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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犬吠(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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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饭菜并不大合他们胃口,两人走了一阵都嚷嚷着饿,就扭头走到一处比较热闹的饭馆。

      他们鲜少会吃这些面食,面汤也有些咸的过了头,店里还有人在声情并茂地说着些新鲜事儿,配上那被风呼啸卷过的黄沙,还颇有种四溅飞沙的豪迈气势。

      说书人说的是千年前的人妖之争,那会儿正是照枉阁形成的时期,名为“雁”的一个人形魔族,暗中集结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势力,并且跟着魔界寻滋挑事,掀起了几个规模不大的小型战争,又去勾起妖族一直积攒已久的怒火,挑起一场不死不休的三界战争,最后足足打了十年,才被迫妥协选择了和平了事。

      那都是一两千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在那其中留下了不少家喻户晓的佳话。似乎很久之后那个名为雁的首领被人杀死了,他的一个手下便在人界掀起了好一番腥风血雨,而后,照枉阁才真正被人暴露了出来,可那时的照枉阁已经强大到了不可置信的程度,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没能有什么办法去解决。

      就好似这照枉阁在人界扎了根,就是一把火烧了,也依旧会有成千上百的杂草窜出来,铺天盖地,根本都无法斩尽。

      “若是再不解决照枉阁,怕是得又出现一些纷争。”

      裴誉舟听着说书人说着,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

      向安涯没有多言,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是再像这么持续发酵下去,照枉阁迟早会惹出一连串的大事。近日来发生的种种事迹,都表明了照枉阁的势力是有多么得令人毛骨悚然,已经不是几个泛泛之辈能够去解决的了。

      无论是那被深受照枉阁茶毒的启南城城南,还是先前下马车偶然路过的荒芜村落,甚至是向安涯身上至今尚存的迷烟,都在赤裸裸地警示着照枉阁的可怕之处,对了,说到迷烟……

      “你这迷烟,最近还会有复发么?”

      既然想到了,裴誉舟干脆就随口问了句,就好像是朋友间的寒暄一样让人不甚在意。

      “那玩意儿啊,最近貌似很少会有了,反正我是没什么感觉。”

      向安涯也没有多想,他们点的吃食不多,很快碗就见了底。临走之际,还不忘捎带上一份杜策他们的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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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剑看着不错。”

      回去的途中,两人也顺便逛了会街。这里没有什么太过玲珑精致的装饰,大多都是些匠人的冷兵器铺子。路过一家铺子,裴誉舟便停下来,试探着摸了摸摆在摊子中央的一把刀刃。

      “不错欸,看这色泽,没造过几年兵器的人怕是做不出来。”向安涯寻声看去,赞许着点头说道,“你要买么?”

      “……”听见向安涯的话语,原本只想匆匆路过裴誉舟忽然就有些犹豫,而后试着问了问价位,“老板,这刀怎么卖?”

      “那个便宜!就只要三两银子。”

      老板听言,登时爽朗笑道。

      这样色泽的刀刃,三两银子确实值这个价钱,可就算这刀再便宜,两人归根结底就是个黄毛小屁孩,哪可能拿的出这些钱来……

      裴誉舟咬咬牙,但还是将刀刃摆了回去。他们过来时带的钱财本就不多,杜策的蛊毒还没解,方燃的伤势还需要付药钱……

      可平心而论,裴誉舟很想将身后这有些劣质的剑趁早换了,这样的话他的实力定然也能更上一层楼。

      “想那么多做什么!想买就买呗。”看出了对方的疑虑,向安涯便朗声开口道,一面说着一面就要掏腰包,“反正在这也待不了多久,等杜策和方燃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又要回去了,带点东西也无妨。”

      “老板,我买了。”

      向安涯大手一挥,愣是把浪费钱财这事儿做得无比大义凛然,颇有种人傻钱多的冤大头风范。导致裴誉舟被塞了刀,脑子都是一片发懵的。

      这、这就是富翁的光环吗?

