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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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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凄白的晨曦渐渐染透了茜纱,一寸一寸移过玉润凝碧的地砖,屋子里明亮了起来。
小周后悄悄走进书房,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烛台上凝固的烛泪象暴雨前积压的浓云,厚而重。
她侧过身去,握住李煜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变得冰冷而僵硬,她把它笼在掌心里,轻轻的揉捏,柔声问道∶“从嘉,你一夜未睡么?”虽然他是一国之主,但她一直叫他的名字――从嘉,这是他的要求,也是她所喜欢的,呼唤着彼此的名字,而不是国主、国后那样昭彰着地位的称呼,更让她能够体会到一种普通情人般的相知相爱,平等惟一和甜蜜。
李煜缓缓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神色迷惘,喃喃的问∶“嘉敏,我错了么?我事大朝,为全宗稷,我做错了么?”
“从嘉。”宋军已兵临城下,小周后能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想抚慰而不能抚慰的的叹息。
窗外落红凋零,满地香魂陨断。
李煜低低的道∶“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我步步退让,称臣纳贡,只想避免一战,保全社稷。没想到他一方面对我好言安抚,礼遇有加;一方面宋军横渡长江天险的浮桥已经搭到了金陵城外,而我犹自懵懂无知。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大笨蛋?”
“不,从嘉,你不笨,你一点儿也不笨。只是你的心思不用在这里,你太善良,太天真浪漫,从小被保护得太好。虽然你也饱读诗书,可是你却始终不懂得尔虞我诈,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现实和残酷。”
“嘉敏,我对不起你。我曾经告诉我自己要让你一生一世都快乐幸福,无忧无虑。可是现在。。。。。。”
小周后掩住他的唇,“不,无论富贵、贫穷、尊荣、耻辱、安逸、磨难,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和快乐。”
李煜环住她的肩,她靠在他的怀里,彼此体温交融,呼吸可闻,在这江山沦落、风雨飘摇的时候,这一刻短暂的安宁是他们仅有的幸福了。
“国主”竹青匆匆忙忙跑进来,见到眼前情景,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
李煜并没有放开小周后,问道∶“什么事?”
“陈大人和徐大人求见。”
李煜眉峰一皱,道∶“叫他们在勤政殿等着,我马上过去。”
陈乔和徐弘正在窃窃私议,李煜走了进来,他并没有穿朝服,只穿着家常的白色深衣,外面披了件浅蓝色的纱衣,清隽素净,他的神色有几分憔悴,几分忧悒,使他清雅的五官更显得柔软而出尘清秀。
陈乔和徐弘一起跪了下去,“国主万岁。。。。。。”
李煜摆手打断了他们,“免礼,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徐弘躬身道∶“禀国主,驻守润州的刘澄率所部不战而降,润州失守。”徐弘极力克制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和稳定,可他投向李煜的目光中掩不住深深的担忧和无措。
润州,可以说是南唐国都金陵东南的门户,润州失守意味着金陵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将四面陷入宋军的包围中,连退都无可退!而这位临阵投敌的刘澄一向深得李煜信任,当初李煜派他去驻守润州的时候,他带上了全部家财细软,跪在李煜面前声泪俱下,说国之不存,何以为家!臣将散尽金银,犒劳将士,誓死保国!当时君臣相对,心境是何等悲壮。却原来他竟是演了这么场好戏来骗他,却原来他带上全部家当不是为了犒劳将士而是早做好了投降的准备!他亲手满怀信任的把润州交给了他,而他却将他交给了敌军!何等可笑,何等可悲!李煜心头巨恸,踉跄跌在椅上,脸色煞白。
竹青一步赶上来,扶住他,只觉得他身体微微颤抖,惶急的问道∶“国主,你怎么了?”见李煜虚汗盈额,苍白不语,扬声道∶“来人,快传太医!”
