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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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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公平的问题,何东南想了很久。
有什么公平可言呢,付出可能没有回报,真心或许换来假意,就像他和杨潘一样——他想和杨潘过下去,杨潘却一言不发地消失掉,公平吗?又或者,像黄晓和她的前男友,像黄晓和刘家勇,公平吗? 当然不。
可他又总想起那个人的话:“……公平当然是存在的,只是大家都只愿意认可对自己有利的公平”。
他想也许真是这样,公平是靠人来达成的,是人不愿意正视公平而已,跟公平本身没有关系。
快一年了,杨潘依旧没有音讯。何东南依旧会在休息日去那几处跟杨潘有关的地方逛逛,与其说是守株待兔,不如说是慢慢成了习惯。最初的愤怒和伤痛渐渐消退,剩下的大多是不甘。有时候自己想想,也许再过几年,等到连这份不甘都彻底淹没在岁月长河中的时候,就能彻底地放下吧。
这一年来,他设想过很多次遇到杨潘的场景。在街头,或者是某店,或者是公园,或者是杨潘的老家,偶然碰上的话,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杨潘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再不然,某天,杨潘主动地找到自己,坦白地承认一切并且求自己原谅,那时候,自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还是揍他一顿再叫他滚?
何东南一面打扫着包厢,一面出神。
还有一件烦心事儿。
吴亚杰最近越来越不对头,看他的眼神越来越羞怯,一跟他讲话就要脸红。
他当然看得出来吴亚杰的心思,可也只能装作看不出。吴亚杰自己能想通最好,要是实在想不通,非要把这层本就透风的窗户纸戳破,那他就找地方搬了吧。黄晓婚后不住那地儿了,又还没新人搬进来,两个人住着三个房间,划不来。
说到底,自己算什么呢。念不好书,找不着像样儿的工作,赚不到多少钱,留不住自己爱的人,那边儿还欠着人家二十万,家里也全当没自己这号人……独个儿默默地活着就好了,不要再连累别人了。
更何况,关于爱与被爱的经验,何东南只在杨潘身上体验过。无论杨潘消没消失,都是他青春岁月里最深刻的印记。那三年多的爱给得太没保留、太结实、太用力了;以后,就算他还有胆量,也再难蓄出相同份量的爱来给人了。
元气大伤。就算养好了,也得落个病根儿。天阴下雨,还得时时疼一疼,逼迫你记得曾经受过多重的伤,提醒你不要在同样的狗屎堆里来回地踩。
龙州的夏季又热又湿,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张云辰最怕暑热,有心要穿得清凉,无奈为人师表又资历尚浅,没法像院里返聘回来的几个老教授一般凉鞋短裤白背心,相当憋闷。
相较之前,最近高源联系自己的次数挺多,但张云辰和高源的关系还保持在朋友的阶段。张云辰想,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高源这个人,当你不了解他的时候,你会有点儿欣赏他的含蓄,了解之后,你会有点儿厌倦他的含蓄。平静的水面下没有暗流涌动,缺少可供冒险的内容。一句话,高源这个人,就像一条一眼可以看到头的直路,沿途的风景乏善可陈,激不起张云辰探索的欲望。
张云辰遇到过让他想要疯狂探索的人,虽然后来才发现人家并不想让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处观光。这么多年过去,学生时的事儿淡得只剩一抹影子,但那种被深深吸引、想要逐寸逐寸地去摸索进而占有的感觉,着实令人难忘。
可能他跟高源也就这样了。他寻思着,得找个机会把这层意思透给高源,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吊着别人。
墨菲定律再一次大显神威。张云辰曾经想要探索的神秘世界居然回国了。
几个在龙州本地工作的大学同学商量着给他接风,电话打给了张云辰。
张云辰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准备上课,来不及多想,只对同学说看看那天有没有安排,稍后回复。两节民间文学课上完,张云辰发现手机上多了五六个未接来电。
张云辰回拨过去,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起来,一个隔着久远岁月的熟悉声音响在耳边:“云辰。”
宛如昨日。
汹涌而不成型的回忆朝张云辰扑来,张云辰一时没开口。
电话那边又是一声:“云辰?”
张云辰表现出一点恰当的惊讶,既没有装作听不出对方的声音,也没有带一点儿过往的情怀,只用正常情况下和久违的老同学寒暄的语气轻快地说:“嗨,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电话那头的人说:“前天刚到。周六晚上有空吗,大家一起聚聚。”
张云辰这会儿要是说自己没空,无论真假,都显得矫情,好像在躲着什么似的。再说,隔了七八年,过去的事儿也都过去了,聚聚就聚聚吧。
张云辰笑着说:“行啊。到时候联系。”
挂了电话,张云辰站在文学院的办公楼下点了一支烟,静静地看着地面。
张云辰落地三十年,只在读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这之前和这之后,再没人能让自己一头扎进去不管不顾了。
有了那人珠玉在前,张云辰这些年来越发难看中别的什么人。谢强和王庆伟没见过那人本尊,只瞻仰过几张照片,两人对张云辰说,这样的人,一辈子遇到一个已经不容易了,想要再找个差不多的,难。
张云辰没想去找什么。“找”是一个很主观很刻意的动作,而这个世上大多数际遇,都不是能“找”得来的。
周六晚上八点,张云辰踏进龙州一家高级娱乐会所“ME”的大门。
八点零五分,张云辰在美女服务生的带领下推开了豪华包厢A06的门。
包厢里八九个人,都是张云辰的大学同学,他一出现,大伙儿都“嗷”地叫了起来。几个女同学把手做成喇叭的样子放在嘴边,夸张地大喊:“男神!男神!”