      一瞬间,向安涯仿佛连呼吸都沾染了铜钱的臭味,晃眼间还能看见对方身后的光芒万丈和资本家的刺鼻气息,颇有一种哪怕钱袋空了都要继续挥霍无度的傻子风范,愣是把裴誉舟吓得久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而后,两人就真真像个一般傻子,摇头晃脑地朝着医馆走去。

      -

      令人惊奇的是,风于河如今竟是已经转醒了过来。杜策在外熬药没有注意到他,风于河便自己在房间木然地开始发呆。

      医馆的环境比风家要糟糕得多,可风于河哪里还会去在意这些毫无意义的屁事,醒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为什么还活着。

      被方燃扯住的那一瞬,风于河除了想死就是想死,他无比恐慌于活下来过后即将面临的一切问题,也对自己这种烂人活着并不大感兴趣。或者是昏迷上个几百几千年,然后醒来什么都结束的那种……

      可是他醒了,而且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他就经历了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一切事情。

      厌恶、厌恶,满脑子都在充斥着厌恶,他厌恶方燃厌恶风于山,可归根结底的,他厌恶他自己啊。

      纠结的苦楚比憎恨更加令人发疯,风于河头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了——他那早已腐烂发霉的心脏,还有那层看似光鲜亮丽的躯壳,那无比露骨的重重罪恶,他厌恶他自己,他甚至害怕他自己。

      交杂的痛楚和怒意,驱使着风于河抽出衣袖暗藏着的匕首。这是为了偷袭而专门准备的武器,而他第一个想到的却并不是了结自己,而是——杀死风于山。

      风于山就是痛苦的来源……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只有、只有杀了他,自己才能结束痛苦,风于河几近疯魔地这么想到,这么多年来积攒的一切不堪,都是因为风于山……

      刀刃,毫不留情地对准了正昏迷不醒的男人。风于河忽然想起这是一把寄存了很多事情的刀刃,可很快如同潮水般的恨意席卷而来,风于河什么都记不得。

      这貌似是十六岁那年,风于山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他记得上面还刻了行小诗,叫什么……

      “尚处在歧途,终有不惑路。”

      一瞬间,刀刃骤然从手中脱落摔在地面,碰撞出近似花瓶打碎的响声。

      都走了这么多年的歧路了,现在才来看这话,多么的讽刺,又是多么的遗憾。

      那把匕首又染指了多少的血液,风于河都无从得知,默然凝视着上面的字迹,可却依旧不愿去做什么不惑之人。

      “哥、哥……”

      没由来的,风于河忽的就想开口说出那两个字眼,却是说得和叫仇人一样苦大仇深,又像是失散多年、相见却不识的兄弟,被迫挤出两个亲昵的字眼。

      他的声音很小声,但是却念得格外清晰,刚一开口,就有几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风于河很少会哭,眼泪素来都是懦弱和无能的象征,可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强大无畏的人,他归根结底就一上不得台面的废物。

      还恰好染上了善妒的恶习。

      风于河习惯了虚假,通过撒谎而获得糖果的小孩都像他这样贪婪无厌,尝到了谎言的甜头就会想着得寸进尺,况且他看上去是那么的讨喜和温顺,于是每个人都信他,然后自愿献出一切的糖果。

      可风于山不是这样,他直率而且从不撒谎,他从不会阿谀奉承或谄媚讨好,正义凛然得好似一个二傻子,见谁受欺负就不顾一切地拔刀相助,惹上了麻烦也毫无怨言,明明先前还打得你死我活不杀不罢休,最后又因为自家亲弟的一面之词,怎么也下不了刀子。

      明明可以视而不见,却依旧冒着生命危险要跑过来地牢救人,救人就算了,在被别人炸死的前一刻都还要扯着这废物老弟一起活着,真不知这是正义,还是实实在在的傻了……

      风家家主就他们这两个孩子,却因为身世不同,方燃曾经有一个铭刻心骨的旧友,虽然那一旧友最终早早离去,但就因为他方燃才成为了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如今还试图拉着坑底里的风于河一起走。满口都是一连串已经重复得腻烦的大义凛然,却是那样、直截了当地刺入了风于河的心头。

      多么刺眼,多么令人发笑,多么——叫人羡慕。

      如果只有一瞬间的角色互换,体验哪怕只有半刻钟的凡人时间,体验善心给人带来的片刻温存,就已经足够了,就足以让风于河甘之如饴了。

      匕首,缓慢抵上床榻上熟睡的人的脖颈,刀柄细致的雕花将手指印上一层薄印。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在那一瞬刺破对方跳动的脉搏,因为过大的压迫和难以沉稳,风于河连多余的气息都不敢开口,而是几近缺氧地死死盯着那已然划出一道红痕、还泛着丝丝寒光的黑色匕首。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到耳畔,猛然将风于河从失神中拉了回来,而后是兵器坠落在地的声音——似乎在不到一个时辰前,他听过类似的碰撞声,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已经不重要了……

