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冰》大朵朵花

5、第 5 章

　　龙州大学是一个挺尴尬的存在。
　　校区面积很大，绿化到位。跻身211，年年搞建设，硬件设施一流，22个院系，82个专业，蔚为可观。据说不少省领导都师出于此。可惜学术水平一般般，上不去下不来，在本地尚能一展雄风，拿到全国就不怎么够看。
　　人称“小一本”。
　　张云辰就是这所“小一本”文学院的一名讲师。
　　三月的一个下午，春意融融，龙州市大街小巷的杏花灿如云霞。张云辰正在进行他今年的第7次相亲。
　　无论在什么单位，总有那么一群以天下为己任、热衷于钻研真人配对并乐此不疲甚至以此为精神寄托的阿姨，她们或者家庭美满，迫不及待地要将单身狗拉入共荣圈同享幸福滋味；或者婚姻失败，不甘示弱地要亲自品评挑选男女来凑对儿，再次证明自己的眼光绝无问题只是这些年运气欠佳。这些阿姨给你介绍起对象来，可谓尽心尽力；为了挑选在她们眼里跟你般配的人儿，简直呕心沥血。挑好了，还帮你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气氛光线环境餐饮都替你考虑周到。你要是这都还能拒绝，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
　　张云辰讽刺地想，你以为大学老师就能免俗吗？不，他们更喜爱牵线搭桥拉郎配，因为他们手里头的婚龄男女资源要比一般人多得多。换句话说，货囤着呢，当然吆喝得更起劲儿。
　　事实证明文化程度和认知并无太大联系。
　　张云辰当然不怕人质疑他的心理和生理，但他没必要刻意让人来质疑。
　　所以，此刻，他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间临街的咖啡馆，朝对面坐的女孩儿——也就是今年的NO.7——微笑着。
　　张云辰这个教科书式的笑容是无可挑剔的。他看着对面的NO.7，先是眼里慢慢生了一点笑意，然后那笑意渐渐地溢出来，溢过眼尾，又溢到唇边，忽然像是承受不住那笑意的俏皮似的，嘴角轻轻地往上一挑——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我的笑，没见过我的人不会明了。张云辰在心里优雅地唱。
　　NO.7记得出门前她二姨跳着脚宣誓：“凭你眼界多高，这人你要是都觉着不行，我这辈子就把做媒给戒了！”
　　NO.7看着张云辰的唇角，心神俱醉，满脑子都是如何准确而矜持地表达出“只要你愿意咱俩就领证”的意思。
　　张云辰瞄一眼墙上那只仿古的挂钟，嗯，五点了。
　　It’s Show Time。
　　张云辰缓缓地敛住笑容，略略侧头，眼里漫起一层哈姆莱特式的忧伤，眼神放得又淡又远，似乎正注视着一片无尽的荒野：“你相信吗……看到你，就像是看到故人。”
　　NO.7一愣。
　　张云辰的忧伤里，又添了些悠渺和朦胧：“这或许就是缘分吧……你长得特别像我大学时的初恋女友，她……”有点儿艰难地停顿了一下，“刚毕业，我俩正准备结婚的时候，她生病，走了。”
　　NO.7人在阳春，心在深秋。
　　片刻的沉默之后，张云辰像是忽然从方才追思的哀切中回过神，脸容诚恳：“她是我青春岁月里的挚爱，这么些年过去，最近我也渐渐地能放下从前了……你长得和她太像了，我感觉……特别熟悉，特别亲切，就像是她也舍不得我，回来找我一样。”
　　此言一出，NO.7更添一阵恶寒。
　　“如游旧径，如见故人，这种感觉，我……”张云辰的眼睛微微地湿润了，“你……能跟我在一起吗？”
　　NO.7芳龄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六八，体态苗条，长相靓丽，国企干部家庭出身，在市医院工作，追求她的人可以从医院门诊排到住院部，一向眼高于顶，目下无尘。钗于奁内待时飞，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各方面都特别满意的帅哥，以为可以从此并肩朝看初阳晚对落霞，万万没想到人家的心里早就铺满了一地的白月光，就差没怼着脸问她愿不愿意配合自己玩女鬼附身。
　　No.7憋着气，沉着脸：“我看，咱俩不大合适。”
　　张云辰在心里欢脱地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但脸色一滞，换上爱与哀愁的缱绻，留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你……生气了？我这人就是不会说话……要不下次……”
　　NO.7在心里把她二姨诅咒了一千遍，打断了张云辰的话：“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张云辰在顺利死完第七个初恋女友之后，礼貌地把NO.7送上出租车，伺候她落座，体贴文雅地替她关上了车门。
　　目送着出租车远去，张云辰掏出手机愉快地打电话：“喂，我这边结束了，你俩在哪儿呢？”

