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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巡地 ...

  •   长江坐在船头,摊开的手掌中是一支梅花银簪。
      之前赶场时买下的,不值多少钱,银质也较差,胜在做工精巧。他第一眼见到,便移不开眼,只觉得簪子清雅可爱,最最适合玲珑不过。可是,临到离开的最后一刻,也没能送出手。
      他早已有了外放的准备,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玲珑说话时表情平静,语速很快,简单明了几句话。阳凤在一旁红了眼眶,眼里有激动也有不舍。他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怀里的银簪像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
      买时的冲动化为乌有,一切都是虚妄,这支银簪永远不会有送出去的那一天。
      握紧手中的银簪,长江闭上眼。
      丰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船几个时辰便到。
      长江与几个一同分到丰县分号的同僚一起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下了船。
      一同去丰县的几个人,有的是长江熟悉的,也有的是从枳城总铺当了几年学徒调到丰县分号的,总归来说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一路上有说有笑不一会儿便称兄道弟亲热得不得了。
      同行的还有唐家的表少爷孙逊。
      孙逊提着沉重的箱子,每迈一步都困难得很。他穿着材质上佳的长衫,走在一群仆人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长江记忆中的孙逊是个和善的人,胖胖的脸庞上总是挂着善意的笑容,对待下人从不大声呼喝。而不远处那个孤零零爬着石梯的青年,瘦削沉默,一路上从未笑过,双眼总是茫然不带焦距。见到熟悉的长江,孙逊也只是点点头,眼睛又看向远处。
      去丰县的第二天,一群人便被老掌柜带着去巡视田地。
      几十里路,一天走完。
      出门之前还晴空万里的天,到了晌午就下起了毛毛雨。踏在满是泥浆的田埂上,一群人淋成了落汤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只有老掌柜一人带了纸伞,撑着伞,慢腾腾地走在前头。
      长江抹去脸颊的雨水,看看前面悠然自得地掌柜,又看看掉在队伍后面老远的孙逊,还是转身跑到孙逊身旁,关切地问:“表少爷,你还走得动吧?”
      孙逊摆摆手:“没事。”他从来便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离开唐家这几年更是受了不少苦。现在这样的山路,他还撑得下来。
      长江见孙逊坚持,道:“方才老掌柜说了,前面还有三里有个庄子,咱们到时去那里歇息片刻,用了晌午再走。”
      孙逊点点头,咬咬牙,拖着沉重的腿继续走。
      同行的人都不怎么与孙逊说话。势利的人哪里都有,孙逊挂着个表少爷的名,却只是个姨太太的外甥,何况如今还依附于唐家,成了与他们一样的学徒。
      跨过山头,一大片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田地中的作物长势喜人,田间偶尔有佃户与老掌柜问好打招呼。老掌柜笑得格外得意,指着那些田地,对众人说:“这些,那些,看见没,望过去所有的地都是唐家的。东家待下面的人极好,你们可要用心干,不要辜负东家对你们的期望。”
      众人皆应。
      走在队尾的长江却身体一僵。
      孙逊不解地看向挡在面前的长江。
      “鸦片苗……”
      长江握紧拳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那一大片田地。
      孙逊对作物不了解,疑惑地问:“那些……全部是?”
      “是,全部是,满山全是。”长江呼出一口气,从前家里曾经种植过。那时附近的农田全部不种粮食,而种鸦片烟。四岁那年闹春荒,村里饿死了不少人。那之后,禁过烟,但是禁不尽,偷偷种的人还是很多。
      可他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鸦片地。
      “枳城是罂粟之乡,果然不假。”孙逊惊讶道:“我听人讲,枳城一县的烟土出产居全川第一,是宁夏全省的二十倍呢。”
      “唐家……”说了两个字,长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一直以为唐家是单纯做积玉行的,没想到唐家的烟土地的规模也如此大。
      “难道我们以后是要做燕客?”看到这么一片罂粟地,联想到老掌柜带他们来的目的,孙逊不由得一问。
      长江猛地回头,定定地看着他。
      燕客?