      外面的脚步声没多久就销声匿迹,约莫着只是匆匆路过的医馆杂工,根本没什么可令人在意的。风于河一言未语,而是任由开鞘的匕首顺着重力向下的方向,在他的手臂划出一道狰狞可怖的血痕,连躲都懒得去躲。

      如果这才叫做真正的清醒的话,那他宁愿一辈子都不醒。

      像是簇拥着的蛊虫虫群,纷纷嚷嚷地攀上他的心脏,乃至五脏六腑都塞满了蛊虫。细碎的痛楚和不甘,交织一团难缠的乱麻,还抓住了那被遗忘的的泪腺,涌出几滴又咸又苦的盐水出来。

      落泪的感觉是那样明显得挠人,风于河下意识就要拿袖子擦,却在看见手臂上那道疤痕的时刻,再度愕然。

      很疼,却又头一次让他真真切切的明晓——何为真实。

      “杜策?你还在屋里吗?”

      一道清朗的声线从外面传来,风于河没由来地一阵慌乱,急匆匆地就躺回了床铺继续装作死人。

      见杜策不在,向安涯两人便推门走进屋内,看到地上那滩血迹,当即匆忙地冲过去检查状况,却是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

      “有人来过了?”

      这件事闹得那么人心惶惶,向安涯和裴誉舟也难免因此受到影响,看见这滩凭空出现的血迹,下意识地就起了疑心,而后便开始在房间里头寻找起蛛丝马迹出来。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传来,来人是医馆的大夫,过来定时检查的。两人便没再纠结那滩血迹的缘由,而是识趣地让出了一个空位。

      “见你们衣束,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啊、是,是的。”大夫忽然开口,把原本正走着神的两个人拉了回来,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南北人的长相衣饰差异都很大,一眼看出来倒也正常,自然是没什么人会在意这些话语。

      “这就麻烦了,原本方公子就身负重伤,现在这样严重的烧伤,或许要至少等上一个月,才能勉强下地步行。”

      “如今他伤势惨重,就是醒来都难如登天,伤药的价位也比较高,若能在七日内醒来,已经是个无法想象的奇迹了。”

      大夫面色凝重,而后说到风于河的时刻,更是严肃得让人不敢靠近。

      “这一定是风家的孩子,一定是。”

      “……何以见得?”

      裴誉舟顺着对方的话语,围着风于河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什么端详,常人也只会觉得这是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

      听见大夫的话,装睡的风于河面色一凝,又很快扼制住了试图动弹的迹象。

      “风家,我想你们应该清楚,这是一个何等可怖的氏族……”

      “让继承人们为了家主之位自相残杀,最后获胜的人继承家主……”还未等大夫继续开口,裴誉舟便如同喃喃自语地轻声说道,大夫听言,略有沉重地点了点头。

      “而我要说的,则是另一个东西,便是这个人身上的,同心蛊。”大夫一边感受脉搏,一边试图朝他们解释同心蛊的含义,“这大多数是正系的风家人,为了不让旁系的继承人上位,便通过蛊毒让自己的继承人得到力量。”

      “他身上没有风家人的印记,或许是他的双亲为了家主之位,便想用蛊毒的力量替代风家的力量吧。”

      “这同心蛊,我原本也是从未听闻,是最近这些年因蛊毒而死的人多了,我才真正了解到。而这蛊毒要种在人的心上三寸,同心蛊与宿主相生相死,不可分离。蛊虫则以吞噬人的神智和灵力为生”

      “这是风家所特有的蛊毒,因为这同心蛊,可以伪造出一个风家的印记。”

      风家的组成是由正系和旁系共同构成,正系的血统是绝对纯正而没有瑕疵的,为了延续优良血统的传承,正系的继承人要么会和旁系比较疏远的亲戚结婚,有时甚至会在直系血亲内寻找合适的伴侣,因为他们需要绝对纯正的血统,这样才能将他们那强大的力量,完整无缺地保存下去。

      做法极端,但却诡异地坚持了上千年。旁系的能力大多都比正系的要逊色不少,所以也不是必须去修炼蛊术,规矩相对而言要放宽了很多。

      而风于河他没有风家的印记,也就说明,他没有继承风家的能力。

      这其实不算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前也偶然出现过那么一两回。但因为风家对自身血统和能力的过度夸大,说得好似每个风家人都一定会有这一个印记。可好死不死风于河明显有点不大争气,别说印记了,连点风家的气息都不一定能沾得上。于是相对应的,就出现了同心蛊这一个东西。