　　用谢强和王庆伟的话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俩，再没人能忍得了张云辰。
　　张云辰和世界上唯二能忍得了他的人约了重庆火锅。走进包间的时候，刚刚六点，二人正歪在椅子上等着他。
　　锅底已经点好，桌上和菜架上都堆着各人爱吃的食材。张云辰一边脱下西服外套，一边坐到窗边，把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再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取一支，拈起手边不知谁的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
　　王庆伟瞅着他，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小样儿，这是第几个了？”
　　张云辰把烟挪到嘴角，右手在空气中写了一个“7”。
　　谢强把桌下的煤气灶打开，给一锅红透的汤加热：“又是初恋女友那一套？”
　　张云辰慢悠悠地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嗯。”
　　“说说，说说，”谢强一脸羡慕，“这回这个咋样？”
　　张云辰想了想，客观地评价道：“还行，硬软件都不错，在婚恋市场上，属于有资格待价而沽那一挂儿吧。”
　　王庆伟小心翼翼地往煮沸的锅里下菜：“强子把那盘儿牛肉递给我……张云辰，这相亲吧，从你嘴里说出来，咋就跟菜场里买鸡买鸭一样啊？”
　　张云辰吐出一口烟：“能不一样吗？”掸掸烟灰，往后一靠，“男的身高在一米八以上，女的就得一米六五以上；男的长相打八十分，女的也不能低于这个水平；男的月入两万，女的至少也得万儿八千；男的住在一环内，女的就不能住经开区；男的有三套房，女的至少得有一套……反之亦然。菜场上牛羊比鸡鸭贵，鸡鸭比猪肉贵，猪肉比青菜贵；兜里钱多就买肉，钱少就买菜。相亲就跟这一个道理。”
　　张云辰嘲讽地总结：“大人们都爱数字。”
　　谢强迷茫地说：“好像还是这样啊。”
　　“来来，锅里都好了，自己动手啊。” 王庆伟“哧”地一声笑，“干啥说得这么刻薄，相亲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张云辰皱着眉头往碗里捞一筷香菇：“为什么非得‘就是这么回事儿’啊？竟然没人觉得这不对，不是很诡异么。所谓相亲，就是前辈啊亲戚啊同事啊把你这个人的分量在心里快速地掂量，结合各项指标综合打分，然后给出一个数值；再照着这个数值，给你筛选出一批和你基本等值的对象；你俩在这个‘等值’的前提下进行双向选择。而那些和你‘不等值’的呢，就被排除在了可能性之外。你们不觉得，相亲这种被人安排、掌控、引导、限制的配对模式，其实是非常不公平、不科学的么。”
　　谢强被辣得流眼泪，往嘴里猛灌矿泉水：“我俩读书少，听不懂。快吃快吃，别老顾着哔哔。”
　　王庆伟说：“云辰你那么大意见干啥，反正你相亲也就是走个过场，就算给你遇到个绝世美人，还不是毛用没有。”
　　张云辰吃了几筷子笋尖，睨一眼王庆伟：“不是说有事儿找我？说呗。”
　　王庆伟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谢强拿着筷子“当当当当”地敲着碗沿：“摄影师啊！咱公司里新来的那个摄影师啊！”
　　“哦对对对，”王庆伟兴奋起来，“云辰，咱公司上个月来了个摄影师，长得……哎我去，别提多好看了！之前吧大家还不熟，前几天才知道，嘿哟他跟你一样啊，性别男取向男！强子跟我一合计，觉着一定得让你俩认识认识！”
　　张云辰端过一碟炸得又酥又黄的南瓜饼，夹了一个：“你俩嫌我相亲太少了？瞎凑什么热闹？”
　　谢强用力地拍着大腿：“这人真不错！长得好，性格也好，来了一个月，没见他跟人红过脸，高声儿言语都没有过！客户再怎么折腾，他都特别好脾气，一直笑，那耐心就跟用不完一样！”
　　王庆伟语重心长地说：“云辰啊，你这也单身也好些年了，虽然你灵魂宁愿独个儿那啥……哦，徘徊，徘徊在那啥，五个世界里……”
　　张云辰面无表情地补充：“独自徘徊于五浊恶世。”
　　“对，徘徊在五那啥世，”王庆伟接着说，“但身边还是得有个伴儿才行。做兄弟的这是关心你，等闲不靠谱的人，也不敢往你眼前送，这个人是真好，我跟强子绝对不会坑你！”
　　“对对，你看都不看一眼，怎么知道就不是你喜欢的那类型？再说了，我跟伟哥认识你快二十年了，哎真是太了解你了，你是啥德性，喜欢什么，不待见什么，我俩门儿清！准保你俩能看对眼！”
　　王庆文和谢强一起看着张云辰，脸上的神色又紧张，又期待，又热切，像极了等待派发分数条的学生。
　　张云辰想了一回，说：“成吧，回头约个时间，大家先一块儿出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