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江南梦》丝缕

3、第三章

　　第三章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金陵被围已近一年，隔着百万宋军队，与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
　　金陵城已是一座死城。
　　李煜登上城楼，只见城外密密麻麻的，一排排、一列列都是宋军的营寨，绵延望不到尽头，一如心中的无望。
　　触目所及，城内的街衢荒凉如大漠，烟柳残了、酒旗倒了、偶尔走过一个、两个衣衫褴缕的行人，瘦骨伶仃，凄惶得象无处可去的游魂，连昔日绿波荡漾的莫愁湖，也象流尽了泪水的美人的眼睛，苍凉的凝固了。
　　这是生他、养他，育他的江南么？这是他所爱的江南么？烟柳画桥，陌上花似锦呢？车如流水马如龙，店肆林立的街道呢？这块美丽的土地上淳朴而快乐的人们呢？一切的一切，都去了哪里？
　　李煜跑下城楼，被皇甫继勋拦在宫门前，“国主，请留步，值此非常时刻，外面动荡不安，君子不立于危墙，国主万万不可出去！”
　　“你让开，这是命令，难道你想抗命么？”
　　“臣不敢，国主，请三思。”
　　竹青也跪了下来，哭求道∶“国主，请回宫吧！”
　　徐弘也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劝李煜不要出宫涉险。
　　李煜长叹息∶“时至今日，难道你们还要朕躲在深宫里做个一无所知的国主么？难道朕不出这个宫门，你们就能保全朕了么？”他对守门的侍卫道，“开门吧。”
　　守卫看了看皇甫继勋和徐弘，终不敢违背李煜的命令，打开了宫门。
　　沉重的宫门带着空旷的锈钝的回音缓缓开启，霎那间李煜有些恍惚，他有很多年没有出过宫了。
　　竹青询问道∶“国主，容奴婢去吩咐准备銮驾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走，徐弘、竹青，就你们两个跟着我吧，别人一个都不许跟过来。”
　　宽阔的御街一片寂寥，一个乞丐远远的站在角落里望着他们走出来，盯着李煜看了半晌，忽然狂喜的奔了过来，“国主啊，真的是国主啊。”
　　竹青拦住他，他欢天喜地的叩头拜见。
　　李煜望着他消瘦干瘪的脱了形的脸，问道∶“你是。。。。。。”
　　“我是刘老汉，国主你不记得了么？当年您刚登基，因为我女儿在酒肆里卖唱，唱您写的词儿，被抓了起来。当时您御笔亲点，放了我女儿，还说词曲本来就是抒发感情，悦人耳目的，唱唱又何妨，不但夸我女儿唱得好，好赏了五十两银子给她娘看病呢。”
　　李煜道∶“我想起来了，你妻子女儿都还好么？”
　　老汉叹道∶“都死了。金陵城被围那么久，能吃的都吃完了，他们都是活活饿死的！”老汉混 的眼睛巴巴的盯着李煜，“我天天到宫门口来，就是想见见国主啊，国主那么仁慈，我们都是您的子民啊，我相信您一定不会不管我们，一定会救我们的。”
　　老汉空洞而热切的目光象利刃一样刺进李煜的心里，他身体一晃，后退了半步，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希冀。
　　“国主。”徐弘扶住他，担忧的叫了一声。
　　李煜摇摇头，吩咐竹青道∶“竹青，你让人把他带到宫里，好好招待他，再清点一下，宫里还能拿出多少粮食，都拿去振济百姓吧。”
　　竹青为难道∶“可是，宫里的存粮也所剩无几了。。。。。。”
　　李煜怔怔的望着遥远的天际，他的目光悲凉而迷茫，竹青慢慢的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自己肚子里，叫来了一个内侍，让他把老者带回去，刘老汉临走的时候，讪讪的犹豫的不安的问道∶“国主，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么？”
　　李煜不解∶“为什么？”
　　刘老汉嗫嚅道∶“国主对于我们百姓而言，就象我们的神一样，我本来不该有这样的妄想，可是我真的希望能真实的触摸到国主，我想一切磨难一定都会过去的。”他说的那么虔诚，虔诚得可怜而可悲。
　　“好。”李煜伸出手去，他的手白净如玉，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的放松姿态有种难以形容的优美和秀气。
　　刘老汉的手黝黑而枯瘦的手覆在他柔软微骨的手上，不敢紧握，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就放开了，李煜只觉得他的手冰冷而干枯坚硬，拂过他的手背，带着一种不象是活人的气息，彻骨寒冷。
　　李煜缓缓的走过长街，街上几乎已经没有生命的气息，耳边能听到只有自己几个人单调的脚步声。
　　路上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已经开始腐烂，黑的肉、红的血、蠕动的蛆，散发着腐败的恶臭。
　　拐角处有一只野狗正在吃一具尸体，那个人大概死了还不久，内脏红红白白的流了一地。
　　李煜浑身僵硬，全身的骨骼紧绷得象要断裂。
　　“国主。”徐弘简直想拖了他就跑。
　　忽然不知从那里串出几个人，几棍子下去，那只狗倒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四肢抽搐，那几个人扑过去，根本不顾在什么地方，就直接开始啃咬那只狗，饥渴而疯狂。
　　李煜踉跄而逃，精疲力竭的靠在墙上，胃里一阵恶心，他剧烈的呕吐了起来。可是他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他痛苦的干呕着，整个人缩成一团。
　　徐弘抱住他，柔声道∶“国主，你冷静点，冷静点，我们回去，好不好？”
　　李煜靠在他肩上，虚软的没有一点力气，顺从的让竹青背起了他。
