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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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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龙州的第二天,何东南就接到了疯子的电话。
电话一响,何东南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就生起不祥的预感。疯子一向保持着一周两三条短信联系的频率,这会儿打电话,不会是好事。
果然,疯子在电话里吸着鼻子,声音带着哽咽:“大爷,我妈死了。”
何东南的身体僵了一僵:“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肺部感染了,没救过来,”疯子哑着嗓子,“大爷,我没妈了。”
何东南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疯子,别急,我这就回来。”
疯子说:“别,你别回来——”,带着哭腔,“大爷,料理完我妈的事,我去找你成不?”
挂了电话,何东南坐在沙发里发呆。
疯子他妈是个从别处嫁到县城的外地人,四十出头才生了疯子。疯子还不会说话,他爸就出车祸死了。疯子上小学的时候,他妈开始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拿不稳东西,端一碗汤从厨房走到客厅,泼洒得能只剩半碗。起初都没在意,过了几年愈发严重,腿也抖起来了,走路的姿势特别奇怪,双手上下摆动,一腿前屈,一腿拖行——当时他们一伙小子都说她妈走路跟阿凡达似的——再后来他妈压根儿站不稳,完全没法平衡住身体,硬要勉强走几步,要么往前猛冲,要么往后仰倒,有一次摔成骨折进了医院,这才诊出帕金森。那时候疯子才上初中。
初中上完,疯子他妈情况就已经很糟糕了,人有些痴呆,生活基本无法自理,一连七八天严重便秘,躺在床上嗷嗷叫,疯子得用上开塞露再帮她抠。直到有一天疯子回到家,看到他妈正一边哭着一边拼命地要爬到窗口去跳楼,呜咽着说不想拖累疯子。事情坏到这个地步,家里几个亲戚做主,卖了他家的房子,把他妈送到了市三院康复中心。
康复中心独立于医院之外,坐落在市郊的一座小山上,绿树如织,亭台流水,空气跟风景都挺好,没有医院的紧张严肃,更像是普通的整洁民居。三层高的一栋主楼,三楼是医生办公室,二楼是医护人员宿舍,一楼一溜儿八间病房,每间房里六张床,像麻将牌里的“六条”一样摆放,床上一色的白被单白被套白枕头,每张床旁边都蹲着一只矮柜和一只痰盂;房门正对着的墙上焊了个铁架,铁架上放着一台25吋彩色电视机。
康复中心——何东南去过好多次——听起来充满希望,好像还真能有病愈出院的那一天;可事实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个让人安静等死的地方。
明明是阴阳交界处,偏偏起个名儿叫“康复中心”,真是讽刺。
疯子他妈住最靠里的8号房。8号房的六个人中,她是唯一能动的一个。其余五位白天黑夜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基本靠着氧气管和流质食物生存,大小便全是护工处理。
疯子他妈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外头的亭子里去看看山看看天,坏的时候只能坐在轮椅上不停地哆嗦。有一回何东南和疯子去看她,正遇上她状态不错,疯子他妈幽幽地对他俩说:“在这儿呢,康复就别指望了,都只能横着出去。”
近几年,疯子他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卖房子的钱要交医院的药费护理费住宿费,要交学费交房租要吃饭穿衣过日子,这笔钱只进不出,眼见快要坐吃山空。疯子勉强撑到高中毕业,出来就在学校门口摆了个早点摊儿,昔日的校服外头多加一条围裙,看得全校师生个个鼻酸,无论如何也要每天去买他的豆浆油条小笼包。
可现在,他妈没了。
妈没了,一个人的来处就没了,毕生的依靠也没了。尽管他妈已经不认得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可那终究是他活着的妈。
不需要能赚钱,不需要能养家,甚至不需要她能说话,只是活着就够了。
可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一周之后,何东南在火车站接到了疯子。
疯子更瘦了,一件T恤挂在身上直晃荡,短裤下的两条腿细得像麻杆儿,拎着一只单肩旅行包。一见到何东南,眼睛就红了:“大爷……”
何东南鼻子一酸,勉强压住眼底那点儿湿:“没事儿,有我呢,不怕。走,去我那儿。”
把疯子领回住处,刚好填上黄晓走后空出来的那个房间。何东南想了想,觉得毕竟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地儿,为了显得尊重,还是给吴亚杰发了一条消息。吴亚杰很快就回复了:“南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怎么安排都行。”
趁疯子洗澡的时候,何东南到楼下的餐馆去打包了几个热菜。
等菜的时候,何东南总觉得有人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刚开始没在意,后来,离自己不远的角落里似乎有一线光闪了一下——何东南立刻抬头,四处都看过了,什么也没有。
现在的小姑娘越来越大胆了,不管在公交上还是街道上,看见个略微平头正脸的小哥哥就能掏出手机咔嚓。
把菜用盘子盛了,从冰箱里拿出早就买好的啤酒,正往桌上放,疯子就擦着头发出来了。何东南拍拍他的肩膀:“饿了吧,来吃饭。”
疯子的眼睛又红了。
何东南让他坐下,把毛巾丢在一旁,给他打开一罐啤酒:“想开点儿,你妈去了,对她也是种解脱……这么些年,那样拖着,她太难受了。”
疯子狠狠地把一罐酒喝了大半,放下啤酒,抹了一把脸:“可我难受。”
难受是一定的,至亲离世,落在谁身上都是致命一枪。这个时候,言语的安慰几乎没什么力度。
没有力度,但有温度。
何东南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给疯子夹了一只鸡翅:“多吃点儿,都瘦成这样了——”停了片刻,又认真地说:“你妈没了,还有我;有我,就有亲人。”
疯子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一边猛点头一边把鸡翅往嘴里塞。何东南问了些他妈过世前的情况,想了想,又问:“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疯子情绪稳了些:“都结了。房子一早就卖了,租的房子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办完我妈的事儿,退了房子,剩了不到一万块,我都带在身上。家里几个亲戚,这些年也没什么来往——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可那会儿我妈还在,我不能走……大爷,以后……怎么办?”