“不要叫!”李煜怒喝一声,伏下身去,呼吸急促。
徐弘素知李煜有心悸的痼疾,此刻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深深懊悔自己话说的太直接了。
一时殿内死寂。过了一会,李煜推开替他捶背揉胸的竹青,扶着扶手,缓缓坐正了些,脸上也恢复了些颜色,问道∶“陈乔,徐弘,你们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置?”他的声音轻而飘浮。
徐弘犹豫了一下斟酌道∶“陛下龙体违和,臣等先行告退,此事以后再议不迟,万望陛下珍重。”
“朕没事,只是刘澄太让朕心痛,一时急怒而已。有什么想法,你们但说无妨。”
陈乔缓缓的说道∶“徐澄临阵投敌,叛君叛国叛民,动摇军心,罪大恶极!在此刻国难当头,必须军民同心,同舟共济的时候,必须严惩他以儆效尤!臣建议诛他九族,午门斩首,通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通敌叛国的人是什么下场。”
李煜静默良久,问道∶“他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陈乔不明所以,想了想据实答道∶“刘澄上有七旬老母,妻妾三人,还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
“最小的孩子多大了?”
“好像是五岁吧。”
李煜的低低垂下视线,声音轻如叹息,“五岁?比仲寓还小。还是个天真无知的孩子啊。”陈乔不知他言下何意,可是徐弘却注意到了他长睫掩映下眼底的温柔。
“刘澄投敌叛国,罪在刘澄一个,妇孺何辜?他们已经被儿子、丈夫、父亲狠心抛弃,难道还要他们承担他的罪孽么?算了,不要为难他们了。”
陈乔目瞪口呆的望着李煜,抗声道∶“国主,难道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么?陛下,你这样心慈手软,姑息养奸,岂不是助长这样的不正之风,你要臣子将士如何心服口服?”
“住口!”李煜喝断他,“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刘澄之罪,与他的老母妻儿无关。如果你今日将刘澄捉拿到朕眼前,朕将他凌迟示众,绝不心慈手软。但你今日要朕下旨去杀一个白发七旬的老太太,几个闭门深闺的女子、无辜可怜的孩子,朕做不到!如果一定要论罪,那么罪也在朕,而不是他们,是朕识人不明,错信了徐澄,是朕用人失策,竟将润州拱手送人,如今找不到罪魁祸首,却要妇孺老弱去承担罪责,朕才觉得可耻,无颜以对天下!”
“陛下!”见李煜情绪激动,徐弘急忙跪倒,“请陛下息怒,万勿自责!主辱臣死,要论罪,罪在臣,是臣将他推荐给陛下,当初陛下要派他去驻守润州,也是不辨是非,一力赞成,臣有罪!”
陈乔亦俯身跪下,这位百战将军已是白发苍苍,“臣也有罪。”
李煜颓然叹息,阴天昏黄的日光从大殿高敞的落地窗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悲哀而落莫。固然悲哀,固然落莫,可他清扬的眉目间却没有一丝戾气,没有一丝怨尤,他的眼睛依旧清澈而明净,仿佛能映出人的灵魂,那一种明净,谁又忍心让它染上血腥杀戮?陈乔的心蓦的一软,所有据理力争、理直气壮的情绪忽然间就当然无存了,他苍老的声音悲凉而沉重∶“臣知罪,臣马上就释放刘澄一家老幼,他日若在战场见到他,老臣必将他诛于马下!”
李煜温和的道∶“陈将军,朕并没有怪你,你是三朝元老了,你的提议于法度实情,都没有错。可是于情于理,朕却不能那样做。”
“臣知道。臣戎马生涯,见多了生死,考虑事情是从利害关系出发,而陛下一心纯澈,考虑事情却是从感情出发,容臣倚老卖老说一句,臣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对陛下臣是又敬又爱,有时候却又气又心疼。”
李煜待下一向宽恕,听陈乔这么说,也不介意,只笑了一笑,淡淡笑容里却有些凄凉,“陈将军说的是,国事日非,朕实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形势,四面楚歌,敌强我弱。可是为了宗庙社稷却不得不战。徐弘,你去告诉各大臣,若贪生怕死,恋栈富贵红尘,不想与南唐共存亡的就收拾细软走吧,朕不会追究的。”
陈乔急急的道∶“陛下,使不得,臣恐。。。。。。”
“你恐他们都走光了,是么?都走了,那么就是朕无德无能。况且心都不在了,留住了人又有什么用?比如刘澄,害群之马,留之何用?大家君臣一场也好聚好散吧。”李煜顿了顿,接着道∶“徐弘,你接着写,若愿意留下的,就众志成城,背水一战,与南唐共存亡吧。”李煜说得平静,眉宇间却透出难得的决绝与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