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我幸福是为了你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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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绮自睡梦转醒，窗纱掩映透出天色，将将泛白。向下看去目光不期然触及一双横栏在她腰间的臂弯，她略为艰难地转身向后看去，那臂弯的主人犹自睡着，面孔埋在她的肩胛骨之间。方若绮有片刻怔忪，几乎不知今夕何夕，昨晚明明是……怎么好端端睡在床上？转而又想，还能有谁呢？这些年来，他们两个，只得彼此，相依为命。她揉一揉男人柔软的酒色短发，挣开无意识的拥抱，尽量放轻手脚起身。
一如一个平凡而幸福的主妇，方若绮的开门第一桩，不复画眉施朱；她径自下楼向厨房走去，为丈夫煮早餐。
当男主人打着哈欠出现在楼梯口，满桌已摆满各色小菜，方若绮正端着半满的骨瓷汤盆，由厨房走出，面庞被白粥的热气蒸腾出一层健康红晕，恍若少女。男人或有一秒钟愣怔，即刻急急奔去接过，迫不及待赞一声：“好香！”边说边为若绮与自己各分一碗，老实不客气大吃开来。
另边厢，方若绮却神游九霄，手中碗筷都没了动作。怨那汤汤水水氤氲暖气，泪水几欲充盈。曾几何时，她最愿见的，就是他大快朵颐，胃口好好的模样。
不能说不幸福的吧？
随手打开电视，任意频道间，避不开的，是她方若绮的身影。
被誉为艺界百年难见的奇葩，方若绮唱做俱佳，有歌后、影后的双料桂冠加身；不仅如此，更投身幕后，提携新人，身兼知名唱片制作人、电影制片人多重头衔。德高望重，风光无两；谁人见她，纵那人发已秃齿落，都免不得尊她一声“方姐” ；四十岁之后，改称“方姨”；难能是当事人居高却肯戒骄戒躁，平易近人，逢人未开口，已有三分笑，兼有幽默感，动辄自嘲说，说不定过几年转叫“方奶奶”。
方若绮从不讳言已知天命，然“方姐”“方姨”“方奶奶”叫得再响亮再深入人心，美人迟暮，还是美人，何况她迟迟不肯暮去。
最属不易，是她不仅事业成功，而且家庭和美。与丈夫多年琴瑟和鸣，堪称艺界模范夫妻，更有子女各一，孙辈两双，膝下承欢。
实在不能说，是不幸福的吧？
“好吃吗，”方若绮使出力气，克制泪腺，多年来熟能生巧，却也不难，她吸口气，看着眼前人，“好吃吗，阿威？”
男人抬起头，大而化之地再吞一口，才唇齿含糊出一句：“大姐厨艺，天下无双。”
方若绮忍不住笑出声来，绷紧的泪也终归是笑了出来。
三十年过去，往事成历史，一些为人称道；另一些则淡入烟尘。
如今，人人只道，方若绮难能可贵，事业登峰造极还肯回家洗手作羹汤，烧得一手好菜；再无人记得曾经，很久之前，她是个煮白饭都会夹生上海青也会炒焦的笨手笨脚的姑娘。人人只道方若绮事业爱情双双得意，羡煞旁人；人人只道，古方二人，丈夫词曲创作，妻子担纲制作，诲人不倦，造星无数，志同道合，天生一对；人人只道关古威在方若绮情绪低落时不惜翘班追到巴黎，浪漫不已，终成眷属；他们似乎忘记了，曾经，更久之前，她为着另一人尝尽失意，流过九世也流不尽的眼泪；她为着另一人将事业抛诸脑后，扔了国际片约不要奔回台湾；她为着另一人数次往返巴黎写下话不完的那么多纠葛……
世情趋炎附势，方若绮如日中天，于是，人们独独念着她的伟大，忘了她的失败，包括那一段失败的婚姻，那一个错失的人……
呵，黎华。
没人帮她记着他，她只得自己将他收进心底。
因为是周末，过午后，子女两家陆续回来探访。平日冷清的大宅登时添了人气。尤其是孙辈四位小娃，大则五六，小则三四，煞是可爱，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四位小朋友素来偏粘方若绮，奶奶生得美，又笑容可掬，从不生气，爸爸妈妈不准吃的糖不允许的事，一律去求奶奶，防线最易攻破；一声声“甜心宝贝”唤得，更甜到人心里去。
不唤甜心宝贝，又唤什么呢？孙辈花花哨哨的中英文名，方若绮根本记不住。对于独子，亦以“宝贝儿子”代过；唯独对于长女，另加青眼，尽管她那为方若绮所亲命的芳名是那么爱国主义、那么五四运动、那么不合时宜——呵，方爱华。
阿威有时逼得急了，就打趣她：“连自家孩子的名字都记不住，愈来愈像老太婆！”
方若绮也暗自叹惋：什么不老娃娃？快要老年痴呆。外表光鲜，内心腐朽；面皮上却依然堆笑，不以为意：“无论如何，我本来就是老太婆。”
