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23、相遇

　　“掌柜！掌柜！”长江紧跟在老掌柜身后，着急地连声唤。
　　老掌柜的不耐烦早已摆在脸上，手中的旱烟斗在屋墙边敲了敲，冷声道：“又怎么了。”
　　长江到丰县已经两个多月了。对这个沉默寡言又能吃苦的学徒，老掌柜总体来说挺满意，只除了一条。这个少年总爱纠缠着大烟的事不放。这不，为了这个已经缠了他不知道多少次。起先老掌柜还好生说与他听，告诉他，这拿主意的是东家，没底下人什么事，种什么不种什么，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说不听，老掌柜也说烦了，如今是看着长江那张没多少表情的脸就心烦。
　　“今年雨水少，怕要遭灾，咱们不能把地全种了大烟啊。”长江恳切地说。
　　“五成。”老掌柜没好气地说。
　　“老爷是让种五成。可是我与表少爷去看了，因为价高，今年的天气又适合大烟生长，地里起码是七成甚至八成种了大烟。许多佃户连自家的菜地里都种了大烟。要是真遇上旱灾，闹了春荒，怕是要出人命的。”
　　“长江啊……”老掌柜皱紧了眉头：“没事你多去乡里走动走动，跟着老伙计学点本事，把精力全放在算计地里种了多少庄稼多少大烟上算怎么回事。莫说不会闹灾，即便真闹春荒，东家库里多的是存粮，到时立个救济堂，发放点粥便成了。你是唐家的伙计，得为唐家着想，没事别拉着表少爷瞎给东家添乱。看你平时不闹话不闹话的，怎么在这事上，你话这么多。”说完，扫了站在长江背后的孙逊一眼，也不理会长江，径直进了里屋补午觉。
　　长江还想继续跟进去，孙逊扯了扯他的衣角。
　　“长江，要不，咱们别管这事了。”
　　孙逊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只有跟长江还说得上话。长江去查到底有多少地种了大烟，他也跟去了。他是亲身经历过饥荒的人，吃不饱，只能吃树根吃土的事他也亲眼见过。之前，他与长江一起给掌柜提及此事，却被掌柜责备不务正业，他便在心里打了退堂鼓。若不是长江坚持，他早就放弃了。
　　长江紧锁着眉头。他无权拉着孙逊一块掺和这事，可这事横在心里，简直吃不下睡不着。至少，要说动那些多种了大烟的佃户！想到这，长江朝孙逊拍了拍肩，笑道：“表少爷，我有事先走，替我向老掌柜请个假。”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孙逊抬头望了望毒辣的太阳，用袖口擦擦额角的汗，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进了院子。
　　山路崎岖，每家佃户住得又远，长江奔波一天，才走了四五家，却几乎家家碰壁。甚至有户佃户家汉子脾气急躁，认为长江是短自己财路，直接拿起锄头驱赶。长江只得在叫骂声中离开，形容狼狈。
　　即便如此，长江还是不忘边跑边回头大声喊道：“你骂我还是得说，大烟种不得！”话音未落，迎面撞上一人，两人均跌坐在地。
　　对方哎哟一声，长江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注意看路。”抬头一眼，发现对方却是熟面孔，正是江学诚。
　　江学诚摸摸鼻子，哈哈一笑：“这位兄弟可真结实，我的鼻子经你这么一撞，估摸着都要塌进去几分。”
　　“实在对不住，江先生。”
　　江学诚微愣：“你认识我？”
　　“我是唐家米铺的学徒叶长江，前些日子曾在雨中偶遇过先生。”长江恭敬地说。
　　“我是哪门子先生啊？”江学诚哭笑不得：“我和你一样，学徒一名，不过是混的地方不一样，都是混日子呐！你说你东家是唐家米铺？”
　　“恩。”
　　“这片地可都是唐家的，我方才听你对那佃户说种不得大烟？”江学诚笑道：“你家掌柜的主意？。”
　　长江摇摇头。
　　“唐家老爷爱财，这罂粟花开得越茂盛，只怕他越开怀。像你这样横冲直闯蛮干，成不了事的。”
　　“江先生……”
　　长江刚开口便被江学诚打断：“哎哟！饶了我，别这么叫，搞得我多尊贵多有学问似的。你可以叫我江学诚，江哥，或者江九爷。若都不愿意，也可以叫我慎之，这是从前我老师赠我的字，不怎么用。”
　　“慎之兄……”
　　“听着怪怪的，哈哈。”
　　“如今地里种满了大烟。大家都不种庄稼。若是遭了旱，没了收成，苦的是穷人家。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为什么偏偏都听不进去呢。”长江心里充满了挫折感，对着第一次碰面的江学诚竟吐露了心中的郁结。