      侵蚀人的灵脉,通过邪术改变人的灵气,仿造出一个和风家力量相差无几的印记,也散发出一股能够吸引蛊虫的无味气息,不仅和风家的力量相似,甚至力量还要更加的强大和有利……

      而相对应的,蛊毒的代价也令人畏惧,通过腐蚀人的灵力和神智从而得到力量,每一分力量都是用生命在充当燃料。风于河的命,活不长。

      可风家才不管要不要什么长命百岁的正直家主,他们都在翘首以盼地希望风于河早点生了孩子然后去死,也早早给风于河订了个婚约,而大婚的日子,正好就是在他十八岁过春节的那一年。

      也就是说,不到三个月以后,风于河就要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结为夫妻。

      像是完成计划表一样,每一件事情,每一个选择,每一句话,都是由别人提前编写完成,他只需要背好稿子,就能过完作为一个风家家主的一生。

      至于方燃,反正他是个血统不纯的弃子,干脆火上浇油让他们兄弟俩手足相残,还能更好地将风于河控制成为骷髅,还能顺理成章地把方燃从风家赶出去,任由他自生自灭。

      而风于河也毫不意外地成长为一个任人差遣的玩偶,甚至还能做得比玩偶更加来的温顺和乖巧,做了个徒有其名的“蛊毒天才”。

      暗室原本是一处较窄的地牢,关押的犯人不能过多,也比普通的牢房更加来得麻烦。于是他的父亲,就不管不顾地为他专属造了一个,用来试验蛊毒的暗室,甚至还买来几十个奴隶,任由他在这些活人身上尝试任何惨绝人寰的蛊毒。

      风于河的罪孽深重,单单论他杀过的人,就已经是无力回天的局面了。

      “您这么一提我就想起,他马上就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成亲了。”

      裴誉舟皱了皱眉,道。风家的正系一直都很注重血统的传承,风于河如今已经满了十六,再加上他即将继任新的家主,便理所当然地都开始张罗着包办婚姻,若是消息可靠,兴许就是在过年那阵时候。

      而现在已经是初冬了,虽然离成亲那时间还早的很,但是风于河还是不可遏制地感到恐慌,

      风于河当然不可能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东西,但他依旧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半死不活的躺尸,耐心等待三人的谈话能够结束。

      什么成亲这些乱七八糟的,风于河打心底都觉得反胃,刚满十六就要被拖着过去传承血统,好似他们是什么王室血统,生怕哪一天磕哪碰哪了一样。

      况且也才堪堪十六岁,风于河就被推上了家主的位置,明明才活了个十几年,却因为双亲为他铺下的路,比人家奋斗几十年的人都要来得滋润。有美酒有钱财有地位有女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步入晚年生活,最后半只脚踩空跌进坟墓。

      风于河突然就有些庆幸,他从那个风家逃了出来。虽然没过多久就要因为痊愈回到风家,暗室为咏风城所带来的阴霾永远无法褪去,可至少此时此刻已经得到了粉碎性的摧毁。

      此时此刻他还有机会能去享乐,至少能暂时麻痹自己不愿妥协的心。

      “蛊毒侵蚀得已经不堪入目了,如果能活到二十五岁,都算是种奢求。”

      也是,只能活到二十五岁了啊。

      明明还有近七年的时间,时间不短,可风于河却没由来的觉着慌乱,如若这九年都要依照双亲的意愿,按部就班地这样继续往下活,那他、那他如何才能打破这永无边境的的死寂……

      他甚至想要呼救,想不顾一切地跑、跑、跑。可当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涌现在脑海当中,风于河自己都嫌恶他自己,他痛恨自己的罪孽重重,而他又做不到违逆父亲的意志,他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他或许愧对方燃,因为他早就应该明白,方燃是为数不多的想要对他好的人——如果他能早一些认识到、哪怕只是早一秒……

      风于河忽的无法遏制地开始战栗,剑刃、骤雨、虫群,还有那漫天飞舞的暗红的血液,都是那般锐利地刺进他的瞳仁,让他几乎是无比清晰地体会到生物最为本能的畏惧和过激反应,还有那份无地自容的羞愧难当。

      几人又继续聊了些许话,聊的也多数是有关方燃伤势的事情。时间已经不早了,大夫熄灯之后,便只有仓促回来的杜策帮忙熬药的火苗声,还有咏风城常常出现的狂风声。

      还有那利刃没入皮肤的,微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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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好喜欢徐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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