何东南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往他碗里夹菜:“没事,咱们一起过——你妈在天上也盼着你能好好的,不管怎么样,得先找个事儿做……对了,你不是恋爱了?人呢?”
疯子一听这话,又想哭了:“是康复中心的小护士——人家看不上我。”
“哎,”何东南只好用继续夹菜来表达自己的同情,“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急——”
“对了,”疯子喝完一罐啤酒,吸吸鼻子,自己又打开一罐,“姓杨的那小子,有消息了吗?”
提到这件事,何东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觉得糟心,可为了让疯子暂时转移一下注意力,还是把打听到的消息详细地给疯子讲了一遍。
疯子听得有点儿发怔:“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就在这儿?”
“很有可能,吃菜——”何东南慢慢地问,“这一年多,陈胖子那边……”
疯子没让他把话问完:“去年你走了以后,陈胖子找过我好几次,非问我你去哪儿了。不是什么大事,那会儿我就没告诉你。”
何东南心里一紧。他倒是轻描淡写,但何东南知道,以陈胖子的脾气,绝不能是简单地“找过好几次”就能完的,疯子嘴里所谓的“不是什么大事”的背后,不知道挨了多少往死里揍的拳头。
疯子接着说:“后来,我妈更不好了,医生跟我说,要有思想准备,我就死赖着在病房里给加了张行军床,想着陪她一天就少一天了——平时也不怎么回家去,陈胖子就没怎么找我了。我担心他找着你妈和你弟,悄悄去看过,都没事儿,你放心。”
何东南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兄弟,又心疼,又愧疚:“是我的错,一走了之,连累了你。”
疯子一阵摇头:“大爷,跟我别说这话,那时候你只能走——没事儿就好。再说,这又不关你什么事,都是那姓杨的!”
何东南想,先让疯子休息两天吧,然后,还是得帮他找份工作。
何东南刷了几天的同城论坛,终于让他刷到一条有用的消息:
“龙州大学西门小吃摊位转让:摊主有事回老家,转让摊位和餐车,有意者致电138XXXXXXXX。”
和疯子一说,疯子立刻把电话拨了过去,摊主约了二人次日晚上面谈。
刚好第二天轮休,何东南和疯子一起来到了龙州大学西门,跟摊主碰面。
龙州大学西门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侧门,远远比不上正门的庄严肃穆,却洋溢着平易亲切的生活气息。也许每所大学都有这么几道门,一道象征着峨冠高耸的学术品格,一道吞吐出满地鸡毛的市井人生。
从西门笔直地伸出来一条两百米长的路,路不宽,路面也不平,下雨天全得是一踩一个准的水坑。左右两边都是小餐馆、精品店、发廊、网吧和密密麻麻的违规建筑,一路都能看到“单间出租可做饭”“一室一厅出租”“学生房出租,押一付一”的小广告牌。这条路到尽头就是大马路,往左能绕到学校正门,往右十来米就是“西门夜市”。
他们要看的摊位,就在夜市里边儿。
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一边领着他们往夜市里走,一边说:“夜市里的店面太贵了,刚来龙州那会儿租不起,后来想租呢,又租不着了——我这就是个小摊儿,平时就卖卖炒饭啊、炒面啊什么的,生意一直都挺好,我靠着这小摊儿养活一家四口人呢,这片儿来来去去的都是学生……唉,现在要回老家了,还真是舍不得啊……我儿子刚把转让的消息发出去,你俩就打电话来了,够快的……”
说是小摊儿,一点不假。小餐车挤在一溜铁板鱿鱼、羊肉串、烤红薯、炸鸡排、卤鸭脖、糖炒栗子、砂锅饭、南瓜饼……的小摊儿当中,可怜巴巴地占着自己那点儿位置,稍不注意就给看漏过去了。
每个小摊儿前都满满地挤着一群学生,“老板多加点儿辣”“我不要葱花儿”“牛肉羊肉每样五串儿啊”的声音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何东南和疯子对一个眼神:就它了。
默契尽在不言中。
摊主抚摸着小餐车,依依不舍地解说:“这里放煤气罐,这里切菜,这里放佐料盒……舍不得啊,没办法……哎诚心要的话,我连锅灶都一块儿盘给你们,哎对了还有辆电动三轮车要不要,骑着买菜啥的特别方便……”
何东南心里雪亮,他们这是撞大运了。
学校附近,无论做什么生意都不如小吃摊。难得碰着个现成转让的。再说这小摊儿就在夜市里面,客源稳定,管理到位,只要疯子勤快、能吃苦——这点他毫不怀疑——一定稳赚不赔。何况疯子的厨艺本身就不错,更何况他之前就是在学校门口摆摊儿卖早餐的。有经验,有手艺,有精力,天时地利人和,三花聚顶,全齐了。
何东南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自己住处的距离,有点犯难:“要不在这边租个房?太远了,你每天来回跑着多累。”
疯子眨巴着眼睛:“我不累,大爷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想跟你住一块儿——刚才大叔不是说……他还有辆电动三轮车?”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