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21、再见

　　晚间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餐。
　　玲珑见唐震百虽面露疲色但神情之间还算愉悦，想是田地作物长势喜人。她冲枫楹使了个眼色。枫楹见状，点点头，放下竹筷，好奇地问唐震百：“父亲，怎么不见二姐？”
　　唐震百闻言，向徐雅筝睨去，徐雅筝感觉到视线，抬眼与唐震百对视了一眼后又转开。
　　再看看桌上神色各异的妻妾，他哼了声：“你二姐不来，我管得了？她主意大得很，怕是这家里的人谁也奈何不了她。”
　　话中的不满与怒气让所有的人均是一愣。
　　众人猜测青菱昨夜顶撞了唐震百才被关，可为何顶撞，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阳果与当事人没人晓得。
　　曾紫惊惶无措地看向唐震百，生怕他更严厉地对待青菱。
　　唐震百的怒气倒在枫楹意料之中，她笑着说：“那真是可惜了。这桌上全是她平日里爱吃的菜！只父亲杯中的梅子酒，都是她馋了好久的。”说着她冲徐雅筝笑笑：“太太真偏心呢。”
　　被点破用心的徐雅筝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荒唐！一个未嫁女子成日贪杯成何体统！”唐震百猛地拍桌子。
　　徐雅筝看平日里懒散的唐震百当着众人面发火，右手虚握挡在嘴前，又咳了声，并成功将唐震百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里。唐震百右眉挑了挑，道：“太太昨夜着凉了？”
　　徐雅筝递给他一个“你做过头了”的眼神。
　　唐震百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动作。小五平日里说话哪里会这样歪来歪去，还晓得从菜说起。”他转向玲珑：“你教的吧。”
　　玲珑笑道：“我哪里晓得青菱平日爱吃什么菜。”
　　曾紫神色复杂地看向玲珑。
　　“好啦”唐震百唤来林福，问道：“怎么这么久来没过来？”
　　林福恭敬答道：“二小姐说关了一夜，一身灰尘，需要好生整理，就不耽误大家用餐了。”
　　“都听见了？”唐震百摆摆手：“早就放了，哪里用得找你们一个个明示暗示的。吃饭！”
　　枫楹与玲珑对视而笑，均不再多说，安静用餐。
　　徐雅筝则扫了坐在下位的阳果一眼后，示意一旁的丫鬟为唐震百拿来湿布擦手。

　　曾紫在饭后亟不可待地跑去看青菱，随行的还有她的姐姐与外甥孙逊。
　　青菱只穿了单衣趴在床上吃瓜子，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未干，胡乱散着。曾紫进门见她这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只觉眼前发黑，多得她姐姐曾氏搀扶才不至于晕倒。孙逊避嫌，在外屋候着，见母亲姨母堵在门口不动，忙问了句：“姨娘，怎么了？”
　　孙逊声音不大，但里屋的青菱还是听见了，连忙起身，把堆在床头的外衣捞过来披上，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曾紫气极，指着青菱半天说不出话。
　　曾氏见了青菱散漫的形容，眉头也是紧锁，不由替妹妹数落几句：“青菱啊，我们担心得要死，你倒惬意。”
　　青菱无奈地上前扶母亲坐下，这才吐了口中瓜壳，冲曾氏笑道：“姨母，你岁数也大了，别死呀死的挂在嘴上，万一不小心应验了可如何是好。”
　　“你……”曾氏多年不见外甥女，也被青菱的刻薄呛得说不出话。
　　曾紫喝了口茶水，缓过劲来，才对着女儿柔声道：“女儿啊，你到底说了什么惹得你父亲恼成这样。”
　　青菱之前在柴房一夜未眠，因为担心有虫蚁，方才又一个人在澡盆里反复洗刷，直到浑身都起了红印才作罢，现在四肢无力，只想瘫在软床上。若不是母亲姨母前来，她连起身都不愿。
　　打了个哈欠，青菱敷衍道：“多喝了几杯，脑子哪里记得清。”
　　“女儿，你是女子家，怎么能成日……成日……”曾紫长叹一声，眼眶随之也红了。青菱最见不得曾紫哭，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抱住曾紫的脖子，撒娇道：“娘亲啊，不哭哈。”
　　“我是发愁，你这样子，可怎么嫁人啊。”
　　曾氏在一旁并不劝慰。她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让青菱嫁给自己儿子，亲上加亲，横竖青菱与儿子从小青梅竹马，妹妹不一定会拒绝。可如今瞧着青菱的样子，她又没一处看得惯，也就闭口再不提结亲之事。
　　“嫁不出去就不嫁呗，唐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青菱满不在乎地说。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曾紫拍了下：“胡说！唐家的女儿不愁嫁。怕只怕，你嫁过去若还是这个德性，婆家人容不下你。”
　　“那就找个容得下这样德性的我的婆家吧！”青菱竖起食指晃了晃：“嗯，干脆寻个酿酒的人家把我嫁过去，正好成全我。”
　　“哎哟！我的头……”曾紫扶额哀叹：“哪家小姐像你这般婆家婆家挂在嘴上啊。”
　　青菱偎着母亲，咯咯笑了一阵，才说：“我才不稀罕别人像我。”
　　被青菱这么一闹，曾紫原本想问的事早被抛到脑后，心思转到了给女儿挑选夫家上去。不能再放任女儿了，照她这么发展下去，枳城还真没人家敢娶。
　　“小逊哥哥也来了？”
　　“恩，在外间的。”
　　“怎么不进来？”
　　“进来好看你这不整的模样？你嫌你名声太好？”曾紫没好气。
　　青菱不理会母亲的指责，笑道：“我昨日在席间见过他，都说女大十八变，怎么男大也变得厉害。”差一点，连一同长大的青菱都认不出来。