      不,他绝对不做。
      两人驻足的当口,朝着队伍迎面走来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黑色的短褂,是力气人最常见的打扮,半旧的衣衫穿在少年身上,即使冒着雨行走,也显得很利落。少年清俊的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两只眼睛也笑得很亲善,见到唐家的队伍,便停住脚步,侧立在一旁,给他们让道。
      老掌柜显然认识他,朝他打了声招呼,点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直到队尾的长江他们也走过去,少年这才抹了抹眼帘上的雨水,往相反方向赶去。
      队中的郎突然有人啊呀了一声。
      周围的人忙问怎么回事。
      发声的那位和长江一样,是内院子出来的,叫王峡,平日与林小刀要好,常跟着干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淘气事。这回放出来,是他爹硬向管家林副求来的。他方才见那少年郎便觉得眼熟,死活没想起来。等走过了,才记起,那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码头江老大的儿子江学诚。
      上回江家的事闹的大,他与林小刀等人都挨了批,后来听说江学诚投了谢峰则,拜入袍哥门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他。
      王峡把这些都告诉了周围的伙伴,大家都觉得奇怪。江家破落,跟唐家离不了干系。若不是林小刀他们闹上门,江老大也不会落水致残,江老大不致残,那些债主也不会催上门,债主不上门,江学诚也不会硬扛着上船,遇到水祸,败了身家不说,还折进去几个得力的伙计。换了常人,还不得把唐家当仇人看,哪里会像他方才那样笑眯眯的。
      老掌柜听着后面这些少年的议论,重重地咳了一声,吩咐道:“七嘴八舌像媳妇子那样嚼舌根成什么样子。那位小爷与咱们有生意上的来往,莫要怠慢了,人家那礼数,你们可要瞧好了,学着点。”
      虽然老爷子发了话,不让议论,但还是压不住年轻好奇地少年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摆谈。
      长江在队伍里默默地听着,忍不住又回过头,朝越来越远的那个黑色身影望去。
      那就是五小姐成天挂在嘴上的学诚哥哥了。

      雨下得大,江学诚赶到码头时已浑身湿透,他跳上停在码头上的一条小船,钻进船舱。船舱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打着光膀子的壮汉,见他回来,都打趣他道:“哟,怎么淋了个落汤鸡回来。”
      江学诚笑道:“看着天,以后这雨要晚点再下的,哪晓得这么赶,非赶着小弟我赶路的时候落下。”
      坐在船舱尽头,俨然一副领头者模样的中年人摸了摸胡须,哈哈笑道:“江老弟,你还是太嫩,吃江上饭的人哪能不会识天儿的。这点,你赶你老子爹可差远咯。”说着,朝里面唤了一声:“老婆子,给江老弟寻件干衣服来!”音未落,一个徐娘未老的中年美妇掀开帘子出来,满脸不高兴:“你才是老头子!”但转脸对着江学诚却分外温和,将手中的衣服递给江学诚,笑道:“小江回来了?”
      江学诚拿过衣服,道了声谢,忙钻到一个帘子后两下换了衣服出来。
      他这番作态又被船里的汉子们笑了个够。
      一个干瘦的青年笑骂道:“就你讲究,换个衣服还躲到帘子后面。这船上除了嫂子,可全是汉子。你那两三两肉,怕还不够嫂子看呢,躲个大头鬼!”
      江学诚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不是怕污了嫂子的眼。”
      “喝过墨水的人就是跟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众人又是一阵起哄。
      那中年美妇也跟着笑:“小江你呀就是太害羞咯。都是一家人客气个啥。”
      江学诚笑着连道:“是是是,下回我换衣服,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让你们看个够!”
