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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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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李煜出降。
那一天,天气出奇的好,晴空万里,蓝天如洗。
金陵城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李煜带着他的子弟官属数十人沉默的走了出来,所有的人都是素服纱帽,满目衣冠如雪。
旌旗飘扬,十万宋军,戟甲森严,队伍整肃,长长的红地毯一直铺到受降台前,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红得刺目锥血。
受降台上高然端坐着一位浓眉威武的将军,他是宋朝名将曹彬,治军严明,骁勇善战,去年入成都,灭后蜀也正是他。
这是曹彬第一次见到李煜,这位绝代才子,薄命君主。他的身份无疑是特殊的,皇上在他出征前特地嘱咐过他,千万要礼遇他,不要让他自杀,所以他才迟迟没有攻城。
李煜站在受降台下,低敛的眉睫,苍白的脸庞,沉郁而平静,削瘦的肩,笔直的背,此时此境却依然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而高贵中又有种属于江南温山软水的精致的脆弱。他从徐铉手中接过降表,道:“带罪之身李煜带子弟官僚45人肉袒出降,恭候将军处置。”
“李国主言重了。”曹彬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李煜面前,一面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李煜肩上一面道:“江边风凉,李国主要保重身体啊。”
感觉到指下单薄的肩骨微微一颤,曹彬低头迎上李煜淡淡望过来的目光,清清透透,象一道水泠泠流过心头。
他亲手将李煜扶了起来,命属下搬来了椅子,待李煜坐定,才温和的说道∶“今日能得见国主风华,真乃曹某之幸。李国主能化干戈为玉帛,使生灵免于涂炭,实乃宽仁明智之举。”
李煜垂眸不语,江风吹起他鬓边得长发,丝丝缕缕轻柔的拂过他洁白的脸庞,使他沉静的神态有些凄迷恍惚起来,他明明就坐在眼前,却仿佛远在虚无的意想幻境里。
曹彬的语气更柔和了∶“至于以后的生活,李国主不必担忧。皇上一向倾慕李国主的才华,殷切期待您的北上,早在一年前就在皇宫附近选择良地为您建好了华宅美厦,国主入朝之后,皇上必然会妥善安排。您还有什么疑问么?”
李煜平淡的道∶“但凭曹将军安排。”
“那么请您先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我护送您及亲属随从一起北上汴京。”
“有劳曹将军了,李煜告辞。”李煜起身,黑色的披风随他缓缓站起来的动作轻轻的顺着他削薄清瘦的肩滑了下去,曹彬本能的伸过手去,抓住了披风的一角,将它拉了上来,顺手帮他绑好了带子,此刻站得那么近,曹彬才发现李煜很高,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只是和高大魁梧的自己比起来,更显得单薄而纤细,如弱柳浮云,不堪风雨,尧尧易折。
“谢将军。”李煜退后一步,转身离去。
“等一等,曹彬喊住他,“李国主入朝之后恐怕俸禄有限,比不得南唐宫中的生活,您可多带金银,以备不时之需。待明日查封,宫中财物一一登记造册后,任何人都不得动用分毫了。”
李煜回身略施了一礼,“多谢将军提醒。”
曹彬目送着李煜一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他身边的参将魏元武走到他身边道∶“将军好像对李煜特别好。”
曹彬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特别有好感。”
“我也是,他来之前,我还挺瞧不起他的,一国之主,却连自己的国家都保不住,还不识时务,害我们在这里陪他耗了这么久,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一个人,看到他第一眼,我就觉得、觉得。。。。。。”魏元武抓耳挠腮,一时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
“一见忘俗,是吧?”曹彬好心的提点了他一句。
“对!看见他就不能轻视,不能生气,不能对他不好了。他就象,对了,就象是江南最美的一卷风景,柔软,美好,干净,所以见了他,你的心怎么可能不平和不柔软呢?”
曹彬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你小子,怎么忽然这么好文才了?”
魏元武傻傻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天色阴霾,细雨缠绵。
南唐旧宫人们在惊涛岸边,在无边雨幕里,奏响了一曲凄婉的离别之音。江边挤满了送行的百姓,汹涌的涛声将他们的呼喊哭泣打得支离破碎。
十几艘大船缓缓离开了江岸,烟雨里江南越来越远了。
李煜、嘉敏、李煜年仅七岁的幼子仲寓和南唐的一些旧宫人竹青、宝仪、杳娘、琉珠、小桃等在同一艘大船上,而徐弘、张汨等旧臣则在其他船上,自开船以来,彼此只能在船舷上遥遥相望,不能传递一言片语。
稚子年幼,还体会不到国破家亡之痛,只是不停的追问父亲,我们要去那里,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要离开,何时回来?李煜无言以对。
每当这个时候嘉敏就会把仲寓带走,哄他到别的地方去玩。
他们彼此都很小心的在回避这个伤口,嘉敏是个女人,国破固然伤心,但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只要他还活着,他们还在一起,这比任何事都重要,所以为了淡化李煜的悲伤,她做她一切能做的,避开一切她觉得会伤害到他的话题。而李煜也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影射到她身上,所以他把它深深的埋在心底里,任它无休无止的扩大,腐烂。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常常会被这种无穷无尽的空洞和冰冷惊醒。
曹彬时常来看看他,有时候聊几句,有时候静静的坐着,李煜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曹彬看着在李煜平静的表象背后绝不平静的怆痛心境。
渐渐的曹彬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执行皇上的命令来监视他,还是顺着自己的感情来探望他了,但是在那一个个晴光淡淡的午后,他清柔的声音;他偶尔望过来,如水的目光;在落日余辉里他沉静而倦悒的面容,在几十年后回忆起来仍然是那么清晰、浮动着安谧而忧伤的记忆的芬芳。
水路兼程,他们终于在二十多天后到达了汴京。
第二日,在宋京汴粱明德门下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
街道两边拥满了围观的百姓,李煜一行在三千精兵的护送下素衣步行来到了明德门下,大宋意气风发的男儿满怀期待与崇敬的注视着明德门高高的城楼,等待着他们的帝王。
当李煜在千万人的各异的目光中跪在明德门下,跪在高高在上恍若神明一样的赵匡胤的脚下的时候,他的心里是空洞的,他生命的时间就在那一刻停止,他的人生就在那一刻寂灭。
赵匡胤从高高的城楼上望下去,在千万人中,他只看到李煜笔直的跪在那里,乌发飞扬,白衣伶仃,冰冷的、沉寂的,没有一丝生息,象一块坚硬的冰块烙进了心里,冰凉而梗痛。在他得到了南唐,几乎统一整个中原的时候,他感到的竟不是喜悦。他很希望李煜会抬起头来,望一望他,可是他没有,他自始至终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从楼上到楼下不过三丈距离,从那一低里,赵匡胤却感觉到那距离长过天涯海角,远过银河九重。那笑容清澈的纯真少年在十六年后第一次再见,他却连面容都无法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