　　徐弘仅仅的跟在竹青身边，密切的注意着他，见他闭着眼睛，汗湿的鬓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薄薄的唇上也没有一分血色，微簇着眉头，怯弱而疲倦，心里的柔软就汪成了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李煜忽然问∶“这些情况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
　　徐弘思量着答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孤城之中，焉有饱汉？臣等不是不说，而是说亦无益，徒增国主困扰。”
　　李煜沉默了，他回宫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谁都不见。
　　李煜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肌肤细致，指节修长，漂亮得找不到一点瑕疵，刘老汉可怜兮兮的要求握一下他的手，以为他可以救他，以为他可以给他带来幸运。可是这双手一点用都没有，李老汉死了，因为饿得太久，一下子吃得太多太急而死了。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人原来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死。最近他已经听了太多想让他想哭却又更想笑的事情，他终于明白有时候笑比哭更悲哀。他还清楚的记得刘老汉小心翼翼的碰他的手的感觉，冰冷而干硬，象是另一个世界的讯息，他冷得发抖。
　　手上纤细的纹路慢慢氤氲开了红色，象缓缓流动的鲜血，满指满手满目。那些信任他的百姓们啊，他带给了他们什么？原本鲜活的无数生命啊，被折磨、被扭曲、被毁灭！
　　可笑，他还在这深宫里，坐着那虚妄的帝位。
　　结果已经注定了，可以逃的时候，他没有逃。现在困守孤城，他已经无处可逃，也不想逃。宋军围而不攻等的就是他主动投降，而他等的何尝不是国破的那一日死在这片土地上。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多陪上无数金陵百姓无辜的生命，他不能带给他们幸福，难道还要带给他们磨难吗？
　　他深深低下头去，罢了，罢了！
　　小周后端了清粥点心在门外敲门良久都得不到应答，心急之下叫人撞开了门。
　　李煜抱膝坐在床上，把额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象个受伤而无助的孩子，只能抱紧自己寻求安慰。
　　小周后坐在床边，轻轻将他垂落的发拢到背后，温柔的道∶“从嘉，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过你要知道，我们都很担心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让我为你分担，好么”
　　李煜抬起头来，泪痕已经在他苍白的脸上干涸，他的眼睛分外的清亮亦是分外的凄哀，他破碎的目光破碎的看着小周后，满满是破碎的心的碎片。
　　小周后的泪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良久，李煜说道∶“嘉敏，你陪我四处走走吧。”
　　南国正清秋，枫红如火。
　　李煜的母亲爱枫，所以宫内到处是枫树，每到秋天，整个皇宫都包围在一大片大大片如火如荼的绯色里，热烈而美丽。
　　李煜牵着小周后的走在长长的回廊里，落叶在风里回旋，舞态徘徊，偶而沾在衣上，颤颤欲坠。他们曾在此相会，慢脸笑盈盈，相望无限情，任落红落了满身满地而无所觉。
　　长廊的尽头是李煜的大哥弘翼太子生前所住的地方，对于这个果决刚毅的大哥，李煜从小是又敬又爱又怕的。他记得他曾郑重的许诺会保护他一生一世，永远不会伤害他，也曾严厉的告戒过他不许觊觎帝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曾豪情万千的想要振兴南唐，可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始他的理想，就匆匆的离开了人世。
　　不知不觉来到了澄心堂，这里是李煜最喜欢来的地方，四面书籍，一屋书香。这里收藏了他跟他的父亲两代人几十年来收集的数十万册海内孤本，珍贵图书、字画。他曾经为了得到一本珍本而欣喜若狂，曾经为了看到一句好诗，而击节赞赏，里面承载了他多少的灵犀一动与欢乐悲愁啊。
　　戏台荒凉，是谁斜抱琵琶，花里浅笑，弹一曲霓裳羽衣，笙歌水云间？
　　杂草没径，是谁禁苑春归，醉酒笑粲，且踏马蹄清夜月，诗随谒鼓成？
　　俱往矣，俱往矣。
　　宗庙里，高挂着南唐两代帝王――李知诰和李景通的画像，李知诰目光如炬，眼底多少雄心，李景通神色温和，却是有些忧心了，一样的却是希冀，对未来之君的希冀，对南唐将来的希冀。
　　李煜仰望着祖父和父亲的画像，那希冀的目光已经将他凌迟千万次。可是他必须跪在这里，不得不跪在这里，因为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跪在这里了，他觉得嘴里很苦，吐出来的却是血。
　　小周后从他异样的沉默里，从他眷恋的眼神里，从他决别般的态度里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她哭道∶“从嘉，你不要做傻事啊。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所求的只是你活着，好好的活着。”
　　“你以为我会自寻短见么？不，我不会。”李煜静静的说，“我会活下去的，记得我的国家，记得我的祖父、父亲，记得所有这些逝去了的人和事，记得这里所有的美丽的、欢乐的、悲哀的、耻辱的一切，让它们深深的刻在我的灵魂里，活在我的心里。”他深深的拜下去，“祖皇、父皇，不肖子李煜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黄泉路上，我亦无颜与你们相见，愿你们走好。”
　　幽暗的庙堂里，他伏在地上的薄薄的身影象是一声苍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