这张笑脸，似万年不穿的面具；说话时不伦不类的揉入英文单词“无论如何”作转；没人帮她记着他，她自己将他的点滴习惯揉入骨髓。
晚饭前，王瑞恩登门拜访。忽听一声违和音响，众人凑到门缝：书房内，文件夹落在木质地板，纸片飘飘洒洒，尚未散尽。方若绮功力不足，那张号称万年不穿的面具，终归穿了。
王导此行，是为新片，求同意授权。筹划的新片，名为《黎华的一生》。
一代天王黎华，事业顶峰身受重创，身残志坚、自强不息，晋身影业巨亨，却在另一顶峰，将名下财产，悉数转给前妻方若绮，看淡名利，云游四海，从此杳无音信。
有知情人士透露，所谓看淡名利，实则身患重疾；所谓云游四海，实则驾鹤西游；因此杳无音信。
史上恐怕再无第二人，较方若绮更加知情；可是，活虽未见人，死亦未见尸；她情愿相信，他真得游去世外仙境，桃花源头，流连忘返。
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站在落日余晖中，轻轻说一句：“嗨，我来看看你。”
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古典静默地微笑，轻轻问一声：“若绮，你好吗？”
人不死，怎能盖棺定论？这是什么狗屁电影？方若绮拍了桌子，摔了剧本，恨恨地盯着王瑞恩，放了狠话：“你这是活埋！”
这一日古方宅内，最小的孙儿赌气地嘟了嘴：餐后没有奶奶风雨无阻的拿手甜点，云片糕。
事实上，方若绮甚至连晚餐也缺席。
她捧着一方梨花木匣子，独自躲去后院长廊，在朱槿牡丹丛中，渐渐盹着了。梦里她看到黎华。他一点都没变，站在一尺开外，打开双臂，眼角都含笑。她受到蛊惑般投进他的怀抱，再抬头，却见他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人形。
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大叫着：“不，不会的，不会的。”跑到气喘吁吁，叫到声嘶力竭，又觉着奇怪，不管他怎样，他还是他；为什么要逃呢？她掉头回去，却见他仰面朝天僵直地向后躺去，金色的眼瞳渐渐放大，渐渐褪色，变成一种阴郁透明的灰蓝，像是孩童输掉、颓败的玻璃球。
他的眼睛一直睁开。他形影相吊。他死不瞑目。
方若绮哭到差声，才发现原来是梦。
泪水涟涟地打开膝上的梨花木匣子，泛黄的纸页，细细看来，离婚协议，财产转让公正……还有一枚镶成星云的钻戒。
如果积年前在巴黎，她能撑着不睡；如果她能早一些醒来；如果她根本不曾去到异国，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若绮。”
那一声呼唤，异于常人，似由太虚传来。方若绮自泪眼中回头，但见白净面庞，直鼻薄唇，长眉微蹙。她有一刻的失神，转而问道：“你怎么来了，知恩？”
“还不是为着你，”善知恩轻轻拍下方若绮的肩膀，“家人都担心你。”
方若绮的忘年小友，知名聋人画家善知恩，不知何时开始，她出落成每每方氏情绪低落，家人所能请到的终极救兵。
善知恩的劝人秘方，已臻化境；却不足为外人道。很多时候，善、方相互隔开丈二坐着，彼此根本不加理睬。方若绮只是远远望着她出神；说也奇怪，少顷便能心境平复。
最初几年，善知恩被盯得心头发毛，难不成脸上开花？时日渐久，便也不觉奇怪，甚至能如入无人之境，悠然一边给方若绮欣赏，一边作画。
今次，善知恩的画板上，草草描着，一女子倚在□□，仰望月夜，一只手臂扬起，像是要抓什么，却握不到，虚无缥缈。
方若绮不住抚慰膝上的梨花木匣子；这本是她的心水之物，旧宅中的古董桌子，如今却被她大刀阔斧，忍心断成小小一块；而那人，曾经被她奉若天地的那人，如今，关乎他的一切，只能被锁进这么小小一块，独自凭吊。
朦胧中，她抬起头，仿佛又看到他，他穿一身白色西装，薄唇血色浅淡，淡得入肌肤；淡到好似天色稍亮一些，他便会化了没了踪迹。他问她：“若绮，你幸福吗？”
她不答，反问：“你快乐吗？”
那人便笑了，笑得柔和，恍若月光：“看着你幸福，我就快乐。”
“可是，”方若绮低声嗫嚅，“可是，我累了啊……”她想拉拉他的手撒一撒娇，却怎么都抓不到。
方若绮自心底叹一口气，然而，真正叹气，也不过这么一瞬间。叹过之后，她还是方若绮。
生死相依，至死不渝，并非殉情化蝶，而是为着对方一个心愿，不惧独活；不惧活得健康，活得长寿；不惧活得风生水起，享尽天伦。
再看一次吧，最后一次，看她翩然云端的爱人。
善知恩的画作中，那一夜的朱槿，花团锦簇。
作者有话说第103章 我幸福是为了你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