　　曾氏一阵黯然。她丈夫四年前过世，夫家欺她，老家连续遭了两年灾，日子过不下去，连惟一的铺面也盘给他人。若非如此，她也不必巴巴地将独子送来给妹夫家打工。
　　略略收拾了一下，青菱拉着母亲与姨母走到外间，边走边唤：“小逊哥哥！”
　　孙逊个性本就孱弱，这些年在外受苦颇多，自比不得小时在唐家好吃好住，越发缺乏自信。昨日在席间见到心心念念许多年的表妹，竟提不起勇气上前。想到以后要在唐家的店面做学徒，以后在青菱更抬不起头，他就愁。
　　听到青菱叫他，他本能应了一声，刚抬头，便看到满脸笑容的青菱。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笑。
　　原来，她还是他的青菱。
　　“表妹。”孙逊心中满是别后重聚的感慨与激动，青菱笑了笑，问：“真是好久不见了。小逊哥哥，姨母，你们这次来可要多待些时日。”
　　孙逊蜡黄的脸闻言愈加不好看了。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曾氏看儿子着急为难的模样，瞪了青菱一眼。孙逊要长留唐家的消息在唐家早传了个遍，她不信青菱不知。这是故意说来刁难自己儿子的，是故对青菱的言语间也严厉了许多：“青菱，你表哥以后就待在唐家了。你不用担心以后相聚的机会少。”
　　“是吗？”青菱笑道：“待在唐家？”她的目光直直地锁定局促不安的孙逊，似乎想要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寻回从前的记忆。
　　“那，恭喜表哥了。”她冷哼一声：“我困了。”说完，也不等几人反应过来，便径直走进里屋，砰的一声，将门摔上。
　　曾紫不明白自己女儿突然地怒气，与姐姐、外甥面面相窥。
　　孙逊刚刚升起的一点儿希望、欣喜随着那一声巨响，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菱一倒在床上，恨恨地咬着指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只有她一人记得两人的约定。
　　在孙逊离开的那一夜，他们曾经约定，等到她长大，他要带她离开唐家。
　　不过几年光景，他便忘了他们的约定，甘愿从低人一等的学徒做起，也要留在唐家。他曾经让她感到温暖的笑容不见了，只余下小心翼翼的眼神。他对她有所求，因她可能带给他的富贵。
　　一夜反复。
　　清晨青菱顶着红肿的眼在镜前照来照去，最后决定继续睡下去。
　　小茵端来洗脸水，劝她洗漱一下，青菱把被子一掀，干脆把头埋起来：“不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肿的都不能见人。”
　　“表少爷来了呢，在院子里候着。”小茵轻轻推了推被子，小声说。
　　青菱睁开眼，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掀开被子。小茵忙把绞好的湿巾递到她跟前。青菱将冒着热气的湿巾搭在脸上，仰着头半天不闹话。小茵立在一旁，好奇之余，也隐隐有些担心。她来伺候二小姐也有一年多了，从不曾见过这样沉默的二小姐。
　　待到湿巾没有了热度，青菱才从脸上扯下来，甩给小茵。
　　她起身走到门前，顿了顿，还是推开门，迈了出去。
　　小茵把准备好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孙逊就站在院子里的鱼池旁，目不转睛盯着池中的鱼出神，连青菱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你还不如不回来。”
　　孙逊惊讶地转身，傻傻笑道：“你起来了？”
　　青菱看他头发满是露水，话到嘴边又咽下，拢了拢衣服，不自然地点头：“恩。”
　　孙逊见青菱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心中更苦。他想起母亲昨夜的话。今非昔比，青菱早不再是当初的青菱，他也不是原来的他，何必自取其辱。他原本不信，心心念着从前的情谊，可青菱那句“你还不如不回来”犹如寒冬里泼下的冷水，刺骨却让人清醒。
　　他努力微笑，却只是苦笑。
　　“我下午启程，去丰县。”
　　“唐家家大业大，一两个无用之人还是容得下的。”
　　“青菱……”孙逊拉住青菱的手：“我们好几年不见，马上又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你……我们不能好好谈一谈吗？”
　　“放手。”青菱斜了孙逊一眼。
　　孙逊松开手。
　　“你说，你想谈的是什么？”
　　“青菱，我知道你生气，可是，你能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孙逊哀求道：“我如果不是不得已，会这样回来？”
　　“我为什么要为你想？你又是谁？如果我是你，即使是在外流浪，要饭，我也不会这样卑微地回来。回来做什么，安心当个碌碌无为的表少爷？祈求衣食丰足？或者企盼我因为幼时的情分嫁给你，然后做唐家的上门女婿？孙逊！你不要告诉我，你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青菱……”
　　孙逊呆呆地看着怒气冲冲的青菱。她的话，他无法反驳。心里最卑劣的念头被毫不留情的揭穿，还是被青菱。难堪，无奈，有苦说不出的苦闷，一下子涌上心头。孙逊低下头，扯了扯嘴角，心里下了决心：“青菱……我走了……你……保重。我来就是为了跟你告个别，或许……我以后不会再到这个院子来了。”
　　说完，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青菱一眼，抬手将落在她发上的一片花瓣拾在掌心，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