　　“你能确定今年会闹旱？”
　　“不能，可是……”
　　“不会是吧。可是大烟的利益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没人能经得住这样的诱惑。”江学诚嗤笑道：“你的东家不能，追赶你的佃户也不能。人都是贪婪自私的。惟一的法子，便是企盼老天爷开恩，不要把干旱降临在这片土地上。至于你，你尽力了，没人会苛责你。”
　　长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侃侃而谈的江学诚。
　　“人嘛，总是要吃点亏，受点教训，才能学乖。”江学诚淡淡一笑：“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何必自讨苦吃。”
　　长江不语。他脑子里浮现的是当年村里闹旱灾的惨景。
　　见长江的样子，江学诚只道已说服了他，便起身拍拍褂子上的泥土，朝长江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不知道这会子长江在做什么呢。”阳凤拍打着晒好的被子，有一句没一句的与玲珑说话。
　　玲珑躺在竹椅上，眯着眼，唔了声。
　　阳凤继续说道：“他那副呆样子，也不知出去会不会被人欺负。”
　　玲珑仍是唔了声。
　　阳凤转头，埋怨道：“小姐！”
　　“又怎么了？”
　　“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都不理……”
　　“……”
　　“啊，小姐，要不，咱们给长江去封信？”
　　玲珑睁开眼向阳凤看去：“至于么，他走了不过才半月。”
　　“哎~”阳凤用手在脸颊边扇扇：“小姐~”
　　“这会儿又害羞了？”玲珑揉揉自己抽疼的太阳穴：“每日每日长江长江地挂在嘴边。”
　　“哎呀，小姐，你说到哪里去了。”阳凤摸着滚烫的脸。她心里早已认定了长江。自长江走后，她似乎确实每天都要念叨几次。要好的丫鬟们不知取笑过她多少次。就连小姐也晓得她的心思，时不时地调侃几句。
　　“写吧！”玲珑突地站起，招呼阳凤去拿笔墨。
　　阳凤一愣：“诶？”
　　一边磨着墨，阳凤一边嘟囔。小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玲珑端坐在桌前，不一会儿便写好信。做完这些，她示意阳凤端个板凳坐在自己身边。
　　“小姐？”
　　玲珑将手中的笔递给阳凤：“你也写吧。”
　　阳凤拿着毛笔，举手无措，求助地望着玲珑：“小姐……你晓得的……我……我会写的就那几个字。”
　　用笔尾敲敲阳凤，玲珑没好气地说：“你还好意思说。我从前那么教你，你全当耳边风。不会的字就画吧。”
　　阳凤一咬牙，抓住笔，真是一笔一笔画。
　　落下最后一笔，阳凤已是满头大汗，拿起纸张，她皱了皱眉：“写信也太难了。也不晓得他看得懂不。”
　　玲珑凑过去看，信里内容倒是简单易懂。
　　长江两个字阳凤会写，歪歪扭扭地占了一大片，然后就是一个丫鬟头，一个圆凳，一个梨子。
　　长江，我等你。
　　玲珑笑了笑：“他是傻子才看不懂。”等墨干后，她将阳凤的信与自己的信都装进信封，用米粒封好，交给阳凤：“你寻个时间去邮了。”
　　长江接到信已是四日之后。
　　拆开信封，长江小心地展开信纸。
　　玲珑的字他再熟悉不过。
　　“长江：见信如唔。自你离去已有半月，盼你完事顺意。丰县是父亲发家之地，也是唐家收益最好的分号。老掌柜是自前朝起便跟随父亲的老人，为人古板，惟好杯中物。你资历浅，理当谦逊，但不可妄自菲薄。近日天气多变，务必注意加减衣衫。唐玲珑”
　　他没想到玲珑会给他写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才不舍地放下，拿起另一封信看。
　　一看这出自阳凤手笔的信，长江便笑了。不愧是阳凤，他看着那些画，甚至就能听见她笃定的声音。
　　她说，我等你。
　　可是这份笃定，他却无法回应。
　　他也有他的坚持，哪怕这份坚持，永远见不得光，永远无人回应。
　　手指轻轻抚过信纸上娟秀的墨迹，长江垂下眼，在心中轻唤：“玲珑……”

　　这两章也许有点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