跪了一天,终于讨来小半个硬邦邦的饼。她爱若珍宝,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小小的咬了一口。一个长了络腮胡的男人盯着她,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
“小姑娘,第一次来这儿吧?是不是饿坏了?我不是坏人,跟我走,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她跟着去了。
男人把她带到一条小巷,不由分说捂了嘴就扒她的衣服,手还在她身上乱摸一通。她怕极了,可是那个男人告诉她,只要听话,以后带她吃香的喝辣的,她只能忍着害怕,战栗着接受。
男人进入了她,很疼,真的很疼,身体仿佛裂开了,疼得她不停地颤抖。她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声音嘶哑,像只病弱的小猫。
好在那疼痛并未持续多久,男人就被人甩开,然后一件带着香气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仙女一样美丽的少女把她抱在怀里,面颊湿润。挡在她面前的,是个温润的少年。随行侍从手起刀落,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男人就倒在了血泊里。
后来她就被少年带回府里养伤。
那时候她昏迷不醒,身体每况愈下,少年给她找大夫,命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等她醒了,少女又教她读书认字,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
后来她大好了,就留在府里了。
少年就是现在的太子殿下杜审言,少女就是陆将军的女儿陆芳菲。
那时杜审言还不是太子,他只是皇上众多儿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的母妃只是个小宫婢,没什么地位,连累儿子也跟着不受宠。空有鸿鹄之志,却只能屈居人下。
殿下给她取名“七夕”,纪念他们三个的初识。陆芳菲后来又给她改了,从此她就有了名字,叫做“戚曦”。
他们去哪都带着戚曦,而戚曦就看着他们越走越近,情愫渐生,她只能把自己的一点小心思深埋,不敢外露。
七夕那天,是陆芳菲听见动静,寻求帮助时正巧碰到杜审言。如果没有陆芳菲,就没有今天的她。而陆芳菲和杜审言,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天造地设。
她只是个不起眼的跟班,草芥一般,不值一提。
后来一切都变了。
钦天监算出陆芳菲命格贵重,凤命所归,贵不可言。
一时间诸皇子蠢蠢欲动,明争暗斗。可陆芳菲的心里只有名不见经传的杜审言。为逼杜审言退出,他的母妃遇刺身亡,多位朝廷重臣倒戈相向,称十四皇子杜审言人品有恙,把私吞粮草欺行霸市等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身上。是陆芳菲力排众议,把整个陆家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了杜审言身上。
紧接着,夺嫡之争开始了。
落败的九皇子余孽见大势已去,派人赶尽杀绝,陆芳菲为杜审言挡了那一刀,伤及心脉,撒手人寰。
从那天起,杜审言就变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不见了,他变得冷漠,残暴,不择手段。
正值壮年的皇帝突然病重,久卧病榻,却迟迟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戚曦知道,是杜审言做的,他要让皇帝亲眼看着他的儿子们他的爱妃们一个一个消失,他要让他只能苟延残喘聊以度日,他要让他众叛亲离生不如死。
太子府里的门客曾说戚曦根骨奇特,天资聪颖,如果结丹修道,定有一番大作为。
她那样好的根骨,却为了殿下,去学了为全天下人所不齿的鬼道。
她学得很快,当她召来陆芳菲的鬼魂操纵她进入殿下的梦中时,当她看到整夜难以安睡身体每况愈下的殿下阖眼含泪微笑时,纵使灵力反噬百鬼穿身痛不欲生,她都觉得值了。
世上爱而不得的人千千万,她是如此,杜审言亦是如此。
他们都身处劣势。
他们都退无可退。
只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抱薪取暖罢了。
不同的是,她只是殿下的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