一个女同学捂着心口作晕倒状:“啊……我的第二颗朱砂痣!”
男同学们纷纷说:“哎,云辰,快来坐!”
张云辰忍不住笑了,先朝女同学们招招手:“美女们好,好久不见。”
张云辰穿着T恤牛仔裤,目光温和,态度端庄,不失热情地和大家一一招呼。
轮到神秘世界,张云辰一视同仁地朝他笑:“思仁,好久不见。”
董思仁微笑着说:“咱们分开八年了吧。”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看你怎么理解。大伙儿没觉出什么不对,“分开八年”和“八年没见面”不就是一个意思嘛。
张云辰笑笑不说话,挑了个舒服的角落坐下来,靠在宽大的沙发背上,伸长了腿,跟董思仁之间隔着好几个人。
一个男同学说:“哎,看看咱们这些人,都老了啊,就云辰和思仁,还跟刚毕业那会儿一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几个女同学不肯答应了:“什么叫‘咱们这些人’?不包括我们啊!”
又一个男同学笑说:“那是,要不然咋只有天山童姥没有童爷呢,咱们比不了!”
大家嘻嘻哈哈说笑了一阵儿,一个服务生推着餐车送酒进来了。
张云辰的视线落在服务生脸上。
咦,是他。
穿着会所的制服,寸头。他弯下腰,单膝跪地,将餐车上的酒和果盘一件一件地摆在沙发前的矮桌上。他一直垂着眼,礼貌地不与客人视线接触,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活儿。包厢里流转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织出一片迷人的阴影。从张云辰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漂亮的、略弯上翘的眼尾。
张云辰一点儿都不后悔今天晚上来这里,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服务生从围裙兜里拿出开瓶器,手法熟练地替客人打开红酒。
有人问董思仁:“思仁,这次回来还走吗?”
董思仁略微抬高了一点儿声音,说:“不走了。”
一个女同学说:“云辰,结婚了没啊?一直没收到你的请柬,还一个人呢?”
张云辰笑说:“单着呢。”
这个声音一入耳,何东南的动作明显地滞了一下。B王,何东南在心里说,却没往声音的方向看,接着开酒。
一个男同学说:“人家云辰那是眼界高,哪像我们——哎对了,思仁这么多年在法国,有没有娶个洋媳妇儿?”
董思仁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掠过张云辰,闻言也笑道:“跟云辰一样,也还单着呢。”
张云辰嘴角画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没有看向他。
女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哎男神就是不一样……”
“男神啊你说我要是当年胆子再大点儿,咱俩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吧?”
“思仁朱砂痣啊,我给你介绍我表妹怎么样啊,也是从国外回来的,特别漂亮!”
“啊啊啊云辰我也有表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男同学们说:“来来来,唱歌儿了啊!”
何东南做完分内事,站起身来,朝大家略一弯腰,露出标准的笑容:“各位请慢用,需要什么服务请按铃。祝各位晚上愉快。谢谢。”
张云辰和董思仁的事儿,没几个人知道。
张云辰和董思仁是本科同学,认识四年,暧昧了一年半,最后半年才确定关系。可没过几个月,董思仁就飞了法国。
董思仁出国前对张云辰说,他们都太年轻了,作决定的时候过于冲动,缺乏理性。
这个理由很抽象,也很糟糕。可张云辰一向认为,所谓理由,无非是一块遮羞布。只要能遮住羞处就行了,谁会在乎一块遮羞布好不好看、合不合身呢?
几个女同学搂在一起回忆学生时代,唱着《后来》。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董思仁端着一杯酒走过来,在张云辰身边坐下了。
没有紧紧地挨着,也没有隔着空隙,董思仁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一个既亲密、又宽松的安全距离。
张云辰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都说当今社会最难处理的三种关系分别是:医患、师生、前任。张云辰此刻深以为然。
“云辰,见到你很高兴。”董思仁示意他举杯。
张云辰拿起酒杯,在他的杯身上轻轻一碰,自顾自的喝了一口:“照初中英语课本,我是不是该说Nice to meet you,too?”
董思仁笑着看住张云辰:“云辰,你一点儿都没变。”
怎么会没有变呢,张云辰想,上帝造人用了6天,释迦牟尼顿悟用了7天,变化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八年了,怎么能不变呢?
他觉得董思仁的变化就挺大。人还是那个人,可当初眉眼间的那点桀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世同欢的泰然;身上那点儿锐气也没有了,整个人就像在开水锅里涮了一气儿再捞起来似的。说是成熟也好,说是世故也罢,总之,不是当初张云辰喜欢的那个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