      笑闹够了,江学诚凑到中年人跟前,笑说:“许大哥,打听到了。”
      那中年男人正是谢峰则手下最得力的助手许度己。
      许度已神色一正,道:“说。”
      “之前的传闻确实是真,滇军的先遣部队已经出发,不日内将抵达境内。”江学诚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才可闻。
      “嗯。他们这些人打来打去,也是常事。不管谁来,横竖这是咱们的地盘,到了地界,就得按咱们的规矩来。”
      江学诚笑嘻嘻地道:“那是。强龙抵不过地头蛇嘛。”
      “呸,谁是龙,谁是蛇还不定呢。”许度己沉吟了一下,问道:“唐家那边呢。”
      “我大致看了一下,唐家今年比去年多种了近五百亩的大烟。”
      “这么多?”许度己笑道:“看来呀,张家与唐家联姻也不坏嘛。”
      “怕就怕,若是滇军进川加大禁烟力度,这捐税又要涨。”江学诚在一旁满不在乎地说:“唐家老爷是个冒险家,赌赢了他就赚足,赌输了就得靠我们来给他擦屁股了。”
      许度己扫江学诚一眼,难得江学诚年纪轻轻沉得住气,这也正是谢峰则欣赏这少年的原因。他了然地笑了笑:“赌输赌赢,对咱们没有妨碍的。最多,他赚得多的时候,咱们使使绊子,从中插一脚多吃点。”

      唐震百刚躺下准备抽一袋,便被林福急冲冲地叫起来,说是行会递了帖子。唐震百最恨人打扰自己抽烟,心腹林福也不例外。看也不看帖子一眼,直接扔在边上,让伺候的丫鬟点上烟,慢腾腾抽完一袋,闭目养了小半会儿,这才睁开眼。
      林福原本立在一旁颇有些着急,见主子这副模样,干脆也不想了,安静守着。
      “说说吧,什么事。”唐震百边穿外衣边问。林福不比他人,是跟在他身边几十年的伙计,懂得分寸,忙道:“行会递的帖子,让老爷晌午前去堂子里一趟,越快越好。听说是滇军马上要打过来了。”
      “打过来就打过来,用得着这么赶天赶地的?这些年,那些官老爷军老爷闹的还少了?巡按使走马灯似的换人,一会儿都督一会儿四川将军的。不管他们怎么闹,咱们照常过日子不就成了。”唐震百略微有些不悦,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呢。
      “老爷说的是,瞧我,一听说滇军要打进来,就慌了神。”
      “再怎么打也打不到枳城的。”唐震百笑道:“好啦,走吧,免得你心慌。”
      这么一耽搁,唐震百到达行会堂子时,满堂已走满了人,全是熟面孔,都是城内数得上名号的商家。组织者是行会的会首,枳城数一数二的粮商陈复含。陈复含年过七旬,走路都要下人搀扶着。这会儿坐在椅子上久了,也没多少精气神。堂子里闹哄哄的,他听得脑袋疼,只是事情没交待了,一时半会儿也歇不了。
      唐震百寒暄一阵,就坐下等陈老爷子发话。
      “大家伙儿来齐吧?来齐了,咱们就开始咯。”陈复含老爷子说话急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往外蹦。堂子里几个性急的已经嚷嚷开了,让老爷子挑重点的说。
      陈复含哼哼两声,并不理会,继续慢腾腾地说。众人听了半天,才明白陈复含的意思。滇军与川军在泸州、纳溪打得热闹,这消息也不新了。如今似乎要争出个结果来了。眼瞅着纳溪、江安都被护国军攻克,陈复含得知这消息后,寻思着今后的大势是护国军的,就把枳城里的粮商都召集起来商量商量。
      “那护国军都是滇、黔两地的兵,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川军再怎么不济,也是土生土长的川人,对老百姓有感情。我估摸着,往后的日子怕是要更难过了。所以咱们大家伙儿得齐心,牢牢绑在一起,拧成一股绳,才不会被外人生吞了。”老爷子越说越觉得前途暗淡,只叹气。
      唐震百对陈老爷子的话很不以为然,总觉得杞人忧天。
      如今是乱世,时局动荡,前些年重庆成立蜀军政府独立,后又改为镇抚府统一在四川军政府之下,袁世凯镇压四川革命人时,熊克武起兵讨袁宣布独立,讨袁之役失败,重庆又归入了北洋军的管理。细数这两三年,当权的轮番换了好几拨。
      “蔡松坡治军严明,听闻他出征以来,未曾取百姓一钱,这传闻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分辨,可他清明之名既传出,咱们便暂且当真。我晓得在座的诸位都暗地里种了不少大烟,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多纳点捐税。只是这量,大家伙还是合计合计,别太过。”
      陈老爷子还是老了,说得多了便觉得气喘,说完便瘫在靠椅上。
      底下议论了半天还是没拿出个章程。陈复含原本也没打算合计出个什么来,只当是敲打敲打行会里的商户。话说到了,他便恹恹地散了集会。
      唐震百回家途中当真仔细想了想陈复含的话。蔡锷的名声,他也听过。对他来说,当官的,不怕贪,怕只怕油米不进。因为今年大烟的价高,他一心狠,丰县七成的田里全种上了大烟。这么看起来,家里的摊子是扯得大了些。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赌博,不就是商人的天性么。
      想到这里,唐震百笑了笑,闭上眼,不再想